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之南洋王

第十章

    岛上的另一端,小毒也差点要了白三的命。

    带着卿小鱼在货船的帆布下躲了许久,再三确认周边已无动静之后,两人才蹑手蹑脚地爬了出来。然后,就被守株待兔的白三一把擒住。

    卿小鱼毕竟是千金之体,几番折腾下来早已疲惫萎靡,倒也没过多反抗。倒是小毒,被白三像兔子般平臂拎在半空中许久,才见识到了白三的厉害,暂时停止了抵抗和谩骂。

    所谓贼不走空,白三一眼就认定光头不会无理由地出现在这个孤岛上,眼见众人都被乔浪一网成擒,他细细搜寻之下,果然找到了这艘货船,那十根金条顿时变得无足轻重。白三何等人物,当即就看出了小毒二人的古怪,却也不揭穿,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眼见是两个半大小孩,白三本不愿为难,只打算问清楚缘故就放他们离开,却不料小毒拼死抵抗,倒弄得白三哭笑不得。

    “小小年纪,就敢学人贩卖烟土?”白三拿话激道。

    “哦,原来这就是烟土啊。”小毒如梦方醒,老辛告诉过他,他的爷爷,也就是老辛那个爱听戏的爸爸就抽这玩意儿,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确是非常值钱的东西,小毒的第一反应,就是能不能拿去砸在四海酒楼掌柜胡文锦的脸上,平账的同时,也出一口恶气。

    “你们是谁?既不认得这是烟土,又怎么会和这些贼人混在一起?”白三问道。

    小毒近来被螃蟹、光头等人连番逼问身世,早已逆反之极,又不知白三来历,顺口胡诌道:“我俩都是这岛上的渔民子弟,在附近玩耍被贼人发现,这才不得已躲了起来。”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却已是满腹的机关。”白三忍不住笑道:“别的真假还则罢了,唯独这事你却瞒不过我,这岛上除了那辛富贵父子,哪还有什么渔民?”

    听白三提起老辛,小毒如被雷击,跳起来问道:“你认识我爹?他还好么?他在哪里?”

    “你就是辛小毒?”白三反问道。

    “我问你,我爹现在到底怎样?”小毒急声道。

    “他若还没回这里,只怕就生死未卜了。”白三叹口气道。

    “我爹不是在大牢里么?不过是打了官差的罪过,怎么就生死未卜了?”小毒说话已经带着哭腔。

    “现在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你跟我走,回头我带你找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爹是不是被你害了?”小毒哪里肯听,连卿小鱼都阻拦不住,吼叫着冲过去扑向白三。白三轻松闪身扭过,冷声道:“我说最后一遍,不关我事,你别来找死。”

    “我也问最后一遍,我老爹到底是生是死?”

    “你走吧,给老辛家留个后。”白三强压怒火。

    “好,我走。”小毒诡异一笑,突然俯身,用两根树枝从脚下浅滩里夹起个东西,嗖地一声朝白三扔来,还大喊道:“接住。”

    仓促之间,白三不及细思,一把抄过,摊手一看,赫然是一只紫金芋螺。他虽一身本事,却没领教过此物的厉害,正纳闷间,芋螺体内猛地弹出一颗细小的毒牙,瞬间刺入白三掌内,伤口虽小,鲜血却喷泉般涌出。

    白三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瞬间僵硬,直挺着轰然倒地,两个瞳孔则快速收缩起来,只剩紧咬着的牙关还在不停颤抖,看得出痛苦至极。

    “你朝他扔什么厉害暗器了,可别真害死人啊。”卿小鱼回过神来,怯怯问道,她虽有些刁蛮,却不肯真的伤人性命。

    “这人身手厉害,却没什么脑子,连芋螺都敢捉。”小毒得意道:“不过这芋螺虽毒性霸道,却不至于要人性命,过阵子就好了。”

    “这人怎么看都是要死的样子,你还这么笃定?”看着痛苦抽搐的白三,卿小鱼有些忧心忡忡。

    “我爹倒是说过这玩意万万抓不得,可我小时候被咬过一次,好像痛一阵就没事了。”小毒看着白三惨状,也渐有些底气不足。

    “挨鞭子抽没事,眼睛被刀刺也没事,被这鬼玩意咬了还是没事?”卿小鱼幽幽道:“回头让我爹拿大炮轰你几下试试,看是不是也没事。”

    听得此话,小毒怔怔呆住,前尘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他依稀想起自己被芋螺刺伤的那天,恰好也是戴着玉佩,似乎也感到过一阵寒意,只不过时隔太久,印象已不太清新。

    眼见白三快要断气,小毒狠狠心,一把扯下胸前的玉佩,撕开包裹,再咬破食指,把血滴在玉佩之上,但见玉佩立即幻射出阵阵的红光,就像一个会呼吸的生命体,晶莹剔透的质地里,有种夺人心魄的魔力,多看一眼,都会让人心驰神迷,鲜血透过玉佩后,已然又黑又凉,小毒将这黑血滴滴灌入白三口中,不多时,白三就吐出一大口秽物,然后悠悠醒转。

    卿小鱼目睹整个过程,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魔怔般指指小毒,又指指玉佩,再指指白三。小毒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却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眼看白三转危为安,小毒忙拿回玉佩,打算裹上布戴回胸前。却见白三强撑起身体,虚弱地抬手道:“别藏了,这东西我见过。”

    当乔浪和元吉聊清楚整件事后,他唏嘘不已,提醒自己此后要更步步提防,因为无论是此前纪雷的经历,还是现在赵雄的作为,都一再地摧毁和重塑着乔浪对世事和人心的理解。

    然后,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终于,还是元吉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打算把我卖给赵雄呢,还是和我一起共享富贵?”

    “容我三思。”乔浪咬着嘴唇道。

    “乔公子倒是个实诚人。”元吉哑然失笑道:“不过这等待的滋味着实难熬,生死一念而已,还请快些决断。”

    “尊驾可认识家父?”乔浪突然问道。

    “虽无深交,却在春申拿督家宴上有一面之缘。”元吉有些不解其意。

    “不怕一面之缘,就怕一面之词。此刻尊驾所说,和赵雄日前所说,甚至关于家父的死因,而今在我看来,统统都是一面之词。”乔浪沉声道。

    “我可上禀春申拿督作保,一来重新彻查旧案,为令尊复仇;二来待我任满,举荐由你接任家长;三来除了赵雄翁婿,绝不牵连他人。”元吉正色道。

    乔浪闻言,再次沉默不语,良久,终于从怀里摸出那十根金条,一把拍在桌上,笑道:“这些黄白之物都是赵雄所赠,在下几乎为此所蒙蔽,如今迷途知返,方知都是不值一哂。”

    元吉长舒口气,拱手深作一揖道:“令尊虽已驾鹤西去,但本官誓必保你乔家重振家声!”

    乔浪连忙起身还礼,也信誓旦旦道:“但蒙不弃,愿唯马首是瞻。”

    元吉坦然受礼,又道:“公子可还记得事先允诺我一个要求?”

    “大人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元吉俯身趋前,和乔浪耳语一阵,乔浪听得脸色连变,终究还是默然应允。

    不多时,泰山、刘海、阿德、老辛全被叫进石屋。又过了一会,此前掌括元吉的兵士也被叫了进去,立时就被刘海和阿德反剪双手按到在地。

    “军爷好气力啊,可还记得我是谁?”元吉冷笑道。

    “记……记……记得。”看着居高临下的元吉和一众人等,兵士再蠢也知道乾坤已然反转,惊惧之下语无伦次,只能怯懦地看向乔浪求助,乔浪却只扭头不看。

    “你记得我,我却不知道你的贵姓大名。”

    “小人……小人叫……叫……”

    “叫什么叫?别叫了,以后都别叫了。”元吉不耐烦地摆摆手,一把抽出乔浪腰间佩刀,噗呲一声径直捅入兵士腹中,兵士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身体的刀刃,到死不肯闭眼。

    元吉慢慢把刀插回乔浪的刀鞘中,又道:“原来报仇这事就和吃生蚝一样,都是越新鲜越尽兴。”

    饶是众人都是见惯生死的狠人,也还是难免心惊胆寒,尤其老辛,更是看得气血翻滚,汗毛倒竖。

    “多谢乔公子成全,眼看这台风就要来了,那就快请下一位吧。”元吉微笑道。

    不多时,光头再次被带进了石屋,但进门前就已被五花大绑,肥七等人见势不对,却也无力反抗。

    “彭大当家,听说你也是赵指挥使的人?”元吉阴桀的眼神死死盯着光头眼睛。只不过是一瞬的功夫,光头却像过了一辈子般难熬。

    “阁下哪位?有话好说,乔公子,泰山大哥,刘海大哥,阿德兄弟,你们都说句话啊!”光头愈发感觉大事不妙,慌不择路地求饶起来。

    “老夫有点累了,这次就有劳乔公子吧。”元吉听若惘闻。

    乔浪咬牙起身,一把抽出刀来。

    “我家中后院埋有一瓮金银,愿悉数孝敬!”光头大喊。

    “多谢,回头我会和乔公子到府上亲取。”元吉说着,却无半点停手的意思。

    “我还藏有一整船烟土,杀了我你们也找不到所在。”眼见乔浪刀锋逼近,光头再次大喊。

    “有心了,回头我会逐一问过你的手下,看是那个肥头大耳的嘴硬,还是那个断了双手的口严。”元吉不为所动,示意乔浪继续。

    眼看刀尖已刺破心前肌肤,光头再不敢隐瞒,扯着喉咙嘶喊道:“卿海风的女儿在我手里,你们若不怕玉石俱焚,就杀吧!”

    乔浪听得此言,佩刀哐当落地。元吉眉头一皱,上前捡起刀来就要亲自动手,却被乔浪苦苦抱住,又捡紧要关节说了此事,得知卿海风几乎出动整个水师寻找女儿,元吉这才勉强住手,他眼下迫切需要水师支持,实在不能去强触卿海风的逆鳞。

    元吉沉吟片刻,一把揽过老辛,道:“我没记错的话,赵雄派到牢房来,差点打死你的就是他吧?”

    老辛死盯着光头,往事历历在目,元吉又道:“我说过,自今日起,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譬如吃生蚝,不可拖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既要和我共富贵,更要和我同恩仇,我说得可对?”

    老辛不解其意,咬牙点头。元吉轻声道:“把他右手给我摁在桌上。”刘海阿德忙上前行事,分左右死死押住光头。乔浪见状,刚要上前劝阻,已被元吉拦住:“乔公子放心,事关卿家千金,我自有分寸。”

    又把刀递给老辛,森然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老辛心一横,接过刀来,对准光头右手前臂那个纹身的“忍”字猛插下去,随着光头的一声惨叫,利刃透臂而过,恰将“刃”与“心”分作两半,活生生把光头钉在了桌上,汩汩鲜血翻涌而出,如一朵盛开的海棠花。

    光头忍无可忍,哀嚎穿破天际,连外面的肥七螃蟹等人都听得分明。

    元吉满意地笑道:“今日若不说清卿家千金的下落,我让你这辈子都无需再忍。”

    话音未落,狂风暴雨骤然而起,台风终于呼啸而来,声势浩大地从海平线蔓延开来,宛如一头受伤的巨鲸,正愤怒吞噬天地间的一切。

    海边岩壁下,白三的话,却让小毒几乎忘了台风的存在。

    上一次见到这块玉佩的时候,白三还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那时还姓朱。

    BJ城破,崇祯自缢。幼年的朱三被几个家养老奴冒死带出城去。此际天下狼烟四起,李自成和张献忠都誓必屠尽明朝宗室:“凡王府宗支,不分顺逆,不分军民,是朱姓者,尽皆诛杀。”

    以天下之大,几无朱三容身之处。老奴一路护着朱三逃到天涯海角,即便如此,他们的行踪还是被发现,追兵一路杀来,所有家奴陆续血战而亡,就在朱三也要殒命时,一个路过的老头出手救下了他,并将他收为徒弟抚养成人。

    朱者,赤也,既然这世道不分青红皂白,老头索性改朱为白。

    老头与白三名为师徒,情同父子,却独不肯向他透露自己的身世,还总教白三不要执着前事,要他去过些随遇而安,快意恩仇的日子。遵老头的教诲,前朝旧梦,对白三都已恍如隔世,于是这世间再无朱三,只有白三。

    相处多年,白三甚至都不知道老头真实的姓名,唯有一次大醉后,见老头向北长跪不起,怆然涕下,自称金陵旧客,后又起身把酒悲歌:“吾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白三快满十五那年,师徒二人再次遭遇追杀,此番却早已不是李张的流寇,而是清廷的官军,师徒虽然拼死得以突围,但白三却受了致命重伤,生死关头,老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背着白三赶到厦门鼓浪屿上,来在一所僻静的庭院门前。

    是时天色已晚,又突然下起雨来。屋外紫竹成林,郁郁葱葱。内里却别有洞天,曲径通幽。偌大的房中,连仆人都不见一名,只住着一对年轻夫妇。男子气宇轩昂,女子温婉娴静,虽衣着朴素,但举手投足间一望可知绝非俗辈。说来蹊跷,老头一生桀骜不驯,恃才傲物,在这对夫妇面前却执礼甚恭,几乎到了卑躬屈膝的程度。

    三人挑灯密聊许久,最终妇人才拿出玉佩,让老头以为药引,再配以若干药材,炼出许多膏药,不仅救回白三性命,还留下许多傍身,后来老辛一干人得以死而复生,也都拜此药所赐。

    小楼一夜春雨,第二日白三醒来,自觉又是龙马精神。但所有人都已消失不见,只留下许多膏药、金银和一张老头手书的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又提行写着:缘聚缘散,吾儿速去,海阔天空,逍遥悠游。

    落款是:金陵旧客。

    从此,白三就开始了他天涯独行的日子,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师父,和那块红色的玉佩。

    小毒听得心神巨震,气血翻涌几乎不能自已,良久才喃喃道:“被老爹捡到的时候,我就带着这玉佩了,若如你所说,那对夫妇,会不会就是我的亲生爹娘?”。

    “我与他们不过一面之缘,自然不得而知。但这玉佩一定还藏着天大的玄机,否则我师父也不至于丢下我,和他们一起带着玉佩离开。”

    “什么天大的玄机,才会让我爹娘把我扔了?”小毒再忍不住,摸着胸前的玉佩,、热泪簌簌落下,卿小鱼一边拿出丝帕替他擦拭,一边也跟着嘤嘤抽泣起来。

    白三忆起师父,也不禁有些动情,望着天地间的惊涛骇浪,他还是收摄心绪,沉声道:“我来此岛,本是图些金条,可得了这船烟土,那金条就不值一提了。但在这玉佩之前,那烟土自然又可以弃如敝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是贪得无厌,我也不能免俗。所以,你还是把玉佩给我吧。看着是个能保命的宝贝,也不知是不是真能让人不死不灭,在你手里,反倒容易害了你性命,看在故人的份上,我不杀你们灭口就是。”

    话音刚落,不等小毒作答,白三伸手就要夺玉,小毒本能闪身躲避,白三身手何等之快,转瞬又是一拳挥来,正中小毒背心,若不是他刻意手下留情,只这一拳小毒已经归西,即便如此,小毒也被打得五脏六腑七荤八素,但剧痛袭来的同时,那股神奇的澎湃力量再次在体内如龙卷风般呼啸而起,愈演愈烈,他不愿控制,也无法控制,趁势飞起一脚踢向白三。

    白三双臂封门,硬抗了这一脚,手骨瞬时几乎碎裂,更被踹得连退数步,余势还兀自站立不稳,几乎摔进海里。

    小毒一击得手,也不恋战,拉起卿小鱼就没命地往海里逃去。只靠这股时有时无的怪力,他实在是不敢和白三在岸上对抗,但若到了海里,尤其是在刮台风的海里,他这昔归小白龙却是谁也不惧。

    卿小鱼人如其名,也颇通水性。两人几番浮沉,已游出百步之远,回头一看,白三仍在原地呆若木鸡,半点没有要追击的意思。但两人不敢停留,沿着海岸线竭力向更远处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