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流年

第17章 墙里墙外(下)

    雨珊认真地点点头。提起龚千芳,雨珊想起左老师当年在这方面做得有多出色。左天明当副校长的时候,凌雨珊还在读硕士,有一次去老师办公室交论文,风把门吹得关上了,左老师让雨珊把门打开。后来雨珊才听别人说,左校长的办公室大门,从来不让关上,特别是有女士在的时候。北华大学都知道,最开始有几年,左老师是不收女博士的,他认为女生太过进入思想,如果不能走出来,学得半生不熟,对自己和家庭都没什么好处,最后还是学校找到他,说这样不行,容易被人误解为性别歧视,左老师才又开始招收女博士。不论女人多大年纪,除了像雨珊这样亲近的晚辈,左老师都叫“女同志”,女同志们也觉得左老师很可爱,慢慢竟都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很是有趣。左老师在行政和学问之间找到了一条高妙的平衡之道,他经常对雨珊说:在社会上,要做到两点,一是要灵活,这个你自己去领悟;一是要有原则,这一点最重要。一个没有原则的人,是非常可怕的,这样的人什么都敢做,不能做朋友。在原则和底线的基础上,再去把握灵活度,这是一辈子的修炼。

    茶杯里飘出了沁人的香味,一柱水气笔直上升,窗外的鸟鸣蝉叫清晰可闻,偶尔一阵微风拂过,写字台上的书被翻得刷刷作响,左天明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童悦拉着雨珊的手小声说话……在这个安静而舒适的午后,在左天明半明半暗的客厅里,凌雨珊仿佛遨游于一片空灵之境。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走出来一只灰色的大猫,威风凛凛、步态稳健地来到了雨珊脚下,原来是“左小花”。左小花是只猫,一只8岁大的、孤独而傲慢的公猫,是左老师的儿子从外面草丛里捡回来的一只野猫,由于左老师的儿子猫毛过敏,可又爱得不行,就把它交给父母来养,一养就是六七年,渐渐有了感情,渐渐成了家人,这只野猫就被赋予了一个俗气而亲切的名字——“左小花”。左小花晚上就睡在老师和师母的床上,在他们脚下的被窝里盘卧着,一但被左老师的脚踹到,就会用爪子挠个痛快。但左小花对师母却百依百顺,无论怎么踹它,它都不还爪。左小花在左家落了个欺软怕硬的“恶名”,左老师成了家里地位最低的人。每次学生来家里开研讨会,左小花都会出来旁听,它总是在每个人的腿上都坐一会,不会冷落任何一个人,久闻左小花的威名,学生们一动不敢动,研讨会的效果反而出奇的好。至于左天明的摇椅,要么左老师坐,要么左小花坐,绝不可共享。左小花也不是坐,而是挠,把摇椅当成了练武场,椅子上的软垫总是被挠成一道一道的。久而久之,学生们都说:左老师家的猫,是听过经、得了道的神物,是左老师思想的化身——犀利而孤独。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师母缓慢站起身,到卧室去拿手机。自从左老师患病、手术、疗养,这个家属区十五号楼一楼的教授之家,就不允许任何突如其然、不知所措和胆战心惊了,身材瘦小的师母成了左老师的保护神,就像之前几十年,左老师对师母做的那样。“是袁萍啊,你老师在家呢,雨珊也在”,师母语调平静,把电话被调成了外放模式,“袁萍啊,雨珊跟你说话啊。”

    “师姐好,我是雨珊。”凌雨珊客气地说。

    “雨珊啊,你也在啊!”袁萍的声音有些尖,“找老师发论文啊?”袁萍问。

    雨珊愣了一下,苦笑着看着师母,师母眉头微皱,用手指了指电话,示意她继续说。“什么论文啊,我就是来看看老师师母……”

    还没等雨珊说完,电话那头又是袁萍尖利的声音:“老师,您还得带着我发一篇核心论文啊,我这毕业是达到要求了,还得考虑以后换工作呢!我找了一些材料,您干脆帮我写一下得了,我是在职读博士,还得照顾孩子,人家别的导师都带学生发了四五篇核心了……”袁萍就像一个独幕剧的女主角,竟然在电话的那一头说了足足四十多分钟,她的谈话对象在左老师、师母和凌雨珊之间随意转换着,最后还是雨珊说老师来电话了,才中断了袁萍的独白。之后听师母说,这个袁萍师姐有一次打电话竟然张嘴就问:“听说老师得癌症了,是真的吗?”

    “她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雨珊觉得反感和不理解,想当年这位袁萍师姐可是一个非常善于表达感情的女人,雨珊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日本代表团来北华大学开研讨会,左老师接待,师门的几个人做会务工作,结束那天大家庆祝一下,袁萍明明喝得不多,可醉意最大,她是被雨珊和另一个男同学架回宿舍的,有的喝大了唱歌,有的喝多了睡觉,袁萍从始至终只是反复说一句话:“我爱真理,我更爱左老师!”这位师姐连喝多了都不会说错话,之后的很长的时间,袁萍一直在公开场合说:左天明老师就是思想本身!那时的左老师还是副校长,手里还有着数不清的资源……随着左老师的退休、生病,之前围前围后、赶都赶不走的同事、学生和崇拜者们都不见了,袁萍也再没说过左老师就是思想本身之类的话。像雨珊这样的在左老师最辉煌的时候也没有整天贴在身边的学生,在如今,也没有远离,就像家里的女儿一样。师母倒是很看得开,当雨珊为此不平的时候,她只是微微一笑说:这都是正常的。师母拉着雨珊的手说:“姑娘啊,你也当老师了,当老师就得评职称。如今评职称可不像你老师那时候。那个时候刚打开国门,很多思想还没有被国人了解,只要认真读书,提出个什么观点基本都是创新,全国学某一学科的就那么些人,竞争也不算太激烈。老校长们很多都是院士,他们知道打好基础的重要性,对你老师这样的要求也不严苛。”师母的父亲就是北华大学的教授,说起学校历史上的人和事,总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老师经常跟我们说,没有创新就不写论文!哪有那么多创新,否则人类早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这是凌雨珊记忆最深刻的左老师的话。

    师母苦笑着说:“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你不能像你老师那样,没有创新也要写!你们的竞争环境太险恶了,只有多出成果这一条路。我听说你们院有的博士生又考了一个博士,BJ的什么大学……”

    “又读了个博士?为什么?”雨珊不解。

    “就是再找一个有学术资源的导师带自己发文章、搞项目呗。我看你也试试,不是经常有BJ那边的教授来北华参加学术会议吗,当初你老师带着你们也参加过很多次了吧,你以后留意一下,也可以再读个博士。”师母真诚地说。

    “我不读!”雨珊的脸涨得有些红,“师母,我都读老师的博士了,还读什么第二博士,我不读!”

    “没关系,只要对你们有发展,我和老左绝没有意见。”师母说,“你看你们老师现在这个状态,也没有精力帮助你们,资源也会越来越少……”

    “师母,我就自己努力,我相信,发文章还是看真水平的。”雨珊很坚定。

    师母苦笑着摇摇头,觉得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孩子的倔脾气跟老左一样!师母还是不放心,接着说:“姑娘,BJ研究伦理学的索德教授后天来北华大学,他现在是院长,资源也多,他跟北华合作的‘历史中的伦理’项目需要个联系人,我让老左推荐你了,学校方面应该不会反对。”师母跟雨珊说话的时候,左小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雨珊,好像在等待雨珊的回答,旋即,又喵的一声走开了,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很有气势。

    索德教授的优越感从飞机停在平阳仙桥机场那一刻就开始了。这位从BJ来的京华大学哲学院伦理学教授,知名学者,博士生导师,三项国家重大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拥有者,虽是满腹经纶、著作等身,但在京城内的生活总是无法满足他对名望的追求,他总是觉得京城的人民对他还不够重视,即使是走在京华大学的校园内,也不是人人都认识他,人民群众不该把他看得这么普通,这是对真理的忽略,即使不是故意的,损失也很大——是人民群众的损失很大!下午两点的秋阳狠毒,索德教授光亮的头顶正在遭罪,但他丝毫不觉,昂首挺胸地走下飞机,穿过通道,远远地看见大厅里正中央“热烈欢迎索德教授”的红色巨幅条幅,条幅是两个一米八左右的小伙子各举一边支撑起来的,条幅下是两个妙龄女孩手捧鲜花,花束很大,艳而不俗,女孩后面是一群人,大约有二十个,男的西装、女的套裙,笑得都很灿烂。

    “热烈欢迎索德教授,献花!”两位妙龄少女一边一个把花束插进了索德的左右臂腕,熟练地接过公文包,转向、侧身、上身微微靠向索德,微笑,一阵阵咔嚓声响过,照相完毕,索德才看见刚才说话的中年男人,正是北华大学历史学院新任院长梁国柱,梁国柱五短身材,刚才被人群挡住了。梁国柱热情地伸出双手,一看索德两手还抱着花,赶忙说:“哎,快点帮索教授拿着花啊!”那两位妙龄少女中的一位迅速接过了两束花,索德教授这才空出双手跟梁国柱握在一起。梁国柱后面的一起来接机的人们一声又一声地说着:“欢迎索教授……”,声音此起彼伏,错落有致,反而听不见梁国柱的声音了,索德只看见梁国柱满面笑容,嘴唇在动,头不停地点。索德很满意,认为自己的学识在北华省平阳市遇到了知音,得到了尊重,不仅想起了《水浒传》里阮小五的那句话:“这一腔热血,只卖与那识货的。”

    对于这个欢迎场面,梁国柱是精心策划的。他现在可以说春风得意,接替了龚千芳阳光酒店经理的职位,又当上了历史学院的院长,梁国柱谨记老祖宗的教诲: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终日乾乾,每一件事都要做得完美。他还在北华出版集团工作的时候就接触过索德教授,但只是一面之交,现在是学院院长了,以后在各种项目的评审和合作上面还要诸多依仗,所以趁这次自己当东道主的机会,一定要让索教授舒心满满。

    从凌雨珊的位置向台上看,索德教授的脸沐浴在一号会议大厅顶灯的光芒中,五官模糊,只看见圆的头转来转去,短的臂展开又并拢。他的声音浑厚,能听出自信的感觉,口音是那种常年生活在北方的南方人的味道,很好地将北方的粗狂和南方的精细结合在一起,加上貌似深刻的学科概念和偶尔貌似幽默的插科打诨,对正在学术大门外徘徊的年轻女孩儿们具有极大的杀伤力。此时的索德教授感到从未有过的游刃有余,PPT是半年前做的,只需要把平时课堂上用的课件做些简化和微调,走遍全国各地都用这一个PPT即可,一旦讲得多了,内容反而不重要了,开场是“很荣幸来到某某大学,我跟你们某某院长是多年好友”,中间是“社会现象+反问+简单解释+展望未来”,这一部分重要的是多用概念,结尾是“某某大学某某学院拥有深厚学术传统和强大师资力量,必将是未来中国某某学术领域的一支重要力量。”一个京城的教授到其他城市讲课,有点总部领导下基层的意思,要想领导发挥得好,一定要下面配合,最重要的是场面和尊重,就像人们常说的,最幸福的婚姻是妻子无限崇拜她的丈夫。接机的队伍规模、献花的美女层级、演讲大厅的装修水平、听众的人数和领导级别、茶叶的等级、学术活动之后的放松方式……比如此时的索德教授,对于沁入心脾的茗香就非常满意,索德本人粤北农村出身,本没有喝茶的习惯,从讲师到教授再到院长,对茶的要求也一路攀升,男人总要有点爱好嘛,索德在这一点上与自己的农村老婆有很大分歧,过日子过日子,那也得看怎么个“过”法,幸福的实质是满足感,满足感的本质是优越感,优越感就需要比较,不仅是外在的职称和职务的高与低、还要有内在的品味,品味这东西挺有意思,你很难逻辑地说清楚,但就是能让你感觉到人与人的差别。索德只要一嗅茶香,便知其品种、产地和大概价格,这一点梁国柱也是知道的,所以不敢怠慢,从福建安溪淘来的上品,满足索教授的口味是值得的,一个项目、几篇顶级期刊、长期的资源共享,绝对是物超所值。

    在讲座的最后,索德教授抛出了他引以为傲的经典问题,这是他到各处讲座的保留节目:“同学们,请大家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假设你是一位电车司机,你的电车正以每小时60英里的速度沿着轨道飞驰。这时你发现,在轨道的尽头有5位工人在轨道上干活。你想尽办法停下来,但是已经停不住了。你的刹车失灵了。你很绝望,因为你知道,如果你撞向这5位工人,他们必死无疑。你不知道怎么办好,直到你发现,在电轨道的尽头前刚好有一条分叉。分叉上只有1位工人在工作。你的方向盘还没有失灵,所以,你可以选择把电车拐向那条分岔路,撞向那1位工人,救活另外5位。那么选择题来了——你是不转方向盘,撞死5个人,还是转动方向盘,撞死1个人。只能选择一个。”说完,索德教授露出了神秘的微笑,留给了同学们无尽地思考。

    梁国柱的安排是张弛有度的,演讲结束之后,为了让索教授早点休息,当会场上经久不息的掌声消逝后,梁国柱带着十几个学生,一起送索教授去北华酒店。校园的路宽阔而笔直,两旁的白杨树正值茂盛,索德被簇拥着,众星捧月般移动得非常慢。索德本人坚持步行,不坐梁国柱准备的别克专车,边走边说:“哎呀,还是学校好啊,一进校园,整个心都静了下来,薄薄的一堵墙,隔开的是喧嚣和纷争,留下的是平静和淡然。”梁国柱和学生们也跟着感慨,发出“哎呀”、“咳”、“啧啧”等表示赞同的声音。索教授显得是那样地平易近人,随行人员都觉得如沐春风。

    索德教授的第一个高潮在第二天“江上夜航”的活动中到来了。在茅台酒的加持下,索德傲立船头,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对岸江边邻国民宿露出的点点灯光,不禁感慨:“梁院长、同学们,你们看看,多么朴实的人民,虽然生活艰苦点、业余文化单调点,但是透着坚韧的生命力!”说着,右手使劲在空中挥了一下,由于过于用力,差点摔倒,凌雨珊正在他身后坐着,赶忙扶了他一把,尽管有些惊魂未定,但索德还是被灯光下的凌雨珊震了一下,心里想:“这是个有味道的美女!”他觉得心里痒痒的,总想伸出手把她那被风吹乱的秀发抚平……回到酒店,仍然难以忘记凌雨珊温玉雕琢般的美丽,青春的生机从她的颈部散发出来,像推开的一层层涟漪荡漾着索德的心,他心里感叹着:年轻真好。索德觉得一股力量从脚底直冲头顶,在宾馆走廊的拐角处,突然转身,对着送他回房间的凌雨珊说:“今晚,就住在我这吧。”凌雨珊一愣,没说出话来。索德又说:“今晚,就住在我这吧?我手里正有一个项目,可以带上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凌雨珊微微一笑,礼貌地对索德说:“索老师,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早点休息吧。再见!”说完,转身离开了,留下怔在原地的索德教授不知所措,那感觉就像是在台上被喝了倒彩的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