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泼墨图
秋风习习,慢慢吹动一棵参天古树上的枝叶,那古木似虬龙般枝条上,本就摇摇欲坠的火红枫叶禁不住这阵风头,登时被风吹落下五六片来,滚在空中。
大部分落叶都落在姜黄色的干土中,却独有一片乘风而起,在空中打着旋儿的飘飞而去,掠过一条青瓦铺就的殿脊,一头栽在一面影壁上,沿着线条流畅的壁画跌落。
影壁上绘着是夸父逐日,色彩明艳,着色庄重。夸父位于影壁正中,昂首挺胸,面西望日,迈左腿,手持木杖。而红日居于影壁一角,却格外鲜红瞩目。
那团朱殷色的颜料不知是由什么所制,无比灵动,如一团火焰般在影壁上不住流转。
“妙妙妙中妙,玄玄玄更玄……”
一阵低沉的歌声突然响起,歌者慢悠悠地从影壁后踱出,用手中的毛笔蘸起朱砂,进一步的勾勒那轮红日。
“动言俱演道,语默尽神仙……”
一声轻柔的踏步声响起,一位背着箱笼的道士慢吞吞地向这边走来。粘上泥土的布鞋已迈过古刹的门槛。
歌者似乎有所察觉,身形微动,可歌声不停:
“在掌如珠异,当空似月圆……”
道士离歌者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其一丈开外的一块破碎石砖上。
“他时功满后,直入大罗天。”
歌者将最后一句唱完,这才慢吞吞的转过身去,望向对面的道士。
日光从影壁上投下,照在陆离斑驳的壁画上的同时,也照在歌者那无比狰狞的白脸上。
那是一张长脸,白绿色的须髯随着秋风不断飘摇,一对巨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华青的光芒,口内尖牙利齿,唇上两根长髭。正是:貌比西山白虎相,堪似东海苍龙颜。
“道者请回罢,我这里空空如也,绝无你想得之物。”
歌者缓缓开口,一对乌黑的眼珠望着道士,毛笔被他缓缓放在一只木盒中,继而袖子一抖,将其收入袖间。
“世传,神农氏中有人于北海得一灵药,名叫九色玉蕊兰,这兰花共有九瓣,瓣瓣不一般色彩,中间花蕊如同润玉,能解世间万毒,医尘间百病。”
道士望着对面歌者的那张峥嵘面孔,一字一顿:“我来此处只为寻药,还望您存好生之德,将药借与我一用。若如此,小道自当感激涕零,权且替苍生谢过了,自会立刻离去。”
“我说过了,我这里空空如也,绝无你想得之物。”
歌者不以为意地转动身体,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踱向影壁之后。
道士随着他的步伐向前:“苍生多病多灾,世人医者虽多,但不能医周天之病,亦不能识周天之疾。故而因病而亡者颇多。你既有药,何不取出救济苍生,反倒独藏于此,何也?”
歌者停住步子,转头看向道士,嗤笑道:“你这道士,真是怪。我已说了没有,你还不信,若不然,我让你在这里寻上一寻。”说着,他指了指影壁之后。
那里是一片破败不堪的废墟。曾经庄严肃穆的古刹早已化作为这片断壁残垣。秋风钻入那古刹的断墙间,发出如鬼哭般的声音。
道士瞧了一眼那废墟,没发表什么评价,只是道:“我着实需要这灵药,还望您将灵药与我一用。”
歌者啧啧笑道:“小道士,我且问你,你用这药救了该死之人,那十殿阎王可能轻饶的了你?常言道:生死有命。你救了那阳寿该终之人,若只一二尚可,可但是多了,岂不是坏了阴阳转轮?反倒叫阴司不宁。”
道士没说话,开始仔细打量起对面歌者。歌者笑笑,见他把先前的话听了进去,便继续劝慰道:
“有生则有死。禽有诞者,而兽有亡者,反复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数,不能易也。道门中讲:'道法自然'。你今日若是真得了灵药,以此药解救苍生,尚且不知是福是祸也。”
道士合合眼,没有说话,可心中却是一阵阵风起云涌。歌者的话说的没问题,可若是真让他看着人的生命缓缓流逝而去,他真是于心不忍。
歌者见道士没有反驳,便趁热打铁,继续道:“李相廷,你身为散仙,此等道理岂能不懂?逆天之事,不可为也。”
道士瞳子猛然一震:“你怎么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听闻半空中响起一阵猛烈风声。
李相廷连忙回头去看,目光与对方接触之时,身躯登时一颤。而一旁的歌者却毫不在意,只是微微挑了下眉。
半空之中,一道带有无以伦比的震慑感的黑影正在不断盘旋。那家伙身形似燕,通体漆黑,一双锐利的神目正冷冷地注视着二人。
“唧——!”
那半空中的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鸟鸣,一扇双翅,以最快的速度朝两人俯冲而来,虽相隔甚远,却依然能感到它周身散发着的那强烈杀气。
而随着他们的距离不断缩减,李相廷终于辨认出了对方是什么。
那是只玄鸟。世人口中所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说的就是它。
当下,那只玄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歌者,锐利的鸟喙在空中闪过一道黑色的光。
劲风呼啸,就在玄鸟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快要击中歌者时,对方微微挪步,以一个极其轻微的变动避开了这一击。
“唧——!”
玄鸟歪歪头,似乎有些疑惑,但转而便变得认真起来,似乎是对歌者产生了些兴趣。它在半空中鸣啼一声,扇动双翅,再度朝歌者俯冲而来。
这次玄鸟来的速度更快,它鸟喙前伸,做出啄击的姿态,可在接近对方之后,又迅速变换身形,如闪电把你探出双爪,朝对方面门抓来。
歌者冷哼一声,似乎早有预判,以同样轻微的角度再次躲过了玄鸟的一击。
一旁呆立的李相廷看得心惊,玄鸟的每次进攻都令人心惧。可那歌者就像是提前知道对方下一步动作一般,总是能以最轻微的动作躲开,既不用费太大力气,又避开攻击。
连续两次攻击都落空使玄鸟变得有些气恼,它伸长脖颈,发出一声鸣啼,双翅连扇,在地面上卷起一阵尘土与枯叶的旋风,准备再次扑向歌者。
“你这家伙还真是有些难缠呵。”
一道人声忽然突兀的响起,惊的李相廷身形微动,急急寻声去看,却见影壁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一名锦袍男子。
歌者并不惊讶,将手背起的同时,将目光移向影壁的另一侧。在那残破的壁角旁,一头星目圆睁、长尾直竖的斑斓豹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李相廷心中大为震惊,这个锦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见过的那位天神。可他为何会在此处?
他还未来得想,一声气势磅礴的豹啸便打断了他的思路。
李相廷赶忙举目望去,却见那头豹子正弓着腰,压低身形朝着歌者一步步逼去。而天空中,那只玄鸟扇动双翅,随时准备掠下,助它一臂之力。
局势瞬间变的更加紧张起来,就像一只装满菜油的木桶,只要迸进一点火星,就会掀起一场冲天大火。
锦袍男子煞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内心不知在盘算什么。
那歌者背手而立,身形恰如古松,稳重且高雅,似乎身处于安逸的林间,而不是局势紧迫的破败古刹。
嗖——!
一阵尖锐的撕风声忽地响起。几乎同时,那歌者身形猛然一动,向后退出两步。
噗。
利器撞入泥土的声音响起。
远处的一块巨石上,一个青袍道士放下握着金弓的胳膊,昂首望向歌者,凤眼之中尽是锐利的光芒。
歌者低下头,扫了一眼离脚尖不到半寸的银色长箭。
“躲得不错。我倒要看看,你能躲过几箭!”
青袍道士双臂一张,金弓登时拉满,银光闪闪的箭镞在阳光下闪出昂然的杀意。
歌者心中一寒,唇上的两根长须微微颤抖,却是一步未动。
“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青袍道士心中腾起一丝不满,手震弓弦,只听一声绷响,银箭似流星般一闪而出,径奔歌者。
歌者微微变色,大手一挥,手中立时腾出一根狰鬃大笔,只见一道绚烂的霞光闪过,那根笔居然在空中将银箭击落。
“果然。”
青袍道士突然笑了,他将金弓一收,对歌者行礼道:“小子周屿安,见过通晓仙人。”
与此同时,一道香风突然刮过,歌者面前顿时多了一位貌美女子,对他行个雅拜之礼,口称“恕罪”。
“呵。”
影壁上的萧善冷笑了声,拍了拍腰后挂着的兽皮小筒,发出两声沉闷的“咚咚”声。
玄鸟和那只斑斓豹子听到这“咚咚”声便立即做出回应,转身向他奔来。
待到了他身旁,突然化作两粒如黄豆大小的微光,似风般飞入小筒之中。
萧善整整小筒,然后便抱臂不动,斜眼看向侧立在周屿安身旁的姬怀尘。对方面无表情,一样没对歌者行礼。
呆立在一边的李相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实在是没搞清楚这其中状况。这伙人是一路尾随而来,还是与他碰巧顺路,又或是与他有一般的目的?
太多太多的疑问塞在他灵台间,无一解答。
恰逢其时,被周屿安称作“通晓仙人”的歌者还了个礼,开口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真武弟子,失敬,失敬。我已知你来意,还请回罢,你我缘分未至,没得结果。”
周屿安微笑道:“仙人可否说出我来为何?”
通晓仙人负手道:“你一行人来,是为寻一个善画之人,可惜,之前所遇之人与汝等有缘无分。你便想起与那九曜星君、十二元辰会酒时,有一位曾提及我之名号,由此特来寻我,是也不是?”
“仙人妙算。”周屿安呵呵一笑:“却是胜光元辰言讲仙人有'穷丹青之妙',故此特来寻你。”
通晓仙人拈须微笑:“请回罢,我虽善画,但却不肯与汝等一行。”
“这是为何?”周屿安微微蹙眉。
通晓仙人道:“汝等一行此去,日久年深,山遥路远。一路上多灾多难、多磨多苦,那伤身苦磨之处,何至千百!常言道:'天命难违'。我自幼便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若与你一同,难免有那违抗天命之处,若是如此,岂不是损了自己寿元,坏了尔等历练的机缘……”
通晓仙人一语未毕,却听得那边萧善呵呵冷笑:“怕便是怕,莫要找借口。你是个什么仙人?仙人讲的是救苦救难、劝人为善、广施恩泽,你却在这儿守着灵药做聋子!莫说山外芸芸众生,便是山内的野兽禽鸟,也未见你接济半点!若我看来,你不是什么仙人,却是个白泽成的精怪!”
“萧善!”
周屿安连忙出声制止,他可没想到这家伙会突然发难。不过……周屿安微微有些快意,萧善这家伙平日里说起话来便总带着点嘲讽的味道,现如今该轮到这个仙人来头疼了。
萧善这一席话劈头盖脸,丝毫不讲情面,直接将那通晓仙人的本身给说了出来。可对方并未生气,反而笑呵呵的看向萧善。
“天命难违。我遍识周天之物,遍晓周天之事,却不敢违抗天道。天地万物该有几年寿元、该行何事,都有上天注定,其可强为?道家云:'无为而治'。若逆天而行,则有失天之公道,坏了天规……”
他一席话说来,萧善只是呵呵冷笑,根本没听进去。周屿安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再劝,却见那仙人微微叹息一声:
“既如此,我便令汝等看一看未来前程。”
没等其余人反应过来,他便弄起神通,将手中的狰鬃大笔一挥,挑翻影壁之下的一盒浓墨,那墨登时泼洒而出,在地面上形成一片不甚精美的太极图。
只是随手一泼便可如此,着实有些功夫。不枉那句“穷丹青之妙”。
李相廷暗暗称奇的同时,明白他也进入通晓仙人的幻境之中了。
“诸位,稍安勿躁。”通晓仙人淡淡说了声,再次背起双手。
很快,地面上的墨汁开始缓缓飘到空中,点点滴滴,似黑色的雨水,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的转动,在众人面前慢慢形成一张泼墨大图。
黑白分明的图画中,三道模糊不清的巨大身影缓缓浮现。
众人凝神细观,虽看不甚真切,却能依稀辨别出那三道身影不是他们,而是三个身形魁梧的妖魔,手中各持兵刃,气势汹汹,身后黑雾冲天,有着模糊不清的群妖身影。
这一幕,周屿安看得是胆战心惊。
通晓仙人的这幅泼墨图与先前石仙的幻境不谋而合!
难不成这真是他的定数?
还没等他细想,那图画开始缓缓变化,墨汁在空中浮现出更加模糊的一道身影,还没等众人看清,那墨汁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的落到地上。
“仙人这是何意?”
灵玉子正看的入迷,没料到通晓仙人会突然收了神通。
李相廷捋捋胡须,没有做声。
对他来说,这图画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现如今对方收了神通,他也只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通晓仙人摇摇头,嗓音变得深沉:“天机不可泄露。我已泄露些许,若是再继续,恐坏了我日后之缘法。”
萧善不屑道:“说来说去,不还是为己着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通晓仙人认真道。
周屿安的脸色很不好,他内心忽然涌现出微妙的不安感。虽说不出来源,但却令其格外难受。
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
祸事,可能真的要降临在他身边了。
“你怎么了?”
灵玉子第一个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连忙扶他到一旁坐下,然后从袖内取出香帕,为他擦去额头上猛然冒出的豆大汗珠。
姬怀尘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周屿安,开口说出了自从到此的第一句话。
“可否举荐一位擅长绘图之能人?”
“这有何难?”通晓仙人听了呵呵一笑,伸手指向李相廷:“便是他也。”
“我?”
李相廷有些迷惑,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你这仙人,不想去便罢了,何必将此事引给我?快把灵药交出,我自下山去了!”
通晓仙人道:“灵药我断然不能予你,但我可为你指条明路。”
“还望上仙明示。”
李相廷心中一边想着“此人不可轻信”,一边开口。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可坏了天之定数,随这几人而行,自会得到汝之所想。”通晓仙人说的言之凿凿,可不免让李相廷怀疑他的动机。
这仙人说的所有话,似乎都是想要将水搅混,从而保全自己。
李相廷可不吃这套:“仙人此话差矣。小道虽学艺不精,但也会个卜凶卦吉之事,若是如此与他们通行,一路上自然会有个按耐不住、出手相助之时,那岂不是逆天而行?还望上仙将那灵药借我用上一用,小道便先告退了。”
他这一番话滴水不漏,任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听他这么一说,姬怀尘挑了挑眉,将目光转回到通晓仙人的身上。
通晓仙人尴尬的咳嗽一声,转头看向影壁,不再说话,装做起了耳聋。姬怀尘见他如此,便也没在强求,转身与灵玉子一同掺起周屿安,迈步离去。
萧善扭头瞧了瞧那面影壁,呵呵冷笑一声,也跟着转身离去。可在他经过李相廷身旁的时候,却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道士,念你为苍生性命,我便送你一场造化。”
李相廷愣了下,还没琢磨过来这其中的意思,便见对方掌中突然寒光一闪,刹那间,一块碎石激射而出!
轰隆!
一声声震林木的巨响在众人身后响起。李相廷扭头看去,只见烟尘四起,那面影壁坍塌在地,而影壁上精美的夸父逐日图早已化作块块残片,与尘土合在一处。
在一片不堪入目的废墟间,紫气冲天,一道璀璨的宝光刺破厚厚烟尘,映入李相廷的眼中。
那是九色玉蕊兰!举世罕见的灵药!
李相廷急急举步奔去,却不见那通晓仙人,只见尘埃之中,一朵绚烂的九色兰花静静飘在碎石堆上,散发出惊世骇俗的九色光芒。
李相廷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九色玉蕊兰从尘埃中托起,颤颤巍巍的将其收入袖间的麻布袋中,然后快步跑出古刹。
在他离开古刹有一柱香的功夫之后,他的两手还依旧颤抖不止。
“师傅。”
远处的山丘上,一名蹲在地上的黄袍孩童轻轻叫了一声,昂首望向身边的通晓仙人。
仙人好似没听见一般,只是定定望着李相廷的背影,不住复盘着却才自己的一言一行。
经过他的一番调停,李相廷得偿所愿,取走灵药,接下来于苍生的机缘就要靠他自己的造化了。成与不成,全凭他。
至于周屿安一行,他已令其看了后来之事,虽只是冰山一角,但也足矣震撼其心。只不过,他还要再为其助上一臂之力。
“唉!这家伙,还和上一世一样。若不是斩妖台上他保了我一命,我又何必废如此周折?”
通晓仙人在心中嘀咕了一句,脸上却是一片释然之相。
他这么做,也算是顺应天道了吧。
总体来说,刚才自己的表现还是不错的。通晓仙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敲了敲孩童的头:
“灵药已被有缘人取去,为师再不用在此地守候,你也可以去做你该做的事了。”
“我该做什么事?”
孩童不解地看着通晓仙人,眼神中尽是清明。
“去跟上那群人,竭尽所能,一定要将那卷《山河图》绘出来!”
《志怪录》大荒西卷:荒内有山,名穿云,内有白泽成精,名通晓仙,善丹青。
落叶纷飞,十月的秋风早有了凉意。每到这个时节,裕叶泷便会被一片赤黄色所沁染,两岸的无数片树叶被秋风刮入流水之中,将水底铺满,化作一片赤黄色的缎带。
“吼——!”
泷岸旁,一声沉闷的兽吼忽然响起。
“嚯!嚯!”
姬怀尘呼喝了两声,拍了拍火犼结实的耆甲,那头望天犼打了个响鼻,抖了抖湿漉漉的身躯,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上了岸。
岸边,灵玉子搅动汤匙煮着肉羹,萧善躺在一匹白马背上,笑呵呵地玩着手中的一方小印。
“呜——。”
驺虞抖动杏鬃,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转头瞪大了蓝睛打量着自己的主公。这家伙接连几日闷闷不乐,虽没有愁眉苦脸,可身上却带着一股颓然气息。
这可不多见。
驺虞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咕噜声,伸长脖颈,用头顶了顶靠着他身上假寐的周屿安。
周屿安此刻正陷入天人交战中。
于理性上来说,他不该带着这几个人再走下去了。前方多魔多瘴,凶险万分,这几位若是有个闪失,他于心中过不去。
而又于私欲上来讲,他希望这几人陪着他。尤其是姬怀尘和灵玉子。他们是从上次著书时便跟着他的,虽相处只有半载,但情义颇深,他希望接下来的路途中也有他们相伴。若是能将龙女、灵寿他们招回来就再好不过了。
话说回来……
周屿安的目光忽然移向西边。他最想念的,还是西海储君,那位明理透顶、武艺绝伦的摩昂太子。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喏。”
灵玉子从锅里盛出一碗肉羹,将木碗递给早早等在锅边的黄袍孩童。
孩童好像有点不太自然,怯生生地接过木碗,迫不及待地吃了口羹,紧张的面孔立即舒展开来,露出满足的神色。
灵玉子又盛了一碗肉羹,悄悄递给周屿安。
精心烹制的羊肉羹,始终是周屿安离不开的美味。灵玉子在王母娘娘处经常为其准备宴食,对肉羹烹饪自然是了然于胸。
鲜香的肉羹就着刚烙好的香甜麦饼,佐以蜂蜜、香茶,再加上一碟酱猪肉,这是周屿安最喜的吃法。
“喏。”
肉羹递到周屿安的面前,后者接过,从自己腰间的布囊中摸出两块麦饼。灵玉子很自然的坐在他的身边,靠着驺虞静悄悄地打起了盹。
秋风凉意正浓,周屿安替她盖上一领青袍,看向一边正在端着肉羹大快朵颐的黄袍孩童。
这孩子叫纯也,自从出了穿云山,他便缀在队伍后面。经过数日的接触,一行人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跟随。
灵玉子曾经试过问他的来历,但这孩子闭口不谈,只道是通晓仙人令他来,专为他们绘图的。
“呵,真是怪事。”
周屿安拍掉手上的麦饼渣子,又喝了口肉羹,扭头看向身旁熟睡的灵玉子。后者侧卧在驺虞身上,微风拂起她鬓边的发丝,斑驳的光影洒在她温柔的俏脸上,周屿安望着她的侧脸的轮廓渐渐出了神。
秋风拂过,将肉羹的香气送的更远……
“什么!乩天人来了!”
光线昏暗的滴水洞内,一个魔头震惊地从石椅上站了起来,问下面报信的小妖道:“你打探清楚了?是之前那个纂书的周屿安?”
“正是!”下面的小妖不敢怠慢,信誓旦旦道:“当年有记得他模样、能画图的小妖,曾将他一众画影图形,小的连同巡山的几个兄弟恐怕看错,专门拿图照验的。”
那魔头“啊呀”一声,重重坐回石椅上:“祸事来了!”
“能有什么祸事!?”
昏暗中,一旁端坐的紫面妖魔突然开腔。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正眼也不瞧身旁的魔头一眼。
魔头不满道:“我说,那可是周屿安!那家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好了!”
紫面妖魔满不在意,一挥手道:“你怕他,我可不怕!我点起洞里一百妖魔前去拿他,你便等我拿他人头回来下酒罢!”
“你……”
魔头欲言又止,根本说不出来什么。而趁这个档口,那紫面妖魔早就出洞点起妖魔去了。
“哏!”
魔头恶狠狠地一拳砸在石椅上,石椅登时发出一声石料断裂的咔嚓声。
此时的裕叶泷旁,灵玉子刚刚收起铁锅,众人结束了装束,准备继续向前。
“喂。”
萧善冲着那个叫纯也的孩童叫了一声,拍了拍身旁白马的马背,示意他上马。
“唔……”
纯也望了望光秃秃的马背,在心底犯起了嘀咕。这家伙自己骑马不放鞍辔就算了,别人若是想骑,根本驾驭不住。若是快跑起来,那光溜溜的马背能把人颠散架。
“不骑算了。”
萧善翻身上马,那白马颇有灵性的对
纯也打了个响鼻,嘶鸣一声,驮着萧善向前奔去,只留给纯也一个潇洒至极的背影。
纯也在心底叹了口气,拍了拍黄袍上的浮尘,慢悠悠地跟上队伍。
周屿安骑驺虞作前导,带着灵玉子沿岸而走。姬怀尘、萧善左右夹行,亦步亦趋。纯也和那只金睛灵猿走在队伍最后,作为压阵。
“是这群家伙么?”
远处,一丛茂密的灌木林间,两个灰背豺精正拿着图像对照着看。
“不对不对。你看这影神图,人数都不对。”其中一个道。
“怎么不对?”另一个问道。
先一个说道:“这里面画的女人便有四个,这才有一个。这图里画的那糙汉没有,摩昂也无,再说这孩童、猿猴,图上更是没有,根本不对。”
“你错了,这正是对。”另一个指着图像道:“这青袍道士是周屿安,这娇柔女子是灵玉子,还有那骑犼的汉子,是姬怀尘。”
“那剩下的人怎么说?”先一个发问。
“自然是换了人了。”斜后方突然伸出一张酱紫色的大手,一把抓回了影神图,吓了那两个灰背豺精一大跳。
“不过还好,只要宰了那个什么屿安就好。”
阴暗中,紫面妖魔的瞳子里射出寒光。他大手一挥,对着两个灰背豺精下达命令:“你们两个各领一队小妖,在泷上岸边左右突袭,务必给我将他们几个的人头拿回来!”
两个灰背豺精精神一阵,当即抽出长刀,各带一队小妖气势汹汹地杀去……
“等他们战的难舍难分的时候,就是我出手的最好时机了。”紫面妖魔的神色有些得意。
他决定让这一百个小妖去送死,在战况胶着的时候他再择机出手,一刀斩下周屿安的人头。用区区的一百小妖来换周屿安的命,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的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你这小孩,究竟是什么成精?哪里得道?我这一双眼竟然看不出你的本身。”
灵猿瞪着一双金睛逼近了纯也稚嫩的面庞。
纯也拧着脖子,上嘴唇压着下嘴唇,用眼睛瞪了回去,“你管的着么?”
“去!”
那怪物笑嘻嘻的“咄”了纯也一声,然后闪到一旁连连摇头:“你这小童,不识逗,不识逗。”
纯也转过头去,如释重负。这群人里,他就怕这个金睛灵猿,一身青毛,看着就让他心中别扭。
日头穿过渐以萧索的树枝,照在他的身上。纯也顿感一阵暖洋洋的惬意,一下子又变成了天真活泼的孩子,一蹦一跳地走在队伍末端。
突然,脚下传来微微的震动,震得纯也心里也跳得极快。
他疑惑地扭过头去,撞入眼帘的,是一阵冲天的烟尘!
“有妖怪!”
那只灵猿大叫一声,探出长臂将纯也捉到身边,两只金睛紧紧盯向后方极速接近的烟尘。
“快拿兵刃!”
姬怀尘大吼一声,手中宝刀高擎。吉量背上,灵玉子取出碧玉琵琶,按住琴弦。萧善收起那副嘻嘻哈哈的表情,一手按在腰间的小筒上。
“哈!”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迅猛的驺虞已冲出百步之外。
驺虞蓝睛飘光,杏鬃飞扬,奔驰起来浑身强健的肌肉随之抖动。宽阔的脊背之上,周屿安拈弓搭箭,锐利的箭头锁住了敌人。
谁都没想到,周屿安就这样冲了出去!
“着!”
随着周屿安的一声大喊响起,羽箭在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砰”地扎进了百步外一只猴精的胸膛。对方倒地的时候,箭尾还在微微地震颤。
“着!”
又是一声大喊。
银箭疾射而去,若如电闪,穿透最前面的一个兔妖的胸膛,带起一道弧形的血柱,直愣愣地钉到地上。
群妖愕然,正不知是进是退之时,一根如若玛瑙雕就而成的长棍横扫而来,所夹带而来的强烈气流直接掀翻了队伍最前的数个小妖。
还没等后面的妖怪们看清前方的状况,已经有十数个小妖被长棍敲碎脑壳、打断骨头。瞬息之间,血泊中七横八竖的躺了不少尸体。
“逃!逃!”
慌乱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仿佛一声锣响,惊醒了惊恐的群妖。
“快逃!”
侥幸未被伤命的群妖如梦方醒,登时现了原形,都是些驴骡犊特、獾狐狢獐,七七八八四散而逃,一时间犹如大海潮退,钻入草丛林间。
这边群妖败逃,那边泷岸旁却有数十个小妖从水里钻出,一个个身材强健,赤目獠牙,持着兵刃翻波越浪而来。
“有妖怪!”
灵玉子最先发现那队小妖,高声示警的同时,玉指一撩,琴弦微震,清脆的乐声骤然响起。
乐声犹如一道看不见、却又无比坚实的气墙向水边撞去,吹叶断草,以摧枯拉朽之势望水边冲去。
轰——!
冲天的水花炸起,其声势不亚于天雷降世,那激起的水珠宛如细雨般哗哗落地。
细密的落水声中,泷间的妖怪们不退反进,以一种癫狂的姿态向前扑来。
“怪事。”
姬怀尘眸子一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也许这些妖怪就是如此悍勇罢。
他催动火犼,打算上前迎战。可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灵玉子的一声惊呼。
“嗯?”
姬怀尘疑惑地回身去看,而下一个瞬间,一道灵巧的身影掠至不断前冲的妖群上空。
一个犀怪惊恐的抬起头,发现日头不甚明亮的光线下,赫然是一个孩童稚气未脱的脸颊。
“嗯?”
不光是对面的妖怪,就连灵玉子等人都没想到,纯也居然冲了上去。
只是一个幼童而已,居然能有腾飞之法!
“把你们碾成肉泥做羹吃!”
纯也得一双小手中突然宝光四溢,万道霞光从其中蓬勃放出,流光溢彩之间,赫然是一方形神兼备的双鱼形砚台。
“看斧!”
一头黄牛怪悍然突出,手中大斧高举,作势要劈纯也。
砚台猛然砸下,如若一块漆黑的陨石落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紫色的霞光,带着无可比拟的威压向牛怪砸去。
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方砚台急急拍落下去,其威震动四方,那头黄牛怪登时被盖在下面,砸了个脑浆崩裂,剩余的妖怪们憋吓得战战兢兢,却没有后退半步。
“真是怪事。”
姬怀尘越发觉得这伙妖怪有些不对,正在他思索之时,马背上萧善轻拍小筒,放出一只兽来。
“这伙人,真是难缠!”
一处阴暗的树丛中,紫面妖魔正静静注视着这一切。他原本以为这一百小妖能冲散乩天人的队伍,可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强悍,就连一个身不足四尺、发不能及腰的小童都有妙法护体、仙器傍身。
就在他后悔不该着急将小妖们撒出去袭击的时候,他突然瞧见乩天人的队伍中绽放出一道璀璨光芒。
漫天的霞光中,一头巨大的凶兽突然现身。
那兽体如壮牛,生得高大威猛,却又有一身如猛虎身上一般的纹路,它昂首高吟,浑身散发着一种湿漉漉的气息,就像是……水气。
此兽名为,軨軨。
《山海经》载: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虎文,其音如钦。其名曰軨軨,其鸣自詨,见则天下大水。
当下,軨軨立于泷岸之旁,巨蹄一踏,泷中流水顿时向高处一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