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录

第三十七回、神虫奇毒

    水花激射,飞溅青天。

    軨軨站在岸旁,发出一声如闷鼓般的吟叫。自长泷上游起,水势突然涨起,浪花滚滚,犹如高山之脊,连绵不绝。

    “杀!”

    水流中的妖怪们兀自不退,发一声喊,连忙朝岸边的灵玉子等人扑来,可已然来不及了,那泷中之水顿时变得格外湍急,从上游奔腾而下,发出令人不安的咆哮。

    岸边的一众人等立刻感到一股带着湿潮气味的冷风,扑面而来。

    軨軨弓起上身,巨蹄在地面上重重一顿,那泷中流水登时高涨,掀起一道如墙般的浪涛。滔滔水势如脱缰野马,狂暴地肆虐而去,将那群在流水中奔逃的小妖们瞬间吞噬。

    “啊!”

    暗处的紫面妖魔被这格外凶猛的怒涛吓得发出一声惊呼,唬得他战战兢兢,拔腿就要跑。

    水声轰鸣,如同千军万马奔腾,震撼着周围的一切。

    眼看着数十个小妖化作浮尸被洪水吞没,那边萧善便立即拍动小筒,随着一道灵光闪过,那軨軨自被收回——水漫四野,若是渰了民田反倒不美。

    “汀汇汉淑漫。”

    岸边,灵玉子念动神咒,将流水收回泷内,只听流水潺潺,水流倒回,原本四溢的流水刹那间尽归泷内。

    “呼。”

    纯也轻轻吐出一口气,将砚台收回袖内。这是他第一次见如此凶恶的妖怪,刚才可真是把他吓坏了。

    啪。

    一只手突然搭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将他吓了一个激灵。

    纯也抬头一看,周屿安黑着一张脸站在他面前,身后灵玉子、姬怀尘、萧善连同那只灵猴站在一处,都面色凝重。纯也看得有些呆了,问:“周纂官,你们……怎么了?”

    一团紫彤彤的云雾,从晴朗的天空中飘飘而来,径直栽在一处杂草丛生、荆棘遍地的洞口。

    “二大王回来了!”

    几个灰毛老鼠精持着梆子、铜锣迎上去,七手八脚的将瘫坐在地上、大汗淋漓的紫面妖魔掺起来,叫:“二大王此去辛苦了,不知可是将那周屿安一众吃得了回来?那百个兄弟怎地不见?”

    那妖魔原本别吓得气闷,听见身边小妖说得,心中又悔恨起来,只得“哏”一声,挣开小妖,大踏步冲入洞中。

    紫面妖魔也不多说,一路向洞里深处走,过岔路口的时候看见一个红毛狸精正在那里,向一队新来的小妖训话:

    “他娘的,你们这些囚攘的饭桶、塞糠的夯货,来了我八面岭都得给大王们做个好奴才!你看二大王,带着百十个兄弟们出去,人家是要去擒之前下界打我们妖怪的周屿安,现在说不定已经功成要回来了,再看看你们这些废物……嗨!”

    紫面妖魔现在最怕的就是这样的话。他紧走几步,来到洞中最深处,向在石椅上翘着腿饮酒的魔头“扑通”一声跪下了。

    “大哥!我糊涂啊!”

    这下轮到魔头惊讶了,他被紫面妖魔这一跪吓了一跳,慌忙从石椅上站起,飞奔下阶,将紫面妖魔搀起来:“二弟何出此言?”

    紫面妖魔滴泪道:“大哥,我错算了!那周屿安,真不是个好惹的!”

    他将前因后果向魔头细细说了一遍讲到那軨軨发水淹了五十个小妖的时候,直吓得魔头咬指大叫“竟有如此之法”。

    听他讲了一遭,魔头半晌不语,只是叹息。又过了约一柱香的功夫,他这才缓过劲来,埋怨紫面妖魔道:

    “常言道:'上贼船易,下贼船难'。现在我可明白这意思了!这话真是让我越嚼越苦!你闯了祸事,折了我半洞妖怪,却要我与你一同沾包……”

    紫面妖魔从沉思中惊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紧张得发呆,竟连魔头说话都没有听到。他连忙开口问道:“唔……大哥你刚才说什么?”

    魔头张张口,正要出言,却有一个白头獾精从阶下来,捧上油亮亮的烤鸭、香喷喷的米酒。

    魔头的眼神突然狠恶起来,一拍紫面妖魔的肩膀:“老二,这祸是闯下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夕阳照耀下的长泷中,波光粼粼,格外亮眼。岸旁传来几声短促的兽吼,便又再次回归了宁静。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成精?”周屿安的凤目中隐隐有金光闪烁。

    纯也道:“我却不是什么东西成精,实在是肉体凡胎……”

    “是吗?”周屿安一口截断他的话:“我看却不尽然。你这童儿虽生得小了些,可气力却足的很呐。”

    纯也目光有些闪躲:“那又怎样?”

    “不怎样,便怕你是什么东西作怪!”

    还没等别人做出反应,萧善一个箭步冲到纯也跟前,一把将对方的黄袍扯开。

    这是最简单粗暴的辨妖方法,变化之中,若是变飞禽、走兽、花木、器皿、昆虫之类,就连身子也变过去了,可若变人物却不尽然。有些法术不够,变不过。有些心里作祟,图个省事。

    黄袍被萧善粗暴的扯开,露出里面如羊脂般的肌肤。

    不是变化的,还真是人身!

    “喂!”

    纯也大声喊了出来,连忙整理好衣袍。萧善的眼中闪过一道惊疑的光,但稍纵即逝。

    “是人身。肉体凡胎。”

    姬怀尘微微点头。他这些日子话少,性子似越发沉闷起来。周屿安微微蹙眉,却没对此发表什么评价。

    “你这小孩,也真是倔,告诉他们不就是了。”

    灵玉子递过一个竹筒,里面盛着清凉溪水。纯也毫不犹豫地接过,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一种说不出的惬意瞬间弥漫了全身。

    待纯也喝完了水,灵玉子扭过头对着周屿安和萧善道:“你们两个也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

    “你不知道,不要乱搅。”萧善呛声回道。

    周屿安没说话,紧盯着纯也的凤目间有道道锐利金光蕴含其中,似千年琥珀,深邃晶莹,就如同在勘察什么一般。

    “好了。”

    灵玉子推了周屿安一把:“既然他是个人身,你却还紧张什么?他一个孩童,能拿你如何?”

    周屿安回头瞧了灵玉子一眼,却从对方的妙目中读出了另一层含义——莫要打草惊蛇。

    若是纯也是什么妖怪所化,那他早晚会露出破绽的。可若是一味地关注,反而会让他越发谨慎,继而难以发觉他真正的意图。

    周屿安当下明了,便也不过多纠缠,只是叫姬怀尘帮忙,两人在岸边垒一个火塘,生起旺火,捉了数尾鲜鱼、几只大蛙,处理干净了,用树枝串了,洒满茱萸,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

    豢龙氏的老族长说过:“人生一世,最不能负口舌”。还真就是这么个理,人之所欲,无外乎那几样,口腹之欲最令人难以把控。

    就连神仙也不例外。

    纯也吃饱了鱼肉,抹了抹嘴,自顾自的坐到树根下打盹。萧善丢掉手中的树枝,瞧了一眼纯也:

    “这小孩儿不像是什么妖怪变的,但还是小心为妙。”

    “他要是折腾,便一刀宰了,反倒干净。”那只灵猿瞪着金睛,正在大快朵颐。

    姬怀尘靠着火犼,懒洋洋地伸了伸腰,吐出一句,“算了罢。他就是再能折腾,还有你这猴子能折腾?”

    “嗯?”石块上抓着蛙吃的灵猿一愣,旋即张口骂道:“你这毛神!天生看马护院的货!又要怎地?!”

    姬怀尘冷笑一声:“看你终日鬼鬼祟祟,还不比那孩童可疑的多。”

    “毛神!我怎得可疑了!”

    灵猿将烤蛙一把丢掉,一纵身暴跳起来,怒气冲冲道:“我看你是生得一副老婆舌头,挑唆是非!讨打!”

    他被气的上蹿下跳,一双金睛瞪的溜圆,发出尖锐的叫声,恨不得一口把姬怀尘吞了。他怕与对方相持不过,手中寒芒骤闪,使出一柄流星锤来。

    “好哇!那我便与你过上两招!”

    姬怀尘跳起来,双手间宝光突涨,犹如星辰临凡,眨眼间取出宝刀来。

    他虽谈不上对那孩童有多喜欢,但像灵猿这般毫无根据的乱谈他可从来听不得。原本他便有些鄙视这个骗杀人的怪物,这次灵猿贸然出口,正好引起他的不忿

    “丹明!不得无礼!”周屿安对着灵猿发出一声喝斥。

    灵猿眉头一皱,怒气不减:“你休要管我!今日定要与他见输赢!”

    “大胆!”周屿安也有些恼了,厉声斥道:“把锤收起来!”

    灵猿见周屿安有了些拉偏架的苗头,越发不忿,当下怒火中烧,高叫:“你管不着我!”

    他不管不顾,撒起狂性,轮动手中铜锤,望姬怀尘劈头就打。后者不紧不慢,舞动手中宝刀相迎。

    “唉。这两个家伙,不会觉得时辰多的像沙漠里面的沙砾一样吧。”

    明暗不定的火光中,萧善的侧脸格外冷静。他丢掉手中的树枝,在一块麻布上擦了擦粘了油腻的双手,缓缓站起身来。

    灵玉子闻声看去,只见他卸下腰间的小桶,冷峻的面容上更看不出一丝笑意。

    下一个瞬间,萧善化作一道清风,如闪电般瞬间加入到这场混战之中。

    “喝!”

    一根乌金长枪犹如北海黑龙,迅猛而出,在空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啸。

    乒!

    清脆的一声响过,那只灵猿手中的流星锤被挑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姬怀尘发力劈下的偃月刀也被一根长枪横劫而住。

    在塘中不断飘摇的火光中,枪颈上那条扭曲盘卧的玄虎显得格外狰狞,玛瑙制成的双眼在火光下反射出犀利的光芒,犹如真虎一般,散发着浓烈的杀气。

    所有人都愣住了,是萧善出手拦住了一仙一猿,出手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左手的长枪指向灵猿,离其脖颈只差毫厘;右手的长枪挡住了姬怀尘的宝刀,随时可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发起进攻。

    “唔……”灵猿张张嘴,想要说话。他被萧善那强烈的气场震慑住了,对方迅捷猛烈的攻击虽与姬怀尘不相上下,但那股猛劲却是姬怀尘没有的。

    “在乩天人的队伍中,不能刀刃朝里。”萧善冷冷地喝道。

    “都住手,给我坐下。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聊?”灵玉子立刻出来打起了圆场,她一面将灵猿挡住,一面伸手将萧善挡住姬怀尘偃月刀的长枪拍下,“都坐下。”

    姬怀尘和灵猿气呼呼地坐了回去,萧善略略收起凌厉的目光,将两根长枪一晃,化作竹箸长短,收回腰间。

    灵玉子略松了口气,拍了拍萧善的后背,示意他也坐回去。

    “你们这些人既然跟着我出来撰书,那就该和和气气,别因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坏了大家的情义。”

    周屿安语重心长道:“在下界,我们没有亲人,我们就是彼此的亲人、兄弟。谁家没有不争气的兄弟?谁家兄弟没个吵闹的时候?还需记得:'无隔宿之仇',都别记恨别人的错,你我兄弟,记得都应是对方的好。”

    “你这话不对。”

    灵玉子立即出言,可却是为了给周屿安加上一把火:“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分什么彼此你我,都是一家人,都是亲兄弟。”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从周屿安怀里掏出一只小竹筒来。

    竹筒里装的是上好的药膳竹酒,灵玉子给每人都倒上一杯,然后将空竹筒丢回给周屿安,举杯道:“来。喝了这杯酒,今天晚上的事,谁也不许再提!”

    几人互相瞧了一眼,都举起杯来一口干了。周屿安也想喝,但看了一眼手中空空如也的竹筒,他不禁在内心苦笑了声。

    “好了,时候不早了,都找地方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灵玉子挥手让众人散去后,又不忘嘱咐灵猿一声:“丹明,你心思最细,可不许记他们仇。”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灵猿烦躁地抓抓头,上面全沾满了碎叶和小虫。

    当下,灵猿已有不睦之心,姬怀尘、萧善各有嫉妒之意。乩天人的队伍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里已有了涓涓暗流。

    夜深似墨,寒风更紧。天空上一丝云彩也没有,繁星在夜幕下灿灿生辉,就似一颗颗夜明珠般嵌在苍穹之上,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呼——。”

    周屿安捧着热气腾腾的姜茶喝了一口,然后舒舒服服地靠在驺虞背上,昂头看起天上的星星。

    “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灵玉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周屿安身旁,缓缓靠在驺虞背上,一阵清香霎时袭入周屿安的鼻孔。

    好香。

    他在心中嘀咕一声,不紧不慢地开口:“姬怀尘是个理性的人,但是嘴上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有时言不达意。丹明呢,性急似火,直来直往。他俩能打起来,不足为奇。过两天就都忘了。”

    “是么?我怎么觉得丹明这次可是真有些急了。”

    灵玉子侧过身子,直面周屿安。周屿安这才看清她已去了头上簪钗,将三千青丝梳作垂髻,更显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

    明月高悬,从云层缝隙中洒下的银光正好投在他们身上。

    周屿安头一次这么仔细、这么安静的看观察灵玉子。她的相貌是绝对的天仙之容,山眉水眼,粉颈藕臂。那张粉面一瞥一笑尽显温柔,直令周屿安观之神怡。

    “看什么呢?”灵玉子伸出手在周屿安眼前晃了晃,更显慎态动人。

    “唔……没什么。”

    周屿安木呆呆地挪开目光,却没想到对方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怎么了?”周屿安感觉自己身体顿时变得发木,就像块石头一样,根本不敢动。

    灵玉子被他这痴呆模样逗得笑靥如花,当下引经据典,讲《坛经》中名句,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万物皆空,一切唯心做便是了。”

    “困了困了,还要早些休息。”

    周屿安佯装困乏,说完这话便不动了。

    “好个痴呆的人儿。”

    灵玉子顿觉无趣,一甩手站起身来,自去了火塘边向着火烤鱼去了。

    周屿安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什么人?!”

    泷岸旁,姬怀尘突然翻身而起,手中擎出偃月刀,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锐利刀锋直对之处,传来了一个年轻且富有活力的声音。

    “你们是哪里来的行路人?不知此地有妖怪么?还敢在这地方安寝?快走!快走!”

    周屿安站起身,望向一棵不远处的独松。黑暗中,灵猿的金睛闪了闪。

    周屿安轻轻摇头,道了声“不可”。与此同时,萧善举着火把大踏步走去,将火把向那人脸上一映,令众人看清他的相貌。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魁梧汉子,一身粗布衣裳,腰间别着砍柴斧,手里举着把几乎熄灭了的火把。

    “你是什么人?”萧善问。

    汉子瞧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其他人:“我是白家庄的,叫白老二。你们是什么人?”

    萧善不答反问:“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家睡觉,怎得出来行走?”

    “家里没柴烧,出来寻柴火,你管怎地?”汉子瞪着眼说。

    “大晚上到泷边寻柴火,你闲的脚痒?却才你说这附近有妖怪,如今又不怕了?却好大黑天一个人出来寻柴火。”

    萧善眼神中尽是狐疑。在他看来,这个汉子口中的话实在是漏洞百出,太过可疑了。

    “那有什么办法?家里失了火,险些将房子烧个干净,夜里风冷,睡觉没柴火烧炕,将我老娘冻坏了可是罪过。”汉子说的情真意切。

    萧善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眼周屿安,然后再次相问:“白家庄离此多远?”

    “不到一里。”

    这就怪了。不到一里的距离,他们肯定能看到庄内的炊烟,可那边又何曾冒出过一丝烟来。

    莫非庄落处在山凹里不曾看见?

    “我们行路人一路劳顿,可否借宝地住一宿?”萧善依旧面无表情。

    那汉子眼神闪了闪,扭头看看其他人,略有些迟疑:“那……也行,只不过要等我砍些柴火。”

    萧善回头对周屿安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地拍拍手,叫其他人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在看到灵玉子坐上驺虞、姬怀尘骑上火犼,又有一只金睛猿猴之后,那汉子被吓得尿了裤子。

    “爷爷!爷爷!小的不识圣体,却才多有冒犯!还望神仙恕罪!”

    那汉子跪在地上,不住地对着几人磕头。

    姬怀尘连忙将那汉子掺起来:“我们不是什么神仙,只是过路的,今日打搅你家一宿,还烦请你带路。”

    那汉子战战兢兢,也不敢拒绝,没奈何,只得带着众人去了白家庄。

    一行人随着那汉子奔泷西而走,才行了不到一里路,便见山凹之间有几十户草舍人家——原来众人在泷岸边看时,被山高遮住,未曾见得茅顶炊烟;今时来到近前,方知是个村落。

    “还真有个村落。看来是我多虑了。”萧善微微合目,心下畅然。

    众人又随那汉子到了其家门口,只见院子里铺了一片草木灰,几面黄墙都被烟熏的黑漆漆的,一看便是失过火。众人越发笃定,心中稍安。

    周屿安将灵玉子搀下驺虞,正要向那汉子化些茅草垫身睡觉,却听那边嚷开了。

    “喂,我说那汉子。”

    灵猿口里哼哼喷喷的,凑到那汉子跟前,直叫道:“施主,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我几个行了一日路,你若是家中有锅巴冷饭,千万化些儿救我一口。”

    那汉子被他的毛脸吓得不轻,连忙闪开,“我在此地有个肉铺,平日也卖烤鹅,你若是喜食,那便给你们几只,还望别进屋来,吓到老娘就是错了。”

    “烤鹅?”

    灵猿伸手挠挠脸颊上的毛,急躁道:“在哪儿?”

    “就在屋后,我领你去。”

    那汉子一摆手,连忙带着灵猿去。姬怀尘拍拍周屿安,无奈的一耸肩:“希望他身上带着银两。”

    周屿安略有不快地皱着眉,从腰间摸出一串铜钱来,跟上两人的步伐。

    后院砌着一个大炉,里面星火点点,正烧着微火烘烤。

    “每日都多烧出几只,都是备着一早去卖的,今日就与了你们罢。”那汉子一边说,一边去寻挑烤鹅的钩子。

    周屿安道声“叨扰”,将铜钱塞进那汉子手中。

    此刻其余人都已到了后院,齐齐举目望向火炉,那炉中烧的是山中果木。果木耐火,烧着自带清香,且少烟恒温。

    在火焰的炙热高温下,烤鹅脂肪化作点点鹅油从其打通的毛孔中缓缓渗出,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众人的馋虫立刻被勾了出来。

    此刻,烤鹅已被烤得圆熟饱满,呈现出枣红色的光泽,早已可出炉。此时正是最佳的食用时间。

    那汉子用钩子取出三只烤鹅,又从屋里取出两坛自家酿的米酒来。灵猿急吼吼地开了瓶盖,其中蕴含的酒香立时袭入众人鼻孔。

    “好酒在此,看来,这烤鹅不吃也不行了。”周屿安开怀大笑,带着众人席地而坐,撕开烧鹅大吃。

    这烧鹅的确美味,卤汁丰盈,鹅皮香脆,鹅肉鲜嫩,在任何餐桌上都是一道不可多得且味彩出众的珍馐美馔。

    众人食欲大开,都吃的津津有味,等到了吃得口滑之际,闻得酒香扑鼻,又不免斟上一碗喝下佐食。

    “呦,都吃了?”

    正在众人吃的兴起之际,那汉子突然再次出现,怪笑道:“果然不是凡人,居然还能立的住。”

    “你什么意思?”

    灵猿怒冲冲地一摔酒坛,翻身站起。可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间,却猛得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紧接着眼前便是一黑。

    “不好!”

    这是他在倒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有诈!

    其他人面色大变,立刻想要起身,可无一例外不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

    纯也的反应最严重,连身子都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身形一歪,软倒在地上。

    众人照顾纯也,让他吃的多些,可这反倒害了他。

    “混蛋!你居然敢害我们!”

    周屿安强撑着身子,持出彩棍,想要去打那汉子,却发现自己连举棍都很困难。

    那汉子呵呵冷笑,微微一举手,一阵微风袭来,周遭景物骤然变化,犹如花粉一般随风而去,露出原本的冰冷石壁。

    “我大哥果然没说错,你们这些家伙,目空一切,根本不会将小小的凡人放在眼里。我只是在烤鹅的卤汁上下了些手段,你们便都被我毒倒了。”

    那汉子放声大笑,伸出大手一抹脸,登时变回原先的狰狞紫面。

    “天杀的。”

    周屿安的视线越发模糊,随时都可能倒下。

    咚。

    一声闷响响起。

    是萧善拍动了腰间的小筒。下一瞬,白雾骤现,一声响彻天际的嘶鸣随之响起。

    一匹白马奋蹄扬鬃,从烟雾中奔驰而出。有诗赞:

    混沌初凿天地生,白榆横化玉骨成。

    价白一体宛银练,碧玉四蹄若宝珏。

    千里嘶风表骕骦,万程啸月貌麒麟。

    霜花雪叶不常赏,朱霞彤阳略睇观。

    登云入海如覆手,追风躲雨似行路。

    曾作天宫骅骝伍,后与神将座下征。

    北海鼍皮当战甲,南山蛟首作当卢。

    旧时清荡鬼魔雾,今日妖穴立大功。

    随着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那匹白马如风卷一样冲到紫面妖魔面前,扬起前蹄,朝他奋力踢去。

    “定!”

    周屿安趁此机会,奋力念动真言,朝那妖魔使了个定身法。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再抵不住那毒力,身子一软,躺倒在地。

    砰!

    那匹白马一脚踢在那紫面妖魔面门上,后者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睖睖睁睁,白着眼,站在原地。这时被这马一蹄踹在脸上,登时血如泉涌,一跤躺在尘埃。

    萧善咬紧牙关,俯身拖起身旁昏迷的姬怀尘往马背上拖,那白马灵性不凡,自己伏身跪下,方便萧善挪动。

    一边驺虞低吼一声,低头俯身,咬住周屿安衣领,一把将他甩在背上。那头望天犼有样学样,如法炮制,将纯也和灵猿也甩到背上。

    那条玉龙从周屿安道袍中钻出,瞪大龙睛,一把将灵玉子抓到龙爪之中。

    萧善奋力将姬怀尘架到马背上,然后身形一歪,伏到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这一下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体力,他用尽力气拍了一把白马脖颈:

    “你这亡人,还不快出力!”

    那匹白马打了个响鼻,当下运动神力,架起云雾,并着驺虞、玉龙、火犼一同,将众人运往东南方向……

    “小的们,给我上!捉住乩天人,给你们炖成人肉汤吃!”

    随着吼声,一大队披坚执锐的妖怪闯到黑漆漆的石洞间,却只看到四脚朝天、满面鲜血的紫面妖魔。

    “啊呀!让这伙家伙跑了!这杀千刀的废物!”

    魔头忍不住埋怨那紫面妖魔,连忙将他搀起身来。

    话说若是中了这定身法术,一周天方能解脱。可那时周屿安体弱乏力,眼看着就要倒地,咒语未得念完,只定住那妖魔半柱香的时刻。

    当下那紫面妖魔舒缓过气来,尖锐地咳嗽了两声,一歪头,向外喷出一大口污血。他的状况极为不好,头上被马蹄踢了个大口子,鲜血止不住的向外喷涌。

    目下,那紫面妖魔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不成了。

    “那烧鹅他可吃了?”

    魔头一脸焦急,似是看不见对方脸上的鲜血。

    紫面妖魔勉强的点点头。

    魔头“呼”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一把将紫面妖魔扔到地上,肉体立刻发出一声闷响,他却不管不顾,得意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乩天人……你们号称能乩算天命,替天行道,可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出来。”

    魔头不住地冷笑,直令周围群妖毛骨悚然。

    他笑了一阵,扭头看了眼躺在地上、胸口还在微弱起伏的紫面妖魔。发现对方还活着,他忍不住“啧”了一声。

    “兄弟,你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也罢,念在多年交情,大哥我就亲手送你去见阎罗王。”

    唰!

    一道极亮的白光突然闪过,紫面妖魔那颗狰狞的头颅立时飞了起来,扑通一声砸在地面上,然后顺着斜坡向下一路滚去,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而高处,没了头颅的妖尸还在猛烈地挣扎。

    魔头毫不在意地将长刀在妖尸上蹭了蹭,确认已将血迹抹去后,他笑嘻嘻地收起长刀,望向东方发白的天边。

    “一切,都要等天亮之后见得分晓……”

    魔头圆睁的瞳子中,映着远处山峦间正在缓慢生起的太阳。

    就在此时,一个娇翠欲滴的声音传来:

    “是啊,一起都要等天亮之后才能见得分晓。”

    听到这娇柔的声音,魔头却止不住打了个冷颤……

    “嘶……”

    萧善伸开酸疼的手臂,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刚才的逃跑过程虽然短暂,可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

    “这几个混蛋,快醒啊。”

    秋风的寒意似乎更浓了,萧善悄悄周围的几只神兽,忍不住想要骂娘。它们选的这个落脚点虽在山凹里,但却是个聚风之地,一缕风丝进来,能绕半盏茶的功夫才能出去。

    冷是冷了点,不过也好,那伙妖怪们的鼻子就是再灵,也寻不到这里来。

    萧善环顾四周,发现周屿安靠在一棵古松下坐定,口中嚼着驺虞不知道从哪里衔来的奇草。

    “喂。”萧善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这烧鹅……你吃的少,却怎么这么不顶事。”

    周屿安“呸”的一声吐出口中的药渣,试探地活动了下肩膀,白了萧善一眼,“你就吃了一条鹅腿,不也躺在这儿了?”

    萧善忿忿地“哏”了一声,没在去理周屿安那茬。就这样,两个还清醒着的人坐在原地,平静的度过时间,尽量让自己快一点恢复体力。

    咚!

    在第一缕阳光射进他们藏身的山凹里时,远处山间也朦朦胧胧地传来一声鼓响。

    鼓声急促,同时远处的山坳中最起码有几十道烟雾腾空而起,颜色各异,如同水银般向各个方向蔓延而去。

    周屿安在第一声鼓声响起后,就睁开了眼睛。他看到远处紫烟腾空,口中喃喃道:“这妖怪,玩得又是什么花样……”

    他一把按住古松隆出地面的树根,呲牙咧嘴地站起身来。

    “一起。”

    萧善哑着嗓子,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两人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山凹中略高的一处山坡,俯瞰远处的山峦。

    在两人的眼睛中,远处灰暗的山峦间正在不断地腾起烟雾,像是讯号一般,以骇人的速度不断地朝四方进发,在还未被阳光照耀到的阴影中显得格外醒目。而其散发之点,在一处山峰之上。两名身高五丈的白象精擂动大鼓,发出沉重且急促的鼓声。

    “这是在找我们啊。”

    萧善压着嗓子嘀咕了声。

    周屿安没理他,而是回身走向古松下静卧的驺虞。步伐不快,但极其坚定。

    “你怎么还这么镇定?”萧善感到自己大腿的肌肉一阵战栗,几乎站不住了,便瞬势坐在地上,喘息道:

    “照这么找下去……我们迟早会被发现。现在你我根本使不上力气,发不得神通……其他人生死还是两说……”

    “我们中的应该是虫毒。”周屿安从驺虞背上解下一件沉甸甸的包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萧善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周屿安手上不停,“猜的。我这驺虞懂药理,它给我的草药,恰好是能暂时压制奇虫怪毒的。”他的说话声很低,似乎是在节省力气。

    “然后呢?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萧善躺在地上,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感。紧接着,他开始感到四肢麻木了起来,开始有僵硬的迹象了。

    “不怎么样。”

    窸窸窣窣和金属的铿锵声混合在一起,萧善眯起眼,不解的朝周屿安的方向看去。

    周屿安缓缓从山坡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原本的青色道袍被一身斑斓华丽的宝甲紧裹其中,宝甲狞厉雄浑,精致浮华,充斥着强烈的霞光瑞气。

    周屿安将头上的莲花冠的簪子插紧,拍了拍身旁的玉龙,玉龙会意,立即盘绕在他左臂上,长身自护臂直盘到掩膊,闪亮的锁子甲片更显它头角峥嵘,杀气腾腾。

    周屿安紧了紧左臂的缚甲绳,露出与平时不符的精悍杀气。

    他径直走向躺在树荫下的灵玉子,左手中霞光一闪,蓦然多出一份用桑皮纸包裹的花精糕。这是一种以花入馔,其中加蜂蜜、花粉蒸制的糕点。灵玉子素来喜啖,可周屿安经常偷偷尝试去做,一直做不太好,这是唯一成功的一份。

    周屿安伸出手摸了摸灵玉子柔软的俏脸,为其整理了下散落的发丝,正要放下花精糕时,却突然看见她袖中的一只小银盅。

    他好奇的打开,发现里面盛的是上好的炒豆。他前几日只不过是提了一嘴,没想到灵玉子居然真的去做了。

    周屿安毫不犹豫的将其塞在腰间的悍腰中,又忽地苦笑了下,怕若是寻常的时候,灵玉子又会叫他“狗鼻子”吧。

    不过,可能以后没机会了。

    周屿安搁下花精糕,高高仰起了头,身上隐隐散发出凌厉的气势。突然他掌中霞光绚烂,那根瑞气腾腾的彩棍出现在其掌中。

    此时日出东方,金黄色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他手中宛如玛瑙造就的长棍上,在阳光下分外凶悍。

    “天意使然。”

    他举起彩棍,向天空用力一挥。那一刹那光影摇动,原本俊貌堂堂的侧脸此刻变得如杀神一般狞厉。

    “此去凶多吉少,你多加小心。”

    萧善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可身体发僵,不能同往。

    听到他的话,周屿安停住了脚步,他拍了拍紧随其后的驺虞,示意它留下。

    目下,最需要的就是有那么一个人舍身而出,去引开穷追不舍的妖魔们。这个任务,周屿安不可能交给其他人。

    因为这代价是生命。

    虫毒难医。

    此去,九死一生。

    “我这驺虞能日行千里,又会腾云雾,给你留下。一定不要让他们被妖怪们寻到。我既然带他们下界走上这么一遭,就要护得他们周全。”

    周屿安再次紧了紧缚甲绳,斜持彩棍,迈步走向高处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