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之南洋王

第十九章

    看着图一笑匆匆离去的背影,春申月忍俊不禁,鼓掌笑道:“古有春秋烛之武说秦退兵,今有哥哥三言两语喝退两路追兵,我看就算大哥二哥,也没你这般本事。”

    春申喜闻言也颇有些得意,小毒却依旧眉头紧锁,肥七临走那一眼,总让他觉得心神不宁,遂起身道:“夜长梦多,你家不是还有个小院么?我们快去吧。”

    从西门到东郊,要横穿整个迦叶城,三人小心翼翼,步步回头谨防无人跟踪,待得夜深,才终于到达。

    这是一所僻静大宅,一丈高的青石围墙一眼看不到头,让人难以揣测里面的景色。夜深人静,房前红灯高悬,却不见家奴值守,只有一对硕大的汉白玉狮,默默守卫着紧闭的青铜大门。

    小毒把灯笼举到头顶,吞吞口水,神情复杂地看向春申喜:“这就是你说的小院?”

    春申喜哪知他心思,坦然道:“对啊,娘亲在时,每年偶尔会来住上两天,所以少有人知。”

    “好吧,有劳喜公子敲门。”小毒摊手道。

    “这铜门敲着可费手,也不知道那些奴才去哪躲懒了。”春申喜笑道。

    “你们一年只住两天,还不让人半夜睡觉?喜公子喊上两声,他们不就醒了?”小毒白他一眼,心道这小院和自己老爹常说的老宅,也不知道哪处更加奢华。

    “小毒哥说得是,不过深夜呼号,似乎有些粗鄙?”这也并非矫情,春申府家教甚严,春申喜毕竟是公子,难免有些放不开手脚。

    话音未落,青铜大门吱嘎一声豁然洞开,十余个蒙面黑衣人随即杀出。这群悍匪个个身手不凡,加之变生肘腋,小毒也没机会放血加持,挣扎了几个回合,三人就被一网成擒。

    春申喜也算识时务,再没了公子做派,放声大喊救命,只看得小毒又气又笑。对面为首者却不疾不徐,一边亲自动手勒住春申喜的嘴,一边低声冷笑道:“省点力气吧,那几个老奴,都去伺候你娘了。”

    春申喜兄妹闻听此言,知道此人必和仇家一党,情绪瞬间崩溃,只恨势单力薄,欲拼命也是徒劳。

    小毒听他声音,全无半点印象,但其身形却总觉在哪见过,正苦苦回忆间,黑衣人首领已一把抄过小毒腰间的马鞭,沉吟把玩起来。

    “你们是乔浪的人?”小毒瞬间反应过来。

    “你这小子果然鬼灵精,怪我行事着急,露了马脚。”黑衣人首领叹口气,说着慢慢扯下面罩,赫然正是光头的弟弟彭耀祖。

    小毒心里一沉,知道对方既然敢露脸,就已起了杀心,偏偏马鞭又被搜走,只好隐忍待机。

    抢走马鞭,虽是乔浪千叮万嘱的要务,但行事的真正主谋,却是鬼婆。鬼婆和春申寒春风一度,又得了承诺,本欲速速离开,回船了结春申喜兄妹,却无意邂逅了如今只配在后门等候的光头彭光宗。两人本有旧情,曾经合作贩卖私烟大发横财的姘头,如今一个刚攀了高枝,一个刚堕了深坑,邂逅重逢,际遇已是天上人间。

    鬼婆倒也长情,不仅不嫌光头落魄,且找了个僻静角落,又和他好好叙旧一番。待整好衣衫离开春申府,早有等得心急如焚的喽啰前来禀报了船上发生的变故。鬼婆也算临危不乱,既然正是用人之际,于是拉上光头,让他一起帮忙抓人。

    光头刚提上裤子,于情于理都难拒绝,且本也指望借力鬼婆翻身,于是满口答应,又叫来肥七和彭耀祖商量,肥七听得心潮澎湃,虽嘴上咬定小毒已死,心中却又燃起希望,连忙拍胸表示要随行戴罪立功。西门城楼下两人恍如隔世的重逢,更让肥七惊喜之余深深叹服小毒的深不可测,但形势波谲云诡,他假做冷漠,也都是为了见机相助小毒。

    恰逢乔浪也要动手,彭耀祖将计就计,说服乔浪撤兵设伏,实则盘算着最后残局让乔浪背起所有罪名。此计深得鬼婆青睐,大有爱屋及乌之意,更是全力配合,就连春申喜这处别院所在,也是鬼婆从春申寒处探知到的消息,春申喜在迦叶城中所有可能露面的地点,此刻都已十面埋伏,而这一票人马,正是以彭耀祖为首。

    彭耀祖为人谨慎,此刻夜深人静,顾虑若在迦叶城中招摇,难免横生枝节,索性就在这别院中隐了下来,一面将小毒三人严加看守,只待天明再遣人去向乔浪和鬼婆报信。

    看一切安排停当,彭耀祖长舒口气,沏了壶热茶,慢慢打量起房中的古玩字画,他历练游学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但一番看来,还是为这春申家的财势所震慑,区区一处别院,随意一件玩物,别说升斗小民,就是他兄弟俩,也未必置办得起,偏偏此刻虽入宝山,也无胆夹带偷私。胡思乱想着,就有些意气销尽,只觉世道不公,自己费尽一生才可能勉强够着的台阶,不过是别人出生就有的垫脚石。

    彭耀祖越看越气闷,把手中马鞭往桌上狠狠一拍,又唤过人来,将茶换酒。几杯下肚,气血翻涌,才觉着受用了些,又鼓起心劲,暗道总有一日,老子不择手段,也要把这荣华富贵统统抢过来受用,方不枉人间一遭。

    他俩兄弟若要翻身,而今之际第一要务就是得借助鬼婆和乔浪赵雄的势力,再攀附上春申寒这棵大树,而小毒三人,正是最好的投名状。想罢,彭耀祖振作精神,抄起马鞭快步来到关押小毒三人的柴房。

    柴房狭小闷热,兼有蚊虫跳蚤肆虐,春申喜兄妹素来养尊处优,自然苦不堪言。倒是小毒本就出身草莽,又愈发被磨砺得心宽,早就呼呼大睡。彭耀祖无名火起,心道你倒凌空一鞭劈下,实实抽在小毒脖颈上。

    小毒诈尸般猛地坐起,他梦中正和卿小鱼说话,忽地就又吃了一鞭,恰如两人初见之时,此刻如梦似幻,多少有些分不清真假,直到伤口火辣辣痛得分明,才彻底清醒过来。

    小毒手脚被缚,自知无力反击,但这起床气着实难消,下意识还是一拳挥出,不料指头般粗细的麻绳竟应势而断,结结实实击中彭耀祖的腮帮,许是也得了老辛的真传,彭耀祖的一颗大牙带血就飞了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愣神,小毒心道莫非自己无意中又习得了什么神力。殊不知这都是肥七暗中做的手脚,把绳索割得只剩一缕虚连,实指望以此助小毒脱困,可惜小毒一进柴房倒头就睡,一片苦心终归错付。

    彭耀祖和那陈天福一样,都自恃容颜俊美,既是潘安之流,自然最恨被人打脸破相。但彭耀祖心机却比陈天福深上百倍,待手下重新控住局势,他只捡起那绳子的断口一看,当即铁青着脸摔门而去。

    不多时,肥七也被押了进来,彭耀祖将他一脚踹翻,抄起马鞭就是暴风骤雨般落下,肥七本就被海盗折磨得遍体鳞伤,此刻新伤旧痛相叠,他虽肥硕壮实,却也成了个血人,可他仍咬牙硬挺,一声不吭。

    彭耀祖打得力竭,才缓了缓气,找个马扎坐下,狞笑道:“好你个死胖子,吃我哥穿我哥,原来却是个二五仔。”

    肥七吐出一口血沫,坦然道:“我跟大哥刀尖上讨生活,这条命都是交给他的,自然吃他喝他,若是较真,你这许多年的花销,却也少不了老子的血汗,不知算不算吃我穿我呢?”

    “看不出你倒牙尖,你先说亲见这小子身负重伤坠海而亡,又说要戴罪立功,哪有半句真话?要不是你们这些叛徒和废物,他也不至落魄至此!”彭耀祖说得字字诛心。

    “大哥吃亏,是他非要惹那卿海风和元吉,又被赵雄和乔浪算计,如今你不敢去找正主理论,反来怪罪我等兄弟?”肥七也是半点不让锋芒。又道:“这小子也是无意中被大哥绑来,本就和我们无仇无怨,那乔浪要和他争风吃醋罢了,倒把你给急成了这幅德性?”

    彭耀祖被他呛得火起,随手又是一顿猛抽,口中兀自骂个不停,若非肥七毕竟是跟光头出生入死多年的二当家,只怕彭耀祖当场就要三刀六洞做个了断。

    “二爷莫气,我有话说。”边上又有一黑衣人扯下面罩,冷声道。小毒闻言看去,可不正是此前被他一拳打残,至今尚未痊愈的螃蟹。

    螃蟹本就不善言辞,在帮中地位也比不上肥七,故而也少有和彭耀祖叙谈,但今晚之事,完全唤醒了他对小毒的恐怖记忆,此刻见是机会,螃蟹再忍不住,将彭耀祖拉到屋外院中,断断续续把往事又细说了一遍。彭耀祖越听越惊,反复刨根问底询问细节,再加上乔浪对小毒三番四次不死不休的态度,让彭耀祖陷入了深深的疑虑。

    柴房中,肥七和小毒既不知该说什么,也无力再说什么,彼此只相视一笑,都几乎要流下男儿泪来。惹得边上的春申喜兄妹,也是唏嘘不已。

    终于天光大亮,一夜未眠的彭耀祖从窗隙偷偷观瞧,小毒脖颈上血痂分明,却并未出现所谓的神通,到底是谁在说谎,或者另有玄机,彭耀祖眉头紧锁,身后的螃蟹偷窥着这个阴晴不定的二爷,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又过一时,即有手下向彭耀祖急禀,外围斥候探得有大队迦叶火器营官兵护卫着一抬大轿浩浩荡荡出城往此方向而来,却是大摆阵仗,走得不紧不慢。

    天色蒙蒙亮,彭耀祖就派了人去报信,但此番派头,来的绝不会是乔浪和鬼婆。在迦叶绑了春申喜兄妹,堪比台风时出海打渔,虽然鱼价水涨船高,但若有半点闪失,却是连本钱都要赔进去的。若非他大哥光头虎落平阳,以彭耀祖性格,绝不肯如此冒险。眼见手下不停回报距离,彭耀祖心念电转,突然面露喜色,亲热地揽过螃蟹肩膀,附耳道:“定是寒公子亲来了,你快叫兄弟们到门口列队迎候,我去换身行头,马上出来。”

    “可里面……”螃蟹瞠目结舌,指着柴房方向,想提醒彭耀祖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什么里面外面,我等奉命在此保护喜公子和月小姐,而今妥当等到寒公子亲来迎接,回头论功行赏,我保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彭耀祖兴高采烈。

    “这个……那个……”螃蟹讷讷道:“二爷,我嘴笨,但人不蠢。你懂我意思么?”

    彭耀祖笑容转瞬即逝,干脆地点点头道:“是我小瞧你了。”随即挥手从远处唤来另一个手下,朗声道:“定是寒公子亲来了,你快叫兄弟们到门口列队迎候,我去换身行头,马上出来。”

    “那是……可是……”

    “什么可是那是,我等奉命在此保护喜公子和月小姐,而今妥当等到寒公子亲来迎接,回头论功行赏,我保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彭耀祖手舞足蹈。

    这冤大头也是刚熬了通宵,哪禁得彭耀祖如此做作蛊惑,稀里糊涂就高兴起来,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忙依命行事而去。

    看着手下开心离开,彭耀祖瞥了螃蟹一眼道:“都让他替你死了,还不快走?”螃蟹擦擦冷汗,闷声搭个腔,紧随彭耀祖往后门而去,两人先还强装镇定踱步而行,到后面越走越急,终于忍不住头也不回狂奔起来,直到逃出三箭之地,两人才敢驻足喘气,远远望去,迦叶火器营人马已将别院围成铁桶,并源源不断涌入院内,大门前,停着一顶三十二人抬的黄花梨大轿,所有在门外列队迎接的黑衣人,都被反剪双手跪押在地。

    “二爷,到底咋了?”螃蟹的牙齿和小腿都有些忍不住打颤。

    “我虽猜不到出了什么事,但却猜得出来了什么人。”彭耀祖喃喃道。

    “谁来了?”

    “春申令。”

    三十六名带刀轿夫齐齐停步,轿子却并未落地,包括骑马随行在侧的春申寒、春申烈兄弟和一众官员在内,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万籁俱寂之下,偶有一只飞鸟掠过,羽翼的破风之声都清晰可闻。

    说是轿子,其实却彷如一所移动的房子,仅就面积而言,也远超小毒父子所居住的石厝。其间不仅软榻高床一应俱全,还单设有如厕的隔间。巴蜀精绣的丝绸幔帐高挂,居中一张灵璧磬石整雕而成的茶海,其上摆满了鲜果、点心,一名侍女跪在边上,小心往煮水的炉里添加西山窑的银丝碳,另一名侍女早已备好了九龙窠内的武夷山大红袍,准备冲泡,二女都堪称人间绝色,且一看既知是双子同胞。

    茶海前的蒲团上,一个年过不惑的布衣书生席地端坐,可见正在闭目养神。另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则毕恭毕敬在其身后垂手而立。

    坐着的,正是春申令,全南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春申令。

    站着的,则是魏大蚌,以老迈昏聩著称的黄旗海盗旗主魏大蚌。

    真论起来,魏大蚌其实不过略长春申令几岁,但不同的地位与境遇,却让两者看起来年纪悬殊。

    直到双子侍女将新沏的茶水奉上,春申令才缓缓睁眼,接过来一饮而尽,又将这汝窑青花釉里红的杯子握在手心把玩,终于开口说道:“老魏,我该不该信你?”

    魏大蚌侧身陪笑道:“君侯是论该不该,还是论能不能?”

    “都说说吧。”

    “若论该不该,老朽不敢妄自揣度君侯心思。若论能不能,那却是实打实能信的,上有天意,下关万民,何况老朽的身家性命,也都一并作保的。”

    “很是。”春申令慢条斯理抄起软榻上的一柄玉如意,将窗帘挑开,手指一弹,就将杯子掷了出去,碎裂之声,在这安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脆。队伍中的元吉不由眉头一皱,心中暗骂:春申家这摔杯子的毛病倒是一脉相传。

    三十六名轿夫得令,齐将轿子稳稳放下,再森然抽出佩刀大步向前,电光火石间,所有黑衣人已身首异处,血流成河,骑在马上的春申寒、春申烈面无表情,噤若寒蝉。所有战马也都无动于衷,显是见多了这般场面。

    元亨大手一挥,身后阵中已推出两台水车,元亨身先士卒,带着图一笑和兵士们忙活起来。

    待诸事收拾停当,春申喜、春申月兄妹方在一众兵士的护卫下走了出来,小毒和肥七也互相搀扶着跟在后面,乔浪远远看在眼里,心中各种思虑早已翻江倒海。

    春申令此刻方才徐徐下轿,全场人立即拜服在地,春申喜也不例外,齐齐静跪在春申烈的身后,唯独春申月哭得梨花带雨,飞奔着扑入春申令的怀抱。

    春申令对跪在地上的三个儿子视若无睹,只疼爱地抱起女儿,不住温言抚慰,直到春申月慢慢平静,才牵着手带她回到轿中。

    又过片刻,双子侍女传令起驾,一行人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回府不表。如海浪过处,来时汹涌磅礴,去时萧瑟肃杀,只剩白茫茫一片沙滩干干净净,谁也看不出随波逐流而去的几十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