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之南洋王

第十八章

    站在迦叶西门城楼的瞭望塔上,正好可以远眺大半个春申府的繁华夜景。

    当初如此设计,本是为了观察护卫春申将军府中的安全,不料如今,却成了春申喜兄妹和小毒的避难所。

    专责守卫迦叶城西门的千户桂亚,论起来还是春申喜的远房表舅。今夜春申喜一行突然形容狼狈前来造访,桂亚自然满腹狐疑,但他并未多问,只吩咐人好吃好喝伺候就托辞离开。春申喜未拿定主意之前,也不愿多作解释,两厢也算各得清静。

    小毒终于得以换身干净衣服,吃顿热乎饭菜,一番休整之后,已变得精神许多。春申喜却食不甘味,只勉强用了些茶水点心,就整晚呆望着府邸沉思。除了春申烈在外独居,整个春申家族都住在一起,但春申喜却不敢返回这个近在咫尺的家。

    豪门庶子的本能,让春申喜在波谲云诡的情势下更加小心,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打算请桂亚先去觐见自己的父亲春申令。可春申令早已离开迦叶的消息,则让他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

    听完春申喜的心事,小毒苦笑一声道:“我只道只有穷人家的日子难过,没曾想你们大户人家的日子更难过。”

    春申月不解地问:“什么是穷人?穷人为什么会难过?”

    小毒无奈地看着这个比卿小鱼更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小姐,解释道:“我就是穷人。”

    “你为什么是穷人?”春申月饶有兴趣地追问。

    “因为我爹是穷人。”小毒想了想,回答道。

    “傻妹妹,你就别添烦了。”春申喜实在有些听不下去,插嘴道:“穷人愁的,不过是明天没钱吃饭,而我们要愁的,是明天没命吃饭!”

    提到吃饭,小毒莫名又想起了和卿小鱼大闹四海酒楼的往事。他隐约有些后悔,如果当初没有去吃那顿四海宴,会不会后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自己还可以和老爹过着贫穷却也快乐的日子。

    “哥,你真觉得是大哥二哥要害我们么?”春申月怯怯问道。

    “若没人撑腰,五旗海盗谁敢劫船,还加害我们的娘亲?”春申喜愤愤道。

    “那他们为何如此呢?”春申月又问。

    “因为我们的爹是春申将军。”春申喜红着眼眶道,他心知母亲之所以带着他俩远走,本意就是为了逃离世子大位的争斗旋涡,没想到遭遇离奇横祸,联想起往日种种,他无法相信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没有嫌疑,但若没有父亲撑腰,他的怀疑根本没有被印证真伪的可能,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

    “小毒哥,你是如何练就的一身好功夫,能教教我么?”春申喜抹抹眼角,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小毒下意识摸摸腰间的马鞭,多少有些心虚,干咳两声道:“好说,好说,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娘在东郊城外有一座小院,只有爹和几个家奴知道,我们且去那里住下,等我爹回来,再请他做主吧。”

    “也好,那咱们就此别过。”小毒抱抱拳,他虽与春申喜颇为投缘,但骨子里却并不愿攀附权贵,相比卷入场不知所谓的豪门风波,他更愿意回到黎老大的渔船上,做一个浪迹大海的哑巴水手。

    “小毒哥哥,你能不走么?”春申月急道。

    “爹不同,不相为谋。”小毒神头鬼脸冒出一句。他肚子里的几滴墨水,无非都是拾孔秀才的牙慧,却逗得春申喜兄妹都忍俊不住,春申月笑罢又道:“小毒哥哥,那叫‘道不同不相为谋’。”

    “有啥爹,就有啥道。”小毒嬉笑道。

    春申喜正欲开口挽留,突闻塔下传来旋绕吵闹之事,探头看去,桂亚早不见踪影,不知何时,一大票兵丁已将四周围成铁桶,看服色装备,正是迦叶城驻军中最为精锐的火枪营,但领头的军官,却是春申喜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小毒脸色一沉,心道怕是要误了黎老大的船期。春申喜清清喉咙,朗声道:“塔下何人,所为何事?”

    “迦叶火枪营图一笑,奉寒公子令,护卫喜公子、月小姐回府。”

    ”火器营?那就请元亨舅舅出来说话吧。”春申喜哪认得此人,他所说的元亨,乃是迦叶火器营的总兵,和昔归知府元吉一样,都属春申令正妻元氏家族一脉,春申喜叫他一声舅舅,也是名分。春申寒和春申烈虽然争权夺位,也都是元氏一母同胞的骨肉,借春申家之力,盘根错节的元氏外戚,也渐成南洋一大门阀。

    “元将军公务繁忙不能脱身,特遣小的前来。”那军官听来言辞虽恭,实则半步不肯退让。

    “元舅舅既不得闲,那桂舅舅呢?”春申喜冷笑道,但哪有半点回音?这桂亚所攀附的,正是他跳海自尽的生母桂氏,谁料生死关头,他最信任的表舅竟然成为了第一个出卖他的人,春申喜虽行思已远胜同龄人,但委屈愤怒自责一起涌上心头,还是气血翻涌,酸楚难当。

    小毒缓缓起身,与他并肩而立,梗着脖子道:“喜公子,可忘了我们是如何杀退那些海盗的?”

    一句话再次激起春申喜的斗志,他感激地看了看小毒,把春申月拉到身后护住,沉声道:“若我过了这关,我愿与你结拜为异姓兄弟。若过不去,只求你救我妹妹出去,再找我爹给我娘报仇。”

    小毒咬牙点头,就要找地方悄悄放血厮杀,忽听春申喜悄声道:“小毒哥莫急,我有一计。”

    告密者确是春申喜的远房表舅桂亚,但下令拿人的却不是春申寒。

    春宵一刻值千金,哪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为一个看西门的千总扫春申寒的雅兴,何况这桂亚为人抠搜,小厮们收了他那点碎银,二话不说,就把他晾在外间傻等。

    喝到醉醺醺的既不见自己重金收买的青衣小厮回禀,也不见春申寒的踪迹,春申烈越等越心慌,托辞解手,也溜了过来观瞧观瞧,谁知消息没看到,却撞见了来访的桂亚,便将他也拉到了酒席宴上。

    桂亚看准春申喜出局已成定势,大位必在嫡传的两兄弟间产生,早有了更换门庭的心思。今晚事出诡异,他思来想去,正是个纳投名状的良机,便颠颠赶了过来,心道虽没能亲向春申寒邀功,但能向春申烈示好也不虚此行。

    桂亚哪知兹事体大,即便春申烈听完,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只打听到桂氏带着俩兄妹回了娘家,连带春申令出行,大略也与此有关,哪知事态已如海啸愈演愈烈,蓄势待发,渐成一场关乎无数人生死荣辱的惊涛骇浪。

    以春申烈看来,左不过是路上出了些状况,抑或这小子闹了少爷脾气,半路跑回迦叶也是有的。春申令最不喜兄弟阋墙,能接他们回来,自然是会讨父亲喜欢的。春申烈本打算叫家丁办事,又顾忌春申寒小气,多疑自己抢功,抬眼看见火器营总兵元亨也在,索性以春申寒名义发令,让元亨派人去接。那元亨喝得酩酊大醉,又正和一个舞姬逗弄得干柴烈火,哪还走得动道,百忙中含糊叫来天生一根筋的随从图一笑去调兵接人,这图一笑不明就里,不知轻重,不识好歹,不懂进退,只图办完差事,阴错阳差之下,才被春申喜认作了索命的追兵。而元亨与图一笑的对话,恰被在一边等着敬酒的乔浪听得真真切切。

    小毒正要动手,却被春申喜拉住一番耳语。春申喜言下之意,是要小毒假意以他为质,再伺机近身擒住图一笑以求脱身。毕竟这些人都是他爹的嫡系,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不愿小毒大开杀戒。

    小毒依计而行,拿匕首架着春申喜就慢慢从楼梯下来,图一笑哪看得懂这番曲目,紧张之下一抬手,麾下士兵已齐齐举起火枪。

    春申喜大骇,心道这图一笑看似憨痴,谁料下手如此狠辣,忙把小毒手臂轻轻一拍。这是两人约定的暗号,小毒哪会迟疑,瞬间暴起,和他一起纵身扑向图一笑。

    下楼之时,小毒早暗暗划破手指蓄力,雄狮搏兔之下,图一笑哪是对手,刹那间就已被小毒死死擒住,图一笑满头雾水,本以为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差事,谁知先是惹喜公子不悦,随即又冒出个半大年纪的刺客,偏偏这刺客还迅如鬼魅力大无穷。看来自己从军多年不得升迁,确也怨不得别人。

    小毒一击得手,挥手又补上一鞭,以求先立威震慑众人,眼见鞭梢就要抽到图一笑脸颊,却又凌空硬生生收了回来,只在空中劈出一声脆响,春申月以为他炫技,竟忘形鼓起掌来。

    一众兵丁见主帅被擒,又举枪逼近了几步,好在众人皆知春申喜身份贵重,不敢贸然行事。先前隔空对话,照明只靠灯笼火把,夜晚中影影绰绰,小毒也未看清图一笑,此刻贴身相逼瞧得真切,小毒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春申喜见机得快,不解道:“小毒哥,莫非你们认识?”

    “我也希望我们认识,可他却并不是我那朋友。”小毒失落道,手中暗劲一卸,问道:“你姓图?”

    “嗯。”

    “图什么?”

    “图一笑。”

    “家中可有兄弟?”

    “有个大哥,在昔归水师当差。”

    “他叫什么名字?”

    “啊?”

    “我问你,他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要问我哥的名字?”

    小毒忍无可忍,扬手又将马鞭甩出。图一笑回过神来,忙连声道:“图一乐,我哥叫图一乐!”

    小毒怅然叹气,又道:“我若放了你,你肯放了我们么?”

    图一笑先摇摇头,又连连点头,慌忙解释道:“光放过我不行,你还得放过喜公子,否则小的左右还是个死罪。”

    小毒和春申喜闻言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雾水,又听图一笑断续讲完事由,依旧难以置信,可看这图一笑呆愣天性,实在不似作伪,春申喜恐拖下去再生枝节,正要再说话,却听外围一阵喧嚷。小毒抬眼看去,又来了一票人马,却都是昔归水师的服色,带头之人正是乔浪,光头兄弟俩和肥七等人,也默默跟在后面。

    小毒看见肥七,心情直如隔世重逢,不顾当下形势,就要上前相认。却见肥七冷若冰霜,如陌生人般全不拿正眼观瞧自己。小毒遭遇多番变故,心眼也不似往日单纯,眉头一皱,也刻意收敛起来。

    乔浪却非常志得意满,作为元吉事件中的最大赢家,他如今在昔归水师和衙门之间左右逢源,连赵雄也得看他脸色做人,光头兄弟更是沦为他的马前卒,除了元吉和卿海风,他已俨然是昔归的三号人物。

    作为唯一大略知道小毒秘密的外人,乔浪对玉佩早存了必得之念,本以为派兵捉拿万无一失,谁知却被小毒脱逃,这也让乔浪更加觊觎玉佩的神通,正心心念念时,就在席间窥探到了元亨吩咐图一笑的差事,听闻喜公子身边还带了个神秘的少年,加之肥七也突然出现在迦叶,乔浪疑心大起,立刻点齐人马赶了过来,还特意支开了赵雄。

    看见图一笑的第一眼,乔浪也是一愣,只觉异常眼熟,却不料他竟然就是自己麾下亲兵图一乐的胞弟。眼见昔归水师的也来凑热闹,图一笑只觉头痛欲裂,今晚之事,就没一桩是他能弄明白的。

    乔浪最近春风得意,难免就轻狂了些,加之看春申喜年少,大喇喇上前略施一礼,就示意左右拿下小毒。

    小毒哪肯束手就擒,正要动手,春申喜已挺身而出,连春申月也娇声呵斥起来,水师兵士不敢造次,都停手望向乔浪。

    乔浪自觉在手下面前失了面子,脸色憋得青紫,他虽向来以世家子弟自居,但乔万年也不过是春申令的手下,爹既不如人,儿子自然也低人一等。此刻春申喜要强出头,乔浪气势莫名就焉了下去。

    “喜公子明鉴,此人乃是我昔归通缉的要犯,事涉白三,乃是春申将军钧令督办的要案。”乔浪字斟句酌道。

    “既知我是春申喜,我爹的钧令还用你来转告?”春申喜冷冷道,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看乔浪吃瘪,春申月也高兴起来,偷偷拉着小毒的衣角,示意他暂且忍耐。

    “是属下失言,但兹事体大,若走了要犯,却是万万不可的”。乔浪再不敢轻视春申喜,但言语依旧绵里藏针。

    “我小小年纪,既非世子,更无官职,不被人轻视欺侮已算不易,哪有什么属下?”春申喜冷笑道:“却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昔归同知兼水师副总兵,乔浪。”乔浪说得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这官很大么?”春申月忽闪着眼睛,突然发问道。

    春申喜哂笑一声,道:“妹妹,你可记得大夫人上次做寿?”

    “自然记得,爹还让我们一起给大夫人敬酒呢。”春申月道。

    “记得就好,大哥二哥敬了酒,就到我俩,我俩敬完,往后数十几个人,就到昔归知府元吉,然后再排排,就到昔归水师总兵卿海风,然后再等等,就到这位昔归同知兼水师副总兵乔大人了,只可惜乔大人上次公务繁忙,没来赴宴。”

    春申喜字字诛心,春申月嬉笑连连,乔浪早已恨得咬碎钢牙,他不愿再做口舌之争,沉声道:“在下虽然身份微末,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请喜公子见谅了。”说罢将手一挥,厉声命令手下拿人。

    头疼归头疼,但乔浪要在自己眼皮底下欺负春申喜,图一笑却还是不敢坐视的,于是上一刻还和小毒对峙的火器营连忙调转枪头,又和昔归水师列起战阵来。加上不知所措的西门守备士兵,三方剑拔弩张,又都有所顾忌,氛围显得紧张而怪异。

    乔浪等得烦躁,东张西望之下,视线就锁在了小毒手中的马鞭上。乔浪认得这是卿小鱼贴身之物,这一下顿时牵动心事,欲念翻滚激得酒劲翻涌,立刻就要下令强攻,彭耀祖却慌忙挤上前来,和他耳语了一番,乔浪眉头紧蹙,显然听得入神,听完终于微微点头,轻拍两下彭耀祖的肩膀,又回复了平常神态。

    “今日之事,实非在下有意冲撞,实在公事要紧,不敢渎职,若喜公子执意干涉,在下也不敢强为,只好待日后禀报将军定夺。”乔浪深做一揖,淡然道。他这一服软,三方人马都长出口气,放下刀枪,兵士中有相识者,甚至对视而笑起来。

    看乔浪前倨后恭,春申喜觉得他无非是在自找台阶,摆摆手道:“如此甚好,那就不送了。”

    乔浪也是干脆,扭头就走,片刻如退潮般消失无踪,只肥七悄悄回头瞥了一眼,恰与小毒眼神撞个正着。

    被小毒和乔浪连番打岔后,图一笑更不知该如何办妥差事,春申喜放下敌意,好生温言抚慰,终于说得图一笑回心转意,答应回去禀报后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