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流年

第15章 一地鸡毛(下)

    王肃在窗口交钱的手被人握住,一阵冰凉的感觉,回头看,是于娜。于娜的眼泪又流下来,王肃把她搂在怀中。两个人到病房里看到于娜父亲的时候,他还是双眼紧闭,身上左一条右一条地缠着白色绷带,胸口起伏,伴随着阵阵低沉的呻吟声。“爸,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于娜轻轻地抚摸父亲的手背,父亲费力睁开眼睛看了看于娜,又闭上了,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小娜,你让咱爸休息吧,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得养很长时间。咱妈呢?”王肃问。

    “在家带晓熙呢。”于娜有气无力地说。王肃问于娜岳父是怎么出的车祸,于娜说是下午骑自行车回他自己在郊区的老房子,被一辆商砼水泥车给蹭了一下,幸亏只是从侧面蹭了一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就人事不省了,是水泥车司机报的120,才拉到了医院。两个人正说着,赵明骏跑上楼来,他找了几个病房在找到,一进屋,喘了半天气,跟于娜打了声招呼:“嫂子。”于娜点点头。王肃拿出手机给冯小梅打了电话,“主任,我岳父出车祸了,我正在医院,跟你请一个星期的假,我要照顾病人。”王肃说的平静而坚定,这是王肃五年编辑生涯,第一次请假,而且是请七天的假。“审校和约稿的工作新来的蓝书吧,我带她也有一段时间了,流程她都知道,有什么不清楚的,她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你岳父现在人怎么样?”冯小梅问。

    “脱离生命危险了,但还是虚弱,正在观察呢。”

    “好吧,我有时间的时候去医院看看你岳父。”冯小梅说。

    “谢谢主任。”说完,王肃挂断了电话。他跟于娜说:“明天你去保险公司,问问理赔的情况,看看咱们需要提交什么材料。我请了一周的假,医院这我来照看。”说完握了握于娜的手。这一晚的后半夜,岳父已经能能跟王肃说话了,撒尿、拉屎,都是王肃来弄,岳父有180斤左右,王肃小心翼翼地帮他抬起身子,把便盆放在身下让他方便,由于浑身的骨折,老头一边使劲儿,一边发出沉重的呻吟声。王肃嘴里像复读机一样反复说着:“爸,您这不是大事,很快就会好;您别上火,住院的钱都交了;保险公司于娜去走理赔程序了,放心!”第二天整个白天,医院只有王肃一个人,于娜走保险理赔程序很顺利,水泥车司机没逃逸,也算配合调查,因为保险公司对的是水泥厂而不是个人。王肃买了一张行军床,放在岳父病床旁边,他坐在床头,看着岳父由于苍白的脸,浑身的绷带和头顶挂着的正在无声流淌的点滴,第一次感到生命的脆弱。北华省的夏末,早晚很凉,除了墨绿得有些发灰的松柏,整个医院的园区再找不到什么色彩。住院部西侧斑驳的墙壁上,残留着爬山虎一类蔓藤类植物干枯发黄的躯体。夕阳将昏黄的目光投进窗户,照亮了长长走廊的一角。病房里寂静无声,病人和看护者的脸都显得晦暗不明。王肃正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时候,岳母带着女儿王晓熙来到病房,王肃站起来叫了一声:“妈。”岳母点了点头,看着病床上的岳父不禁眉头紧锁。王肃抱起女儿晓熙,手在她背后抚摸着。

    手机响了,王肃放下女儿,打开一看,是晓熙班主任王老师的微信:“王晓熙爸爸你好,明天孩子放学,来学校帮我安装个柜子呗。”这个王一博老师,终于有时间了。教师节前一天,王肃跟于娜商量,是不是给老师买点礼物,于娜说我也不懂啊,你自己看着办吧。听有的家长说,王晓熙他们小学作为市重点小学是绝对不允许老师收礼物的,其他班有学生给老师买化妆品,就让老师给退回来了;有的说还是买点什么意思一下比较好,礼多人不怪嘛,不求特殊化,最起码正常对待,有个责任心就行。于是王肃跟女儿班主任王老师联系了几次,王老师不是说在带孩子上课,就是有事,一直没见上面,事先准备好的月饼礼盒也没用上。王肃心想:这王老师拒绝了这么多次,而且语气很冷淡,看来是真不收礼品。心里反倒很舒服,这个学校风气不错啊。今天突然主动让王肃去学校安装柜子,这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柜子非得王肃去安装呢?而且主动联系自己?

    第二天下午,王肃请岳母在医院照顾岳父,于娜去接孩子,自己在放学半个小时后,拎着用装被罩的黄色不透明包装袋装着月饼礼盒,进了学校。推开教室门,王一博老师正在讲台上用壁纸刀拆一个长方体的包装箱。“王老师好,我是王晓熙的爸爸,王肃。”这是王肃第一次正面跟女儿的班主任接触。

    “晓熙爸爸,麻烦你了啊,我定了一个书柜,麻烦你帮我安装一下。”王老师说。

    “没问题!”王肃答得很干脆,放下手里的袋子,就帮着拆起包装来。都是些快递送来的柜子零件,王肃比照着图纸,按着零件号,一个接一个地安装。一会儿地功夫,就满头大汗,但表现得干劲十足,汗水进了王肃的眼睛,他一个劲儿地用衣服擦眼睛;眼镜腿也被汗水打得溜滑,一个劲儿往下掉。王一博老师坐在那批作业,看着王肃的样子,笑着说:“一看你就是在家不干活的——不够熟练。”王肃趁机直起腰来,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说:“王老师见笑了啊,我这手比较笨。”王肃借机跟王老师套近乎:“王老师您是哪里毕业啊?”

    “我是平阳师范大学中小学教育专业毕业的,你呢?”王老师说。

    “我是北华大学历史学专业的。”王肃笑着说。

    “哎呦,高材生啊,我听咱们班家长说,你还是硕士呢吧,厉害。”王老师说。

    “平阳师范可是咱们省有名的师范大学啊,您这是专业对口,王晓熙她们能摊上您这样的班主任,是她们的荣幸。”王肃说,“看您这年纪,也就二十出头吧。”这句话,王肃真是违心说的。

    “你可真会说话,我儿子都三岁了,我是八九年的,都三十了。”王老师说。

    “看着可不像啊。”王肃一边说,一边使劲儿地拧紧了一个螺丝。

    这时,王老师接了一个电话,“你到了?那你上来吧,正好王晓熙的爸爸也在这,你们两位男士一起幸苦一下吧。”听语气,王老师跟对方应该很熟。一会儿的功夫,上来了一位男士,手里拿着一个鼓溜溜的档案袋,封口缠得很严。这人一进门就说:“王老师啊,您太辛苦了,放学还干活啊。我们这当家长的,很惭愧啊。”然后跟王肃说:“你是王晓熙的爸爸?我是周通的爸爸,周正来,周通跟王晓熙是好朋友,幸会啊,第一次见你,以前家长会都是晓熙的妈妈来,你好你好。”说着,握着王肃的手晃了晃。周通?王肃还真知道,听晓熙说,是个非常腼腆,甚至有些爱哭的男孩。看他的爸爸,很社会啊。王肃赶忙说:“幸会啊,周兄。”

    “来吧,咱们干吧,就这个箱子呗?”周通做出撸胳膊挽袖子的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两个人拿出比本职工作还认真的劲儿,半个小时就安装完毕,又帮着王老师把窗台上所有的卷纸和练习册搬到了书柜上,算是完成了使命。王老师再次表示感谢,看看了手表,“哎呀,我得去我妈那接我儿子了,二位辛苦啊。”咱们走吧。周通赶忙上前一步,把来时拿来的档案袋递给王老师,“王老师,这是上次说的要给您带的书。”王老师很自然地接过去,说了声好的。三个人就下楼了。王肃显得有点尴尬,他的月饼礼盒还没有送出去,只好尴尬地一直拎着,三个人走到学校门口,周正来还没有走的意思,王肃想:哥们,你倒是给我个空间啊。又聊了十多分钟,王肃根本没听说的什么,只是一个劲儿配合着点头,周正来终于在握手之后告辞了。王老师转过来面对王肃:“晓熙爸爸,我爸妈就住在前面那个小区,你怎么走?”

    “哦,王老师,这是给您的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啊。”把手中的礼盒递过去。

    “这可不行,晓熙爸爸,我坚决不能收,你赶紧拿回去。”王老师表情决绝,一边说一边往她父母的小区走去。王肃只好跟着,道歉似地说:“王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意思意思。”

    “什么意思也不行!”王老师像是个被侮辱的斗士。

    眼看着都进了楼门了,再上去人家就进家门了,王肃拿出了杀手锏,只见他迅速从裤兜里掏出了已经有些褶皱的信封,一下子塞进了王老师的手包里,充满歉意地说:“王老师,王晓熙这孩子贪玩,以后你得严加管教,多费心啊。”

    王老师愣了一下,看看信封,一副很无奈的表情,“你们这些家长啊。好吧,那就多谢了,祝你中秋节快乐。再见。”

    “再见!”王肃感激地说。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小区。

    王肃一边回家,一边复盘刚才的一切:一、周正来给王老师的肯定是钱,就在档案袋的书里面夹着,究竟多少钱,未知,按照坊间流传的行情,应该是两千元;二、多亏自己做了两手准备,而且是两千元,这个数量没问题,应该至少达到平均水平了;三、究竟送礼还是送钱,要看具体的事情,要总结经验;四、尽管对王老师有理解,比如,她一个平阳师范大学毕业的本科生,到这个市重点小学来工作是没有编制的,而且月工资三千多元,她也要养家,听于娜说,王老师刚刚才通过编制考试,等等种种理由,但王肃仍然觉得无比悲哀。一个九零后的三十而立的小学教师,表演得如此正义,钱收得又是如此自然……

    晚上回到家,王肃浑身无力酸痛,就像被人爆揍了一顿。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王晓熙来到爸爸身边说:“爸爸,你快来看看,姥姥买的四只小鸡,有一只生病了。”女儿焦急地把王肃拉起身,来到放在阳台的纸盒箱旁边,王肃向里面看,确实有一只小鸡躺在那,一只脚在不停地颤抖,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了。“爸爸你快救救它啊!”女儿在哭。王肃在药箱里找了一片消炎药,用一个塑料瓶盖化开,拿一根塑料吸管,用嘴轻轻吸一下,让药液留在吸管的前端,然后送到小鸡的嘴边,小鸡像通人性似的,用嘴一下一下地啄着……喂过药后,小鸡好像有精神了,女儿很高兴,手舞足蹈地,“爸爸你看,小鸡好像病好了。”看见女儿开心的样子,王肃很欣慰,其实他也不知道小鸡到底是怎么了,也许仅仅是因为它的身体本身就不好,一阵凉风吹过,也许就感冒了。“爸爸,你说小鸡明天一定会好的,对不?”女儿眼巴巴地望着王肃。

    “晓熙,这种买的小鸡一般身体都不太好,一点小感冒很可能就生病了,而且不太容易好起来。”王肃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爸,把小鸡带到宠物医院去治疗怎么样?”女儿问。

    “宠物医院只能治小猫小狗,不能治小鸡。”王肃说。

    “爸爸,小鸡明天一定会好的,对不?”女儿又问。

    王肃把女儿搂进怀里,摩挲着女儿的头发,“明天,肯定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