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流年

第16章 墙里墙外(上)

    “我们为什么反对鸡汤?”凌雨珊抛出了一个问题后,环顾着阶梯教室里选修了《历史与思想》这门课的四十一名学生。“鸡汤尽管满足了信息时代摄取知识的碎片化方式,但是它蕴含着巨大的危机——那就是知识从本质上说是体系性的,而不是碎片化的。知识是通过一个或几个基本前提,按照逻辑原则,推演出结论的体系。所以我们考察一个知识,首先要看其基本前提是否正确,然后看逻辑推演是否正确,如果前两个条件没有问题,就必然会得出某种结论,从这个角度看,结论恰恰是最不重要的。鸡汤的问题就在于它直接端给我们某些结论,却从来不说这些结论是如何得到的。用类似美文的语言方式,表达岁月静好、笑看风云、砥砺人生等。比如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各种自媒体、视频号做的鸡汤,特别喜欢引用尼采的东西。大家觉得是什么原因呢?”凌雨珊双手拄着讲台,头微微侧着看着台下,“因为尼采是一个非典型的思想家,他的很多作品都是语录式的、格言式的——这是最简单方便的鸡汤材料。可是尼采的很多话都是隐喻,背后有着复杂的思想纠缠,当然,鸡汤制作者是不必在意这些的,因为他们只是为了让你在一瞬间觉得很深刻就可以了。可问题是,只有反思过知识的前提和推理逻辑,才是真正理解了一个知识,这种反思能力对同学们未来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

    这堂全校选修课,拉开了凌雨珊大学教师生涯的序幕。除了感觉嗓子有点干,没什么特殊的体会。北华大学规定,只有选课人数在四十人及以上,才能开课,凌雨珊这门课,刚好达到要求,而且还超了一个。尽管旁边就是椅子,凌雨珊还是坚持站在讲台上讲课,她总觉得坐着讲,就失去了跟学生的某种联系。讲台上“内容丰富”,有上节课、乃至上上节课留下的粉笔头,有学生们落在教室里的本子和教材,还有各式各样缺胳膊断腿儿的笔……

    眼前伸过来一双雪白的手,手指纤长,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流淌过雪原的溪流。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分别夹着一张卡片的一角。凌雨珊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生,瓜子脸,脸蛋儿白嫩,眉毛有点浓,让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有着小兔子一样可爱的门牙,头发弯曲而粗硬,发梢染成了淡蓝色。凌雨珊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是个让人一眼看去就会喜欢上她的女孩儿。“老师,这是给您的,祝您教师节快乐!”说完,女孩儿甜甜地笑了一下,跟凌雨珊摆了摆手,走出了教室。雨珊仔细看着手中的卡片,这是张用A4纸折成的一个三角形的贺卡,上面用红笔画了几个心形图案,围绕着中间的一句英文祝福:“HappyTeacher’sDay”……

    “妞儿,第一堂课感觉怎么样啊?”电话那头是一个慵懒而年轻的女声。

    “谢谢大小姐关心,小女子感觉还不错。”凌雨珊一边调侃着,一边脱下套装,换上睡衣,“你怎们这么善解人意呢?我刚进家门。”

    “报告凌老师,这就叫心有灵犀!”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鄂敏跟凌雨珊从高中开始就是闺蜜,影子似的黏在一起,却性格各异,如果说凌雨珊是深沉的大海,那鄂敏就是喷涌的火山。“凌老师,您播撒智慧的同时,是不是也施舍点爱啊?”鄂敏拿腔作势地说。

    “施舍给谁?给你?你缺爱吗?你蝴蝶似的满世界飞,多少男人被你弄得晕头转向。”凌雨珊反击。

    鄂敏也不反驳,依旧不紧不慢地,“我可不是吓唬你啊,你也快三十了,长时间没有爱情的滋润,皮肤松弛,胸部下垂,月经紊乱……”

    “呸!闭嘴吧你!”凌雨珊啐了一口。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扯东扯西了好一会儿才挂断电话。凌雨珊来到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特别检查了一下眼角,确定没有鱼尾纹,摸了摸脸蛋,弹性也不错。一边慢慢低头一边身体向后仰,让脖子最大面积呈现在镜中,也没见出现几层褶皱,甚至有一种天鹅般美丽的弧度,她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挺起上身——胸部也还坚挺,不大不小,有着青春的弹性,想着鄂敏说的话,不由得笑骂了一句:这小妮子。雨珊穿着黑色内衣,打开了博士迷你音响,传来了宇多田光的《StayGold》:“在你眼中藏着一个少年,不断诱惑着我的本能。啊,不管怎样,就让它继续下去吧,祝一切好运。悲伤的事情总可能不断发生在我们之前,亲爱的,好好在一起吧,只因受到伤害也很重要……”她随着歌声轻轻扭动着身体,做着洗衣前的热身运动。越来越大的敲门声让凌雨珊回过神来,关上音响,套上浴衣,扶着框问:“谁啊?”

    “快开门!干什么呢?”

    凌雨珊一听,是老妈,赶紧开门,一把搂住了来人,“老太太,你咋来了呢?”说着,在老妈脸上亲了一口。

    “你以为我愿意看你呢?你爸让我看看你来,问问你第一天上班顺利不?”老妈说完,瞥了女儿一眼。

    凌雨珊扭股糖似的搂着老妈的胳膊,说:“难道仅仅是老凌想我,你不想?朱毓芬同志?”

    “我懒得想你!别没大没小的!”老妈虽然话说得狠,还是一边批评雨珊,一边把沙发上的蓝色套装认真地叠了起来,“你能不能整洁点,这衣服这么放着不就出褶子了吗?我说,第一天上课怎么样啊?”

    “挺好啊”,凌雨珊把一颗樱桃塞进了老妈嘴里,“妈,不用紧张,我也是博士毕业,教本科生问题不大。”

    “你就是博士后,也得谈朋友,结婚吧?”

    “朱毓芬同志,不愧是高手啊,过渡得自然不留痕迹。”凌雨珊冲着老妈伸出了大拇指。

    “哎,丫头,你过来!”小学人民教师朱毓芬一下子失去了收拾屋子的兴趣,拉着女儿坐在沙发上,眉飞色舞,两眼放光地说:“你王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小伙子,条件很不错的,这几天相看相看?”

    雨珊似笑非笑,歪着头看着妈妈不说话。朱毓芬摸摸自己的脸,有些疑惑地看着女儿。雨珊凑近老妈的耳边,悄声说:“妈,你是不是对我爸不满啊,想换个老头啊?”

    “哎呀,你这个死丫头!”母女俩一个打一个躲……

    凌雨珊对感情极端调侃的外表下,是一颗深沉而敏感的心。那个在大洋彼岸生活的人,还时不时地出现在校园的花坛旁、电影院门口、图书馆侧墙的路灯下……爱情应该是勇者的游戏!凌雨珊想,面对生活的琐碎、困境和诱惑,不半路下车的才能修成正果。大洋彼岸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勇敢点呢?为什么不能像基督山伯爵说的那样——给自己希望与等待呢?尽管凌雨珊总是提醒自己:爱情跟生活要分开,爱情跟婚姻要区别,可对人生的极致追求,仍然让她不断在生活的围困中突围。慢慢地,她将那个人理想化了,进而,她将未来的某个他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部归属于他。

    “丫头,你跟妈说实话,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朱毓芬同志庄重而怜爱地问女儿。

    雨珊看着妈妈,良久,一字一句地说:“思想上引领我,生活上支撑我,性格上包容我。”

    “我的傻姑娘啊,你这哪是找对象啊,你这是说梦话啊!”朱毓芬不解而无奈,嘴里自顾自地叨咕着:“难道女博士真是第三类人?”

    无论是全校的选修课,还是历史学院的专业课,凌雨珊越来越游刃有余,她慢慢进入了一种沉浸式教学的状态。与许多老教师不同,凌雨珊不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一项工作、实施一个流程,而是把自己当一个精神实验品,带着学生们在各种思想的交锋中有些痛苦地战斗着,这是一种不可言传的体验,尽管学生们很多时候未必能完全理解复杂的理论问题,但是凌雨珊的舍身投入还是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共情效应——这些学生明白了,问题不在于接受或记忆某种结论,而是思考这种结论成立的条件是什么,形成的逻辑是什么。当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凌雨珊问在座的同学们:“当下课铃声响起,意味着某堂课的结束,但思想结束了吗?思想是否像一个已经被完成的任务一样隐退了呢?当你们走出校园,走向社会,走向生活,走向琐碎,思想是否再也不会出现了呢?思想仅仅是大学教授的事吗?大学的围墙是否是思想与现实、单纯与复杂、平静与喧嚣的分界线?”凌雨珊更像是在问自己。墙里墙外,难道真的是一个净土,一个俗世?凌雨珊突然想起了龚千芳——自己的小姨夫,刚刚因为出轨自己的女研究生而意外致死妻子的人,看来人的欲望可不是一睹墙能隔开的。龚千芳与凌雨珊是同一个博士生导师——北华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左天明。左先生是北华大学的副校长,与凌雨珊的外公马奇搭班子十几年,战友一样的情谊,先是收下龚千芳读自己的博士,之后又推荐他读了经济学的博士后。凌雨珊是左先生退休前三年的最后一个博士生,算是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了。凌雨珊觉得应该去拜望老师师母了,听说老师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出了龚千芳这个事儿,对老师也是个打击。

    北华大学教师家属区坐落在一条白杨林荫道的尽头,家属区的专家公寓楼大概有二十年的房龄了,外部楼体已有些斑驳,凌雨珊远远地看见了住在一楼的左老师家南窗下的花园,花园不大,整洁而繁盛,各种颜色的花儿争相斗艳,显出勃勃的生机。凌雨珊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大概三分钟,门缓缓打开,左老师高大的身躯出现在眼前,“是雨珊啊,快进来。”左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但却透着高兴。客厅不大,被午后的阳光分成一明一暗两部分,凌雨珊照例坐在了靠窗的单体沙发上,左老师的“坐骑”依旧是那个能前后晃动的木制摇椅,摇椅上铺着绣着深蓝色薰衣草图案的软垫,只是垫子上已经被猫抓挠得丝丝缕缕。一位满头银发,瘦瘦小小的女士从书房里走出来,抱住雨珊,右手摩挲着她的后背,师母童悦是北华大学外语学院英语系教授,也已经退休,师母捧着雨珊的脸:“丫头,第一天上课紧张吗?”

    “说实话,师母,真有点紧张。”雨珊说,“我一紧张就学着老师的样子,也不看台下的学生,眼睛向屋顶看,然后自己讲自己的。”

    “你可别学老左”,师母笑着说:“你们老师可不是因为紧张才那样,他是一上课就进入自己的状态,完全忘记了低下的学生。”

    雨珊回想起导师以前讲课的时候,还真是那样。比如,左老师经常会讲着讲着自己就笑了,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在嘲笑学生或者性格古怪,而是他在讲课的时候想到了思想的妙处,或对某一观点有了新的体会,发自内心的喜悦,用佛家的话说,这种通达思想之趣的愉悦,叫作“法喜”。师母拉着雨珊的手,坐在雨珊旁边,左老师给雨珊泡了一杯茶,雨珊赶紧起身,“老师,您还给我倒茶,我自己来就行了。”确实是这样,凌雨珊了解老师家的每一处角落,茶杯在哪、茶叶在哪,甚至老师经常看的哪本书放在书架的第几排……左老师靠在摇椅上,也不说话,微笑着看着老伴跟雨珊聊天。雨珊靠近师母的耳朵,小声问:“师母,老师的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手术之后一直在家里养着,现在也退休了,每天就是下午的时候才看看书,也不熬夜了。晚饭后,我陪着他出去散步。”师母说。

    雨珊点点头,又问:“龚千芳的事儿……老师知道了?”

    “知道了,老左气得够呛,你千万别在你老师面前提起他啊!”师母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