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流年

第28章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自从那晚离开会议室,祁鉴开再也没有关于六号库失窃案的任何消息,只是在十天之后从一些人的话里有话和眉眼暗示中得到了一些碎片,罢了罢了,又是这样,入职不到一年,他发现单位真正重要的大事很少有从正式渠道进行公布的,比如这件事,既没有发公文,也没有开会宣布,倒是人事上的变动让他看出了些端倪:仓储站综合办公室的田忠心被安排到冀东项目部去做装卸工,当然,这种安排在一些人的口中用的是“发配”这个词;那个跟他一起进六号库偷东西的高个子男子据说是田忠心的小舅子,不算是物资公司的正式员工,而是装卸队临时缺人手签的临时工,其结局嘛,当然是就地辞退,永不录用。哦,对了,据说田忠心交代了之前只偷了一次东西,也是他和他小舅子下的手。最令祁鉴开想不到的,仓储站的副站长之一,今年刚刚三十岁的董海,被撤职,处分,并且被“发配”到XJ项目部去当一名普通的搬运工。董海,泰山物资公司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刚从南美项目部回来,由于没有空闲位置安排,只好任命他为仓储站的副站长,主管库房,也就是28岁的董海是正科级别副科岗位,过了两三年站长钱代云推下去之后,他就会被扶正。大家之所以这么推测,更重要的是因为董海是湖北黄冈人,而物资公司的书籍秦涛也是湖北黄冈人,坊间流传28岁的董海私下里管50岁的秦涛叫干爹,而且这种称呼,早在两个人在南美项目部共事的时候就存在了。又是传言,谁说得准呢?有个当书记的干爹也罢,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也罢,反正这次是一撸到底,永不能翻身了。据说这一切是因为董海与田忠心、田忠心的小舅子、还有一些仓储站人经常在一起打麻将,打麻将嘛,肯定有输有赢。可是董海总是比别人赢的时候更多,而且越来越多,既然赢了,麻将之后的疲倦总要纾解一下,接着就是喝酒吃饭,然后是唱歌洗脚,时间长了,在酒肉歌舞的维系下,董海形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圈子——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正科级副站长和四五个快五十岁的基层员工。你既然被众星捧月地孝敬着,总要对下面人有些回报吧,这些人竟然盯上了测录试六号库房新来的那批无动态物资,也就是祁鉴开他们这一段时间一直在苦苦整理的,从BJ老库房运来的那批旧东西。这帮人的算盘也算精明:那批测录试配件,很难查出来当初是谁买的,又是要发给哪个项目部的,有的甚至连名牌都没有了,那就偷来出去买,或者卖给相关工厂再加工,或者干脆就买废铁废钢……

    当所有人都对董海“翻车”的细节津津乐道,不断比拼地丰富着更富戏剧性的情节时,祁鉴开感慨的却是那一次“论禅”。那是在祁鉴开刚来到物资公司的时候,有一天下午祁鉴开去物资公司综合办去办户口转移,把北华省平阳市的户口转落在滨海市开发区——泰山物资公司的集体户口,等到以后在滨海买房了,再把集体户口迁出来落在自己的房子上。祁鉴开拿着身份证、社保记录单、工资单等材料来到综合办时,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手里的事,他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是自己负责,但是又不说该找谁,七月的滨海,即使在满是空调的室内,祁鉴开也是一身汗。这时候,一个个子不高,瘦瘦地戴眼镜的男子微笑着来到祁鉴开身边,问道:“你来办落户?”

    “啊,您好。是,我是刚入职的,我叫祁鉴开。”祁鉴开有点受宠若惊。

    “那个博士?”男子显然更感兴趣了。

    “哦……是,我是学历史的。”祁鉴开说。

    “来,你把材料给我吧!”说着,就结果了祁鉴开手里的所有材料,拿到旁边的办公桌上,一张一张整理好,在桌面上磕了几下,完全整齐后用一个红色的架子夹好,然后对祁鉴开说:“跟我来吧。”

    后来,祁鉴开知道这个人就是董海,仓储站的副站长,正科级,从南美项目部刚回国的时候负责过一段综合科的工作,对落户滨海的各种政策和新要求了如指掌。董海对祁鉴开仿佛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他从来不会主动去找祁鉴开,但只要碰面,必然会主动打招呼,聊一会儿;只要是祁鉴开的事儿,董海总会尽量帮忙,让初到物资公司的祁鉴开非常感动。时间长了,两个人在聊天的过程中也加深了了解,祁鉴开听说了一些在国外工作的艰辛与趣闻,董海则总是对祁鉴开学问特别感兴趣,经常聊一些哲学、历史和心理学的东西,特别是对佛教的禅宗感兴趣,在一次晚饭后的散步中,董海问祁鉴开,是否读过《坛经》,祁鉴开说读过。祁鉴开问董海最喜欢《坛经》里的那句话,董海说,当然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董海说,这跟儒家讲的圣人就是“应物而不累于物”是一个意思,就是说高人就是在世俗生活中借势而行,但是绝不执着,《金刚经》上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嗯,确实。祁鉴开说,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无我相,把关于自我的执著去掉了,其他的执著就没有了。董海问祁鉴开最喜欢《坛经》里的那句话,祁鉴开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的境界没有你那么高,不能当下开悟,只能不断反思,所以我更喜欢“反照则密”这句话。董海问,反照则密这句话我怎么不知道啊。祁鉴开说,其实原话是“汝若反照,密在汝边。”我把它简化成一句话——反照则密。看着董海不解的样子,祁鉴开继续解释道,五祖弘忍把衣法传给六组惠能之后,害怕有人害他,让他连夜离开。后来一个叫惠明的和尚一路追赶六祖,六祖告诉他,衣钵只是个象征,真正的佛法不是谁能抢就抢得过去的。惠明眼看着衣钵在岩石上却拿不动,知道不属于自己,就跪下来请六祖讲法。六祖就说,你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吧。惠明最感兴趣的是:咱们的师父五祖是不是把什么特别重要而神秘的佛法传给你了,就是那种对其他人都没有说过的佛法。六祖说:“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反照,密在汝边。”意思就是,能跟你说的,就不是什么秘密;你要是能经常反观本心,就能发现真正的秘密。董海问,这有什么深意吗?祁鉴开说,这只是我的理解啊,我觉得六祖的意思是,师父早就把佛法的大秘密告诉我们了,就是平时给我们讲的课程,就是平时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问题在于你是否发现了。你靠什么发现呢,要靠自己的时时刻刻的反思,只有反躬自省,才能体会。而惠明认为六祖能承继衣法是因为五祖告诉了他一些没告诉别人的秘密,这属于抱着金子找金子,骑驴找驴。所以六祖后来在一首偈子里才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那些想跳出日常生活的磨练去求什么秘法的人,就像找兔子头上的角一样,是永远找不到的。董海听了这番话,沉思不语,良久,对祁鉴开说:谢谢老弟的提点……

    如今看来,董海并没有控制住他的那颗心,他的心“住”在了麻将、酒肉和手下人的众星捧月中,祁鉴开一直很困惑,一个跟自己聊《坛经》,聊修行的人,为什么会在世俗生活中陷得如此之深,他在顶着物资公司最年轻正科级干部的时候,在对未来仓储站站长职位的期待之中,在开着新买的雷克萨斯驰骋在滨海开发区平整宽阔的街道上时,可曾想起了跟自己的那次“论禅”,是否真正明白了,人生所谓境界,绝不是工夫茶泡出来的自性本空,也不是檀香串点缀成的万法无常,而是对自己一言一行的反照自查,对人生道路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面对人性弱点的金刚之勇。祁鉴开禁不住想,真是法师好做,禅师难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