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流年

第32章 饭·局(上)

    关于自己老师的酒量,凌雨珊是有切身体会的,记得有一次师门聚会,左天明由于开会来晚了,刚一进餐厅包房,大衣还没脱掉,话还没说一句,也不看一屋子的学生,拿起正对着门的位子上的一杯已经倒满的五粮液,一口喝了下去。凌雨珊跟老师说:“您刚忙完,先吃点东西吧。”左天明说:“问题是我只愿意喝酒,不愿意吃菜。”说完,又自斟了一杯啤酒。左天明脸色偏黑,喝多少都不变色,而且掌心越喝越热,应该是那种天生的耐酒精体质。凌雨珊一直想知道,自己导师是否喝醉过,左天明有一次当着雨珊和师母的面开玩笑说,我肯定也喝酒过,但是你们看不出来,我也不会告诉你们我喝醉的时候什么样,这可是个秘密……凌雨珊从回忆中醒来,再次打量着北华大学图书馆一楼展厅南边墙壁上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带着毡帽,侧身推着一辆自行车的年轻人就是导师左天明,自行车只露出了一角,听师母说,当时自行车的车把上,挂着一个尼龙网兜,里面有一个搪瓷的大茶缸,而大茶缸里是满满的酒厂刚出锅的二锅头,那是寝室的师兄弟们让左天明去附近酒厂打的,每当夜幕降临,宿舍昏暗的灯光下,一群光着膀子的年轻人,喝着二锅头,吃着花生米,聊着与自己生活毫无关系的历史、哲学和文学……

    王肃和凌雨珊虽说是一个师门,又在同一个城市,可除了老师师母参加的同门内部聚会,两个人平时很少能见面。王肃有了家庭,每天老婆孩子柴米油盐,这些琐事,只有结了婚,有了孩子的人才能真正体会是什么滋味,只有有了孩子之后才叫真正进入了家庭生活,那样的生活不是一天一天过的,而是一件事一件事过的,当然,这个中滋味,现在的凌雨珊还无法体会。星期六下午四点,天一居海鲜作坊的大连厅里,王肃第一个到,凌雨珊第二个到。两个人点了老师和师母常吃的菜,就坐着等其他人。凌雨珊说:“二哥,你依旧很忙呗?”

    王肃看着手机,回着微信,说道:“忙啊,谁像你啊,仙女似的。”

    凌雨珊一把抢过王肃的手机,也不说话,挑衅似的看着王肃,还晃着头哼着小曲。“珊珊,别闹,我这是给单位领导汇报工作呢。”

    “我就不信你这么忙。我得替娜姐看着你,看看你跟哪个美女谈情说爱呢。”

    “胡说!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认准了就一辈子的事儿了。”王肃说得很自信。

    “人都是会变的,二哥……”凌雨珊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你和老大可是我对男人最后的希望了,你们俩可得守住啊!”

    王肃听着话头不对,怕又惹起雨珊的伤心往事,赶紧转移了话题,“珊珊,等你放寒假了,老大要是回不来,咱们就去滨海看他去。”

    “好啊,二哥!”雨珊一下子兴奋起来,“咱们仨可有一年没聚了,到时候苏园三杰再聚首!”北华大学历史学院有一个自己的图书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简约而现代,有书,有咖啡,有芭蕉,有山毛榉。历史学院建院的第一任院长陶正华是当年西南联大哲学系的学生,著名哲学家贺麟先生的学生。陶院长为当时经费还捉襟见肘的历史学院筹到了一笔社会捐款,是一名祖籍北华省的陈姓华侨的捐款。陶院长并没有用这笔钱再起高楼,而是见了个不大的图书室,其实这个基建费用并不多,更难得是,陶先生托在英国、法国、德国留学的同学,从各个国家购买了一大批外文原版的历史书、哲学书。为了鼓励同学们的反思精神,他给这个图书室起名为“苏格拉底学园”,用陶院长的话说:“历史不仅仅是记录过去,更是关照现在,洞察未来。没有批判反思的精神,历史学就是一堆废纸。”希望同学们像苏格拉底一样,对一切看似正确的东西进行反思,就像黑格尔所说的那样:要知道熟知和真理并不是一回事。因此,北华大学历史学院的风格一直是在史料的基础上更重哲思,历史哲学这个专业,也是历史学院全国文明的专业。而且,陶正华先生还提出了“笨想”的治学理念,所谓“笨想”,就是直奔学科的根本问题,下死功夫,不走捷径,用海德格尔的话说:真正的哲学家一生只思考一个问题。左天明当院长的时候,进一步阐发了“笨想”之道,他说,学历史,学哲学,乃至一切人文社会科学,有两类人学不好:第一类是太聪明的人,这种人情商智商双高,他们的聪明使他们总是一下子能了然情理,看透利害,这类人适合从政或从商,去做具体工作;第二类人是太笨的人,这里的笨不是指智商情商双低,而是他们太世俗,往往在柴米油盐上斤斤算计,眼界决不高抬一点,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他们悟性太差,总是缺少了悲天悯人的率真。只有介于两者之间的人,左天明借用《黄帝内经》的说法,把这种人称为“真人”。这些人对世俗感弱,对道法念强。北华大学历史学院的“笨想”之道,毫不夸张地说,影响了整个北方地区的人文学科的研究方法……

    左天明的三个学生,心理学方向的博士祁鉴开、历史哲学方向的博士凌雨珊、中国文化史方向的硕士王肃,组队参加了首届北方地区高校辩论赛,获得了第一名,那一路的过关斩将,那一路的文采飞扬,那一路的逻辑力量,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反响,具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三个人就被冠以“苏园三杰”的光荣称号。

    老师左天明和师母童悦是被一个人搀进来的。左天明和童悦还远没有到被搀的身体和年纪,但两位老人的胳膊被一个卷发、圆脸、小眼睛、白皮肤、微胖的高个子女生夹得很紧,向外人显示着亲密无间的关系。这个女生给人一种中性的感觉——没有女性的琐碎与难缠,也没有女性的柔美与妩媚。她让你的眼睛不得不再去看看她的胸部,以便确定性别。女生叫兰茵,左天明的硕士加博士,王肃和凌雨珊的小师妹,入门晚,发展却最好。为了有更好的平台,在博士毕业留校之后,又去BJ社科院读了第二个博士。兰茵扶着左天明和童谣坐下,转身去衣架上挂自己的衣服,背对着王肃和凌雨珊,说:“菜点了吗?”这话问得没有所指,你可以理解为是因为与师兄师姐的关系亲密而无须加称呼,也可以理解为由于说话者掌控全局的身份而没有必要加称呼。大概五秒钟的停顿,没等王肃和凌雨珊回答,兰茵理了理挂在衣架上的大衣,转身笑着说:“哎呀,还得是我点啊,师兄师姐不太了解师母和老师爱吃什么。”说完,冲着童悦甜甜地一笑,就出去大厅点菜了。凌雨珊伸手拉着师母的手,两个人母女一般地对望着。随即,童悦对坐在雨珊身旁的王肃说:“王肃啊,晓熙还好吧,你和于娜的工作还那么忙?”“师母”王肃微微欠起身,说道:“晓熙挺好的,都五年级了,就是贪玩,成熟得比较晚。于娜还行,这一段不出差了。”童悦笑着说:“晓熙才十岁,你想让她成熟成什么样啊?我看你也成熟不到哪去!”说完,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左天明依旧是微笑着看着三个人,表情平静,偶尔嘴唇微微颤动两下,眉头间或一挑,似乎想说点什么,终究是一言未发。

    除了几样海鲜,大部分是素菜,主食是金丝饼等小点心,都是些无糖软糯的吃食。童悦说:“茵茵啊,你们能吃饱吗,不用管我和你老师,我们这个岁数,吃点东西就行。”

    “那怎么能行呢,师母!”兰茵的小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站起身来把海鲜汤转到了师母和老师的中间,给每人盛了一碗,“师母,您知道吗?陆满东评上教授了。”兰茵眼睛放光,脸蛋被海鲜汤升腾的热气熏得绯红,“其实他的学术就那么回事”,兰茵语气不屑,“还不是靠他的老师和师门的师兄弟,人家在中国哲学界已经占据一席之地了,关键是很多同门都在核心杂志当编审……”兰茵给师母和老师盛完了汤,坐下之后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既不看师母,也不看其他人。凌雨珊已经有些反感了,心想:今天咱们究竟是干什么来的,不是陪老师和师母说说话,聊聊天吗?怎么又变成你诉苦,找资源的论坛了呢!?左天明手术后的状况并不好,凌雨珊发现老师坐在那里,右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那只右手曾经是那么宽厚、温暖,手指长,之间无缝,应是大福之人,左天明的学术生涯和职业生涯却是也印证了这一点,历史学院讲师、学生处副处长、科研处处长、学校副校长,手里五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两个重大项目、三个普通项目。这是个妥妥的人生赢家,可就在他从副校长的职位上退下来之后,特别是在癌症手术之后,仿佛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甚至有时候坐在那里自言自语,现在出门必须有师母跟着,因为据说曾经走丢了一次……在雨珊对面坐着的已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文采风流的著名学者,而是一个苍老得很快的邻家大爷,她突然间想起了左天明家里养了八年的老猫左小花,他现在怎么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