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流年

第34章 饭·局(下)

    潮汕火锅热气氤氲,围坐的五个人里,有四个中年人,虽然大都过了不惑之年,可相对于端坐中央的那个头发灰白的老者,脸上依旧挂着的是无法掌握命运的稚嫩。酒精和火锅的暖热红了每个人的脑门和脸蛋,每个汗毛孔都打开了,同时打开的是内心的欲望和冲动——“干爹,我敬您一杯!”一个鬓角已见白发的中年人站起来,举杯的手有些抖,声音还尽量保持着平静,上身微弓。那位老者微笑着看着他,也慢慢举起了杯,“杨辉,到新岗位好好干。”声音低沉却极具气场,白衬衫深蓝色羊绒坎肩,衬托着他白皙的面庞。总体来看,这是张没有特征的脸,棱角并不分明,眼睛不大不小,嘴唇很薄,嘴角总是似笑非笑。“干爹放心,儿子一定不给干爹丢脸!”杨辉一饮而尽,又赶忙走过去把老者喝了半杯的酒满上,鞠了个躬,又退回到自己的座位。老者习惯性地用左手摸了摸右手的手腕,这是他说话前的习惯动作,四个中年人即刻挺直了身子。

    “你们叫我一声干爹,我没拒绝,但是仅限于我们这个小圈子。谁要是传出去,我可不承认。”老者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

    “那是!”

    “当然!”

    老者轻轻摆了摆手,大家又安静下来,老者继续说:“我引你们上路,你们自己也要争气;至于说报答——”老者拉长了声音,喝了一口茶水,“那就各凭良心吧。”言毕,也不看四个人,自顾自地吃着菜。

    那个叫杨辉的中年人,是今晚的组局人,抢着说了一句:“干爹对我们这样好,我们要是不争气,还有脸吗?!干爹对我们的恩情——”杨辉又站了起来,满了一杯酒,从裤兜里拿出钥匙串,张开了钥匙串上指甲刀的刀口,在右手食指上滑了一下,一缕殷红涌了出来,他用这带血的食指在酒杯口上转了一圈,登时血与酒就浑在了一起,然后一饮而尽。酒杯口倾斜着对着老者和另外三个中年人,一字一顿地说:“不报恩,我杨辉不得好死!”举座皆惊,连那老者也怔了一下,深深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这时才清晰可辨。

    杨辉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局,而是应该去参加左天明师门的聚会,因为杨辉是左天明师门的大师兄。当年左天明还只是硕士生导师的时候,杨辉是他的第一个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北华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当了一名辅导员,五年后是讲师,知道今天,七年过去了,还是一名讲师。杨辉是今天之前所有师门聚会的组织者,他细心,周到,办事得体,有个大师兄的样儿,不论后来入门的师弟师妹们是学术新贵还是政府官员,见面都要尊敬地叫一声好听的。可眼看着不惑之年的上有高堂下有弱子,考博士已经没那个经历了,学术不够行政来补,他一直想着导师能够帮助自己谋个职位,左天明在任职北华大学副校长的那四年,求他办事的太多了,左天明首先是个官员,然后才是个历史学家,官场中人,利益的交换与平衡是第一位的,虽然是自己的大弟子,可是如果纯粹按照利益互换的原则,杨辉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助益,只能是以感情交流为主。时间一长,由渴求到遗憾,由遗憾到不平,最后就是怨愤,如今的杨辉想:让我和左先生的关系永远维持在最纯粹的师生关系中吧!于是兜兜转转,通过一个在省委办公室工作的同学,接触上了省委副秘书长欧阳善。更重要的是,拜了干爹,认作义父。这为副秘书长是个官场达人,喜欢收义子干儿,算上杨辉,一共有四个人了,高校教师、医生、公务员、企业家,身份不同、性格各异,但相同的是:听话、肯干。听话到言听计从,肯干到万死不辞。至于如何能看出这些特质,那就是欧阳善多年官场沉浮换来的识人之术了。

    已经退休的左天明、师母童悦、王肃、凌雨珊、兰茵,在学术和家常的海阔天空中,终究还是没有等来杨辉,他们当然不知道杨辉此时此刻正在与新认的干爹和干兄弟共话一个崭新的未来,一次浴火的重生——他即将成为国际关系学院的副院长。副院长已经来了,院长还会远吗——这是此时此刻杨辉人生新的起点和希望。于是,凌雨珊王肃们的聚会只能叫吃饭,而杨辉的聚会才有资格叫饭局。重点不在“饭”,而在“局”。饭是形而下的,局是形而上的,饭是器,局是道,饭是食归大肠酒入膀胱,局是炼精化气盘根错节,饭是温暖之后的各自安好,局是互不相干后的粘筋带血。这些人中,纯粹为了师生感情的是王肃和凌雨珊;为了进一步发展的是兰茵和杨辉,他们早就认清了社会现实,普通子弟要修成正果,没有个把神佛护佑,是决取不到真经的,虽然兰茵的表现方式更加“学术”,更加“文雅”,杨辉的进取之道更加“江湖”,更加“赤裸”,可本质是一样的——兰茵以为通过另拜导师的方式找到进入学术高层的平台的方式是可以经得住道德拷问的,其实这种方式也许更加不足为道,因为你在打着学术的旗号做谋利的事,当然,在利益至上的社会,这无可厚非,可是她认为尚未成功的她是高尚的,而已经获利的他们就是可耻的,这绝无道理。兰茵还没有意识到,她既想保持某种层面的学术清高,又要冠冕堂皇地获取学术利益,这是绝无可能的,规则怎么会围着你转呢?如果一切都可兼得,那杨辉就不会走到认干爹这条路。而对于王肃和凌雨珊来说,他们在最初的学业起步阶段,就保持着与老师纯粹的师生关系,性格也罢,机缘也罢,人与人的关系都是相互的,左天明也与这两个学生只谈学术,不涉其他,他作为官场人物的一切,都没有在这两个学生面前表现过。王肃和凌雨珊眼中的导师道骨仙风,醉心学术,睿智深刻,持才傲物;兰茵和杨辉眼中的左天明风趣幽默,人情练达,精于布局,乐于烟火。而对于左天明来说,双重角色之间的游刃有余,一直是他心中引以为傲的智慧,针对不同学生给予不同帮助,既有财布施,也有法布施,结局如何,各凭造化吧。从老师到学生,唯一确定的是,每个人的结局,都是每个人当初的选择所必须承受的。左天明如今的自言自语、手抖不停,并不是手术后的生理症状,而是退休后的心理失落,不管他曾经多么的睿智,不管他头脑中曾自我暗示过多少次人走茶凉的必然结果,当这一天到来时,还是令他感到无比的孤独与失落——这一切,现在的凌雨珊还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