第三十五回、乩天人,救世仙
今天天气很好,碧蓝色的天空中只有几片极薄的云彩,其状如龙,横贯天际,赫然是一副龙挂。
微风袭袭,茅屋顶上,白色的炊烟随风飘散。
“道长,我儿之病,可有头绪?”
一位中年男人站在方桌之侧,他衣衫不算华贵,但足够整洁,挂上补丁的地方也是干干净净,一看便是家有余粮的乡人。但此刻,他皱纹横生的脸上正是一片愁云密布。
他目光所向,乃是一位长髯道士。那道士穿着件洗到发白的旧道衣,脚边搁着件箱笼,虽有些破旧,但贵在干净,完全看不到旅途上的风尘。
这道士是过路的,听闻他家小儿大病数月未愈,便自己主动前来医治。男人只知道对方姓李,名相廷。是个还俗的道士。
李相廷皱眉瞧了瞧对面面色发黄的男童,叹息地摇摇头,收回了搭在对方腕上的大手。
“令郎是肺脏有病,可是近日越发厉害,甚至咳血了?”
“正是!正是!”一听这话,男人立时激动了起来,“还望道长救他一救!”
李相廷道:“咳而气喘,呼吸有声。似小病,实乃顽疾。不知令郎咳时是否觉肠胃疼痛?”
“确有!确有!”男人激动道:“这几日,却是叫肚疼。”
“那便是肺咳了。”李相廷眯眯眼,似乎觉得这病有些棘手。
男人挠挠头,根本听不懂李相廷在说什么,便有些尴尬地问道:“道长……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李相廷叹了口气,解释道:“肺咳便是令郎的症状。医术上讲:'五脏之久咳,乃移于六腑'。肺咳不愈,则大肠受病,合该如此。”
“那……该如何治?”
男人攥了攥腰间裤带里藏着的钱袋。
李相廷悠悠道:“需以银针刺穴,方能痊愈。”男人立刻支吾起来,说家中穷苦,根凑不来钱买银针。
“我说过,不取你家一分一钱。我身上自有银针相随。”李相廷说着,从脚边的箱笼里翻出针囊来。
见男人脸色尴尬,李相廷得意地捋了一下胡子。他可是龙虎山上有名的道医,这点寻常小病若让他来医治,根本不在话下。
不过,他很快又略显失落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他又只想一辈子在凡间晃荡,只能在这种事上自豪一下。
他伸手从针囊中取出银针,在小童的数个穴位上轻轻刺入,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再取出银针,立刻便有乌黑的坏血流出。
“按此方抓药,三日内即可痊愈。”李相廷掏出纸笔,就地书写了一份药方递与男人,然后背起箱笼,抬腿便走。
男人忙从腰间取出一吊铜钱,拦住李相廷叫道:“道长,大恩不言谢。这钱,还请道长收下。”
李相廷摆摆手:“我既然说了分文不取,便自然不会拿你的钱,收回去给令郎抓药罢。”一面说,他一面推开男人递钱的手,走出院来。
一丝淡淡的喜悦,冲破了李相廷心中的那片薄冰。这是他自下山来救治的第十一个孩童了,真希望那些小家伙们都能不再染病。
“呼……”
李相廷抬手摁摁眉心,脚下平地里腾出团团云气来。须臾之间,那云气便凝作一朵深青色祥云,载他直上青天。
“神仙!”
院中的男人猛一抬头,整好瞧见这一面,连忙带着男童向天磕头礼拜,直叫神仙救世,口念“福生无量天尊”……
莺啼悠悠,竹影斑斓。
一阵微冷的清风吹过茂密的竹林,惊起一只正在钻洞的小鼠,它从洞内探出头,唇边细细的几个须子随风颤抖,它惬意的眯起眼,享受着这秋日的微风与难得的静谧。
但很快,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便打破了这难得的寂静。小鼠急急忙忙地钻入东安去,与此同时,洞口处出现了一只粘着泥土的布鞋。
“呼……”
略有疲惫的李相廷吐出一口气去,望向眼前的道观。
道观掩映在几棵苍劲的桂花树下,此刻已是秋时,桂花树枝桠重重,生的极其茂盛。将底下的道观衬出一派幽静、肃穆气氛。
看着这座雅致的道观,李相廷的嘴角不期然地翘起来。他已能想象到了道观之后,那舒适的客房,可口的饭菜。若是能再有一壶热酒吃,那该是何等的惬意!
心念至此,李相廷举步向前,可他左脚才刚刚迈入道观便停住了。
不对。
李相廷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这里似乎……似乎……太静了。
他侧头去听,却越发觉周围静的出奇。
“事出反常……必有怪。”李相廷不知怎地,口中竟吐出这句话来。他右手一抖,持出一柄马尾拂尘。
秋风拂过,卷起数根枯黄的断草。
“何方妖孽,胆敢在此作祟!”李相廷厉声高喝的同时,双目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竹林依然静谧而清幽。微风拂过,竹叶轻轻摇曳。
过了良久,周遭依旧没有任何声息,连风吹竹摇的声音都能听到,道观周围依旧是那般安静。
难不成自己猜错了?李相廷放下了横在他身前的拂尘,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沙!
李相廷身后原本静谧的竹林中,突然钻出一根闪着寒芒的尖刺,如电闪般奔着李相廷闯冲而来。
啪——!
李相廷手腕一抖,掌中拂尘横扫过去,宛如白蟒腾空,将那气势汹汹的尖刺击退。
尖刺被拂尘的巨力一带,登时向斜刺里的一处石碑上扎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尖刺径直将石碑洞穿,继而横扫,将其彻底粉碎。
“妖孽!还不现形!”
李相廷胡子一颤,心底隐隐有了些不安。
沙沙沙!
一阵急促的竹叶抖落声蓦然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踩断竹子的涩声传来。
正当李相廷惊骇之际,竹林间闯出一个黑身四目的妖魔来。
那妖魔巨齿獠牙,十分丑恶,只是蝎子大抵修成的人形,身子狼坑。两只钳脚还未化得人手,八条细腿只收得两条,真是“多杀业障难善终,哪得人身好修为”。
当下那妖魔现出身形,更不搭话,举钳脚便朝李相廷扫来。后者慌忙闪身躲避,同时将手中拂尘横在胸前,作为防御。
“咯咯咯……”
那妖魔还做不得人声,只能从口中挤出几个冷森森的音节。
李相廷下巴上的胡须忽地猛烈地抖动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今日便拿你这个孽畜祭天!”
李相廷身形一动,握紧了拂尘腾冲上去。
钳脚再度扫来,带起一股惊人的狂风,地上的石块被裹挟而起,烟尘漫天,呜呜作响。
李相廷临危不惧,手中拂尘轻轻一带,将攻来的钳脚甩到一旁。
“喝!”
李相廷飞起一脚,踹在那妖魔的胸膛上,对方后退了两步,两只钳脚便再次向他攻来。
这次那妖魔进攻的更加凶猛,两只钳脚横向交叉朝李相廷夹来,后者连忙伏低,手中拂尘一摆,便紧紧缠住妖魔的左脚。
“嘶——!”
那妖魔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吼,举起两只钳脚向他脚边的李相廷戳去。
李相廷连忙用力一扯拂尘,那妖魔登时被那怪力扯倒在地,撞起一阵灰黄色的烟尘。
“不过如此。”
李相廷一摆拂尘,得意地捋捋胡须。
而几乎在此同时,一根锐利的尖刺破尘而出,径奔李相廷面门而来。
“掌心雷!”
李相廷急急做个手印,只听一声震天巨响,天空中猛然落下一道惊龙般的紫电来。
风云突变,那紫电直击妖魔顶门,瞬间将其化作一具焦炭。
“唔……”
李相廷眯眯眼,伸出食指轻轻触碰了已离他鼻尖不到半寸的尖刺,只听“咔嚓”一声细微的断裂声响起,那尖刺一路断裂开去,直断到那妖魔臀部——原来那尖刺便是蝎子尾上的一个钩子,其里内含剧毒,就是牛羊挨了,也顷刻便亡。
“看来对妖魔还是不能全靠拳脚。”
李相廷摇摇头,似乎有些失望。他探出拂尘,轻轻敲了下那具焦尸,焦尸便瞬间化作碎块,散落倒地。
“多噩多非之地,不宜久坐。”
他缓缓转过身躯,曳开步子,想要离开此地。
“嘻嘻嘻!”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讥笑声,李相廷连忙抬头,举目去看的同时,厉声呵斥:“何方妖孽,还不速退!”
他昂头仔细搜索着头顶密密麻麻的竹叶,可遗憾的是,他只能看到竹影朦胧,根本辨别不出其中藏着什么。
“嘻嘻嘻嘻嘻嘻!”
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的时候,头顶再次出现了一阵似人的讥笑之声。
“孽畜,还不现形!”
李相廷做个手印,运起雷法,登时天边响起一阵闷沉滚雷。天地突暗,狂风大作,竹林随风而动,竹叶似雨般飘落下来,在此之时,竹影中闪过一道白影。
李相廷纵目望去,只见竹林上空闪过一只似猿非猿的怪物。
那怪物青身白首,在竹间辗转腾挪,就与猿猴无异。李相廷蹙起眉头,当即运动雷法,降天雷去劈,却不料那怪行动极为敏捷,接连躲过了几道惊雷。
“怪事!”
李相廷心中凛然,这只神异的怪物太过狡黠了,必须要警惕,不然的话可能吃大亏。
这等怪物,若是任由它逃窜,怕是会令周遭百姓遭殃。
一想如此,李相廷当即拔腿去追,那怪物在竹林间左右纵跳,颇为灵活,甚至在跳跃到半空中时还能朝李相廷扔颗石子。
李相廷头一次觉得自己被只动物戏弄了。
而正在他心中盘算要不要用雷法劈它下来的时候,那怪物却突然停在了一根青竹之上,冲着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似笑般的“呵”了一声。
“嗯?”
李相廷步伐一滞,警惕地举起拂尘挡在胸前。
“这怪物一路只是逃窜,难不成是为了引我过来,请君入瓮?”
李相廷霎时想到了这么一种可能。而这个想法将他惊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呜哈哈哈哈!”
那怪物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笑声,然后从青竹上纵身一跃,跳到李相廷面前。
李相廷眼看着那怪物跃到自己跟前,就像人一般站起身,面色极其平静,就像是个几百岁的老者,脸上看不出喜怒,平静的像是一滩死水。
就在他愕然之际,那怪物猛然探出一只利爪,望他咽喉抓来。
这一抓让李相廷立刻清醒过来,手中拂尘连舞,在拨开那怪物探来的爪子之后,便开始进行激烈的反攻。
他那拂尘使起来风格独特,且技法鲜明、软硬兼施,开合紧凑。实在令人防不胜防,对面的那怪物显然是头一次应对这等“武器”,慌乱之下只得连连后退,不敢与之交锋。
反观李相廷,他倒是步步紧逼,连连挥动拂尘,劈、缠、拉、抖、扫的动作中,却暗合刀、剑、鞭、镖等器械的动作特点。一路攻势迅猛非常,舞动起来如天马行空,洒脱飘逸,闪展跳跃,灵活多变。
“呜哇!呜哇!”
那怪物突然发出一声似猿啼般的呼嚎,李相廷的攻势为之一顿。
这就是人与兽之间的区别。
人是多疑的,兽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引起人的警觉,从而思虑再三、裹足不前,总想着以最轻的代价而获得最多;而兽则不同,大多数的时候,它们不会迟疑,攻击凶而准,甚至不计代价。
李相廷这么一顿,便错过了时机。
对面的怪物如白猿般蹿上竹去,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竹影间。
“想逃?”
李相廷双目一闪,做起法术,厉声叫道:“疾!”
他话音刚落,平地里突地卷起一阵旋风来。这股旋风极大,周遭翠竹为之巨动,竹上那怪虽紧紧抱住竹子,但还是险些被这旋风刮下地来。
“疾!”
李相廷念动真言,手中拂尘一抖,那白色的长须瞬间腾冲而去,宛如一条银蛟,顺着竹子盘旋而上,径直奔着那怪物的孤拐缠绕而去。
那怪物连忙纵身跳跃到另一根青竹之上,却不料那缕拂尘须子相追甚近,居然在空中缠住了它的小腿,随即向后一扯。
电光火石之间,那怪物慌忙将双手一搂,抱住一根大竹再不松手。如若不然,怕是要摔个七荤八素。
须子越缠越紧,并且一直顺着它的小腿向上攀爬,这让那怪物很是苦恼——它已经没办法逃跑了。
正当李相廷以为那怪就要束手就擒时,却听那怪物口吐人言:
“天杀的!还不快来!”
几乎在此同时,西面的竹林中响起一声宛如炸雷般的咆哮。竹影闪动,刹那间从其中奔出一头巨兽来。
乾坤震动,咆哮声惊动四野,那巨物须臾间已到眼前。来不及过多的反应,李相廷收了法术,扯回拂尘的下一个瞬间,那巨物的利爪便已扑至面门。
“呵!”
拂尘斜扫而出,长须重重砸在巨物的胸前,迫使对方动作一顿的同时,李相廷迅速后退。在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之后,他颌下的胡须剧烈的颤抖起来。
对面站着的是一头青身巨虎,身有丈余,声如霹雳,立身于一块倒塌的石碑之上,目光阴冷,呲牙相对。
这是头罗罗。
《山海经》载:有青兽焉,状如虎,名曰罗罗。
这头罗罗与寻常的不同,额头顶上印着一块诡秘图案,似是某种印记。但李相廷现在可没心情去看——这头罗罗略略向前一扑就能要了他的命。
那怪物趁这个时候跳下竹去,问问落在罗罗的背上,对着李相廷呲牙咧嘴道:“你这家伙,还真是难缠,幸好我早有准备,要不然险些被你缠住了……”
李相廷冷笑一声:“你是哪里成精的野怪,敢来扰我。”
那怪物向他略拱拱手,嬉笑道:“我原本是被药兽一族收留的弃子,后来因作恶遭观音菩萨镇压,苦熬数百载,获一天人搭救,与我起了个道号,呼作丹明。唤了个名类,叫作金睛灵猿。”
李相廷忍不住嗤笑一声:“什么怪名,看来给你取名的,也不是什么有识之士!”
话音才落,他便疾步向前,手中拂尘狠劈而出,那怪物立时凶狠向前,怒吼道:“忍你半晌了!拿命来!”
拂尘的长须如树干般砸下,带着一丝轻蔑,可这本该是极重的一击却被
轻而易举的接住。
“道士,该你受苦了!”
那怪物的金睛之中闪过一道凶恶的光,接住拂尘的左掌旋即向后一扯,同时右拳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向李相廷面门砸去。
李相廷应变神速,一道护体金光突然出现。他腾空而起,跃上数丈高空,避过了可怕的一击。
“金光咒?”
那怪物眸子一震,似是有些惊讶。
李相廷冷笑一声,正要再次出手,却突觉身后一阵罡风袭来。他连忙踏云而上,闪到半空,与此同时,一只巨爪撕破了他的衣襟。
是那头罗罗。
李相廷迅速翻身推出一掌。
这一掌蕴含着股强劲的内劲,宛如一头狂兕,带着霸道的冲劲盖在那头罗罗的头顶。只一下,那头罗罗便抵挡不住,被一掌压服伏于地。
李相廷正要抢攻,却突然止住动作,向后回头,眼神骤然变得凌厉无比。
在他的背部有几道血痕,鲜血正肆意流淌,森森白骨几乎从血肉中露出。
李相廷没有想到这一个疏忽,让他这般被动,失去先手,落在下风。此时此刻,他只得纵起云头,飞到半空躲避。
目下,那怪物和罗罗在地面上恶狠狠以待,他一旦再下去,便会被两者围攻。
“真是棘手。”
李相廷眉头紧锁,正不知是战是退的时候,却见竹林的空地里走出一尊天神来。
那尊天神穿着件白色锦袍,袍上团绣仙草暗纹,引人注目的是,腰间革带上横挂着一只木胎小筒,外面包着一层白虎皮,整好压在臀上,更显其干练非常,只是略显古怪。
李相廷之所以笃定这是位天神,是因为对方的气息与寻常人相比,就好似云泥之别。
“下来吧。”
那天神缓缓开口。
李相廷皱皱眉,没吭声。
“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请'你下来了。”那天神突然咧嘴笑了。他双手一背,露出一副悠哉悠哉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
李相廷还来不及考虑,便听见耳后突然掀起一阵强劲的旋风,几乎在此同时,一声高亢的凤鸣骤然响起。
李相廷惊恐地回过头去,见到身后飞着一只身形似鸡、翎羽光鲜的巨鸟。它扇动翅膀,发出一串如凤鸣般的高音。
最令李相廷惊骇的,是那只鸟的眼睛。
此鸟两目都有两个瞳孔,鸣声如凤,其形似鸡。
此物甚有名气,呼作重明鸟。
下一个瞬间,重明鸟已至眼前。
朱红的翎羽闪动,宛若一道赤光纵横,带起一股狂风,将地面上无数竹叶、竹枝都卷了起来,在尘沙中乱飞。
“呵!”
李相廷挥掌相对,鸟喙与人掌接连碰撞,乒乓作响,在半空中掀起一阵难以察觉的空气波纹。
重明鸟连连伸嘴去啄,李相廷且战且退,总想要找时机逃跑,却都被那鸟封住退路,直急得他须眉皆竖。恰恰就在这个时候,那只重明鸟捉住机会,敏捷地探出巨爪,将他一把挝住。
李相廷抵抗不住,被重明鸟一爪抓住,狠狠摁在尘埃之中。
“啧啧啧……早说了,让你自己下来的。”那位天神冷冷的注视着他,眼神中露出一丝嘲弄的意味。
李相廷瞳子一缩,有些搞不清状况,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远处一人发问:“你叫李相廷?”
他顺着声音扭头去看,在不远处的竹林站着两个身材健硕的男子。一个道士打扮,少年老成,凤目中带着不屈的神色。另一个朱袍宝冠,如牛似虎,一身的凛然正气。
“是又如何?”
李相廷大声回答,心中早已压满了难以控制的怒气。
道士打扮的人很快便走到了他跟前,李相廷咽了口唾沫,心想道,“大抵是要我命来也”。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在走到他跟前之后,一抖衣襟,对他躬身行礼:
“李神仙。还请受小仙一拜。”
秋风萧瑟,将大片的竹林吹得来回摇晃,阳光随着青竹的摆动而改变在地面上的投影。只是此时这等景象并无甚清秋惬意,只有一股淡淡的肃杀气氛。
片刻之后的道观内,李相廷衣冠整洁的坐在上首,他的对面,是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香茶。
对方的队伍里有一个手脚勤快的女人,很快便在荒废了一段时间的道观中收拾出片空地来。从言谈举止上看,那女子赫然一副世家大族中的气派,可不知为何,却要与这帮怪人搅在一处。
“早就听闻您普施符水,救人万病,无有不验。这几日相随一瞧,果然名不虚传。”
那位容貌非凡的美人儿端起茶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微微抿了一口。
李相廷一摆拂尘,坦然自若,问道:“各位是何方人士?要拿小道如何?”
话音才落,便立刻有人接话,“我等出身各不相同,合在一处游历下界,著卷描图,妄想乩天。”
李相廷侧目看去,发现接话的是那个道士打扮的人。
他“啧”了一声,不知为何,这家伙总让他有种怪异的感觉。但究竟哪儿怪,他说不上来。
“乩天?你们一伙法力微薄的小小散仙,也敢妄想占卜天之吉凶?恕我直言,尔等如此放浪,恐怕要折了自己的寿数。”李相廷淡淡说。
这话说的足够歹毒,李相廷已做好了应对这帮怪人怒火的准备。不料对方并没有动怒,反而是微微一笑,恭敬的回答:“小子不才,愿折寿数,以救苍生。”
笑话!
李相廷冷哼一声:“当今凡间,虽算不上歌舞升平,但也不算万分凶险,这几年又无甚天灾,何谈这'救'字?”
“天灾虽无,但祸患尚在。”
道士打扮的人缓缓起身,凤目中流露出一种悲哀的神色。他缓缓踱到窗边,将窗子一推,先前被窗子挡住的日光立时照射进来,一片光明。
“凡间百姓把你叫做神仙,我等跟了你数月,却见你一路救民,深有治人疾病的方术。不过……”
道士转过身,目光锋锐似箭:“这世上可不仅仅有疾病、天灾。”
“你什么意思?”李相廷的目光微微变了。
道士朗声道:“周天之内有五仙者,乃天、地、人、神、鬼。又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周天之内,有九窍者,皆可修炼。可这修炼出来的神通,则是因人作何了……”
道士看着李相廷,目光中大有深意。
他说出这番话,宛如将一颗石子投入了湖中,就等着其荡起涟漪。可李相廷这片湖水就好似死水一般,任他投入多少石子,全无半点波澜。
道士微微蹙眉,继续说:“我们几位,并无甚法力,也无甚志向,只是想替天行其道。跟了你月余,发觉你真是一心为苍生,能帮必棒,能救必救,着实令我等拜服,今日本想请神仙一叙,不期手下狂妄,惊扰神仙了。”
“惊扰?”李相廷指了指背后的伤痕,面无表情:“你管这叫惊扰?”
道士苦笑了声:“那敢问李神仙想要如何?”
李相廷被气笑了,他想不出来对方为何如此恬不知耻,于是恼怒道:“你的手下将我袭伤,你倒反问我想要如何,天下哪有这等的道理。”
“既然李神仙这等说,那小子便为神仙做得两事,以表歉意。”
道士伸出两根指头,徐徐道:“其一,为神仙治好背部伤痕。其二,赠神仙一瓶瑶池玉液,以表我等歉意。”
道士的态度让李相廷有些恼火,这家伙摆出的姿态实在太让人不爽了,可是当听到“瑶池玉液”这四字的时候,李相廷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
“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相廷狐疑道。
道士一笑,语调平静:“乩天人。”
李相廷眯起眼,摇了摇头,袖手起了一卦。瞬息之间,他身上的旧道衣霎时泛起金光来。
他的脸色一直波澜不惊,这时却突然一变,好似平静许久的水面被一颗突如其来的石子打破,而这颗突如其来的石子,便是对方的跟脚。
他双眸透亮,看向道士,惊讶道:“你倒有些来头。”
道士没有说话,而是探出右手,掐指巡纹,立时洞悉对方来历出身。
两人在须臾之间便清楚了对方的来历,但却都在很长时间中未置一词。
“李神仙,何故一言不发?”
一直坐在一边的那位美人突然开口了,“若是不喜这呆子,我先替他赔不是了。您就当他是个痴傻,他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等的过错,您的背伤我自有灵药医治,保管不留疤痕,您若是还有何等说,尽管提,只是我等出来也不曾带什么值钱物件,就还望您海涵了。”
李相廷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位美人儿,没有说话,而是开始扫视周围的几个人。
道士身旁坐着的是那个朱袍大汉,从坐下开始,他便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指来回摩挲着别在腰间的鞭柄。
那只怪物坐在那美人儿的身边,一双金睛圆瞪,不住地抓耳挠腮,说不上是焦急还是恼怒。
而先前出手的那尊天神坐在下首,神目紧合,似是正在打盹,可散发出的气场却令人不敢轻视。
“先帮我将伤治好。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过了良久,李相廷方才吐出这么一句。
那美人微微一笑,从袖里取出一只红玛瑙的小瓶,拔开塞口,用头上金簪儿蘸出少许药膏与李相廷涂在背上。
从那美人拿出药来时,李相廷的精神就处于高度集中的状态。等到那药膏抹在背上时,李相廷只觉一阵极冰极冷的触感传来,但那冰冷顷刻消散,反而化作极强极裂的温柔融入血肉之中,直冲骨髓。
“此药叫做'九转三七膏',专治外伤,您这伤不重,只消一个时辰便可痊愈。”
那美人坐回原位,将那只玛瑙瓶放回袖内。
李相廷感受着背后传来的一阵阵酥麻感,没再出声,倒是那道士再度开口:
“约李神仙到此,除了仰慕仙者,想要一叙以外,小子还有一事想问。”
李相廷眯缝起眼:“何事?”
“神仙可善丹青?”
李相廷不解地看向他,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了?可见那道士脸色凝重,不似开玩笑,只好聚起精神,迟疑答道:“尚可。”
“小子想请神仙与我等一同游历,为这天下绘一幅宝图。”道士语气颇重。
李相廷摆了摆指头,“绝不可能。”道士皱皱眉头:“这是为何?莫非是我等入不得神仙法眼?”
“我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妄称两只鼠目为'法眼'。”李相廷不慌不忙道:“且说说尔等要我绘何等宝图?”
道士道:“纵绘天下山川,横画万里洋海。”
李相廷嗤笑一声,望向道士的目光就像在注视一个痴呆傻子。他拿起放在身边的拂尘,抬腿就走:“痴人说梦。”
道士“啧”了一声,连忙赶上:“小子实是要求一丹青妙笔之人,还望神仙成全!”
“那你找错人了,我素来不善丹青。”李相廷脚步不停。
道士还不肯放弃:“神仙可是不信我等要做何也?”
“不是不信,也不是觉得你们做的是不可为之事。我且问你,那图画有甚用?”
道士不假思索道:“我意绘长卷,择善丹青者绘制一组图谱,名叫《山海图》。我等游历,想以图文记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各种生物……”
“绘成后又当如何?”李相廷再问。
道士徐徐道:“传与天下人看,助修行者早日飞升,帮功满者早些羽化。”
“呵。”听到他这样说,对方似乎笑了一声。
李相廷顿住脚步,回身盯住道士的脸,斩钉截铁道:“若是将年华浪费在此等于民生无益,于生灵无益的事情上,那还不如不做。且让开条路来,小道还要往别处救援。”
经过卜算出那一卦后,李相廷对这些人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可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志向——他要救的,是多数的普通人。而道士他们,很可能不会。
退一万步来讲,他们要绘的图,他根本不可能绘出来。
道士的脸部肌肉不自然的抽动了几下,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身向后让了让:“既然神仙要走,小子不敢强留。”
他虽对李相廷有些不满,但碍于对方受伤,也不好发作。况且对方也并未说出什么言过之词——胡搅蛮缠可不是他的作风。
李相廷没说话,只是加快脚步,走出道观。他方才卜的那一卦,正巧算出一番天机,但天机为何他却丝毫不敢吐露。
若是有寻常仙家问起他算出了什么,他只会笑而不语,逼的急了他也只敢道一声“可搅乾坤震动”。
世事皆由上天安排,知者不可泄漏,否则容易后患无穷。更何况,此等天机若泄露出去,他的阳寿怕是要折损大半。经过短暂的思考,李相廷决定将卜算出的结果烂在了肚子里。
他深明一个道理——上天之意不该让“入世”之徒知晓。
正如医者不能自医一般,他们修行者也不能卜算出自己的前程。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入定,毒龙遁形……”
李相廷一边大步走入竹林之间,一边高声诵起《清心诀》。似是诵与自己听,又似是诵与道观内的众人听。
他诵起经文时周遭格外安静,一时间,整个竹林中都回荡着他那如同山谷中风声般清晰而纯净的声音。
“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皆惊;我情豪溢,天地归心;我志扬迈,水起风生;天高地阔,流水行云;清新治本,直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低沉而庄重的声音愈来愈远,可道观内众人感受到的那种超脱尘世的力量却越来越强。
“我是乩天人,你是救世仙。你可是真做到了'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道士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深邃的竹林间,几只禺狨扳着青竹跳来跳去,好不惬意,似乎这世间并无何事能叫它们忧愁。一只小鼠从洞穴中探出头,眯起小眼,满足地享受起刚刚捕捉到的一只瓢虫。
李相廷快步走出竹林,跃下一处小丘,脸上的表情尽是喜悦。
“逍遥自在,方为本心呐……”
此刻,道观内正陷入一片无声的寂静。
“就这么让他走了?”
那只金睛怪物突然出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
道士抬手摁摁眉心:“不然呢?你和那头罗罗把他伤了,我本就不好出言,若是强行将他留下,怕也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
金睛怪物缩缩脖子,似乎有些不忿,但也没再出言。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再找一个善绘图的散仙?”坐在道士身旁的美人儿出言问道,道士说的再有道理,也解决不了目下无人可用的境地。这个问题不解决,那宝卷的构思便只能是空谈。
道士从自己天马行空的神思中挣脱出来,面色凝重的对众人扫视了一圈,却只是吐出一句“再说罢”。
“哼。”
坐在下首的人突然冷哼一声,不满道:“下界已有月余,尔等一事不成,反倒得意耶?”
他在道士几人身边有督察之责,但几人月余来一事未成不免让他这个旁观者也有些心焦。
道士摇摇头,将拳头伸开复又攥紧,举目望向远程被云雾遮挡住的一处高山。
那山峰间云雾缭绕,远远望去,悬崖峭壁间奇松怪石林立,一条白练似的瀑布从山腰间汹涌而出,云气蔽翳其下,而其峰顶则是淹没于云海之中。
“明日便上此山。”
道士指了指那山头,回身望向其他人:“我周屿安要做的事,必须要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