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径直走到篝火旁盘腿坐下，将罐口开裂的陶土罐子抱在怀中，徐福在火光的映照下终于看清老头的样貌。

    那是一张病态枯黄的脸，上面长满各种各样的大小脓包，隐约间可以看到许多蠕虫状的黑色物体在皮肤表层之下缓慢蠕动。干枯的灰色胡须稀疏地分布在下颚几乎腐烂的皮肤上。他咧嘴笑的时候便露出满口参差不齐且被土烟熏黄的黑色蛀牙。

    徐福的目光下移，停留在那破旧的陶土罐内。这陶土罐似乎装着无数蠕动的滑腻触手，轻微颤抖着发出滑腻粘稠的肉块交融移动的吧唧声。他心中一紧，连忙睁开一直紧闭的右眼看向老头。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出现在老头面部的血字居然是一个硕大的“善”。

    他皱起眉头思索着；难道自己真的错怪老头了吗？还没来得及多思考，老头开口了：

    “小道长，你的处境很危险啊。”

    老头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徐福僵在原地，老头没有理会他，径自抬起手指向对面少年的右眼：

    “哈哈哈，道长的右眼发生了什么，恐怕道长比我清楚吧。”

    徐福暗自心惊，他连忙站起来双手作揖：

    “真人眼力好生了得，还望真人指点。”

    老头干瘪的笑声忽然响起，他不紧不慢地摆手道：

    “哈哈哈哈，老朽可不是什么修真之人，担不得‘真人’的称呼。不过老朽云游数十载，倒是对你体内的东西略知一二……但老朽可不会无缘无故的帮助他人，毕竟这泄露天机的事情可不简单啊。”

    徐福立刻明白了老头的意思，他不禁面露难色：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估计都已经沉入河底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头似乎看破了徐福的顾虑，他哈哈大笑道：

    “小道长多虑了，老朽自然不会向出世之人索要钱这种铜臭之物。”

    话音未落，他咬破右手手指悬在徐福的额前，随后口中开始念诵一些奇怪的经文。随着经文的念诵速度越来越快，徐福只感觉体内传来一阵诡异的响动。下一刻，一股彩色的雾气从他七窍中涌出并径直钻入老头滴血的手指。

    说时迟那时快，老头拔出腰间短刀将第一段指关节切下。随着血淋淋的指节掉在地上，那团肉块瞬间被污染成璀璨的彩色，在光芒的作用下，指节逐渐膨胀成一个全肉的肉卵。

    老头一刀戳开了卵的表皮，在一阵血水飞溅之中，一只浑身彩色的螳螂拍打着翅膀飞了出来。

    那只螳螂的身体呈现出流动的彩色，三对凸出的复眼如同夜明石一般散发着璀璨且梦幻的七色光芒。它振动五色琉璃一般的鞘翅，将身上残留的污秽血肉抖落，随即挥舞两只刃爪刺向老头的眼睛。

    老头右手一翻便将螳螂罩在掌下，左手随即拍开陶罐的盖子。徐福总算看清了陶罐内的恐怖景象，各种背上长满红色眼睛都蠕虫和扭动着密集触手的肉块相互撕咬着缠绕在一起，腥臭的黏液不断从中喷溅而出。

    老头捻起螳螂甩入陶罐中并重新合上盖子，下一刻，原本还算平静的罐子开始剧烈颤抖，各种奇怪的嘶叫声伴随着黏液飞溅的啪叽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老头乐呵呵地笑着，用皮下扭动着黑虫的手轻轻拍了拍不安分的罐子，那慈祥的笑容就好像在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徐福老头的动作吓了一跳吓了一跳，原来这家伙是个蛊师！他赶忙向后退了退：

    “你抽出来的这是什么东西？”

    老头笑着看向对面一脸惊恐的年轻人：

    “呵呵呵，这螳螂是‘星之彩’的化身。嘿，那玩意可是好东西啊，说不定能帮老朽炼出传说中的蛊王呢。不过你放心啊，我没取太多，而且这东西是用不完的，很快它又会在你体内长出来。”

    徐福浑身一个激灵，他连忙问道：

    “这东西和我体内的大仙有关系吗？”

    话还没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老头却露出一副早已知道的不屑一顾：

    “小道长，这当然是有关系的。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说你处境危险？”

    徐福摇了摇头，迷瞪瞪地看向老头。老头也不看他，兀自从腰上摸出一个油腻恶臭的旱烟枪点上了火。

    “这个世界上曾经出现过很多的大仙，但我们在人类诞生之前便陷入了长久的沉睡，只有信徒才能将祂们唤醒，”

    老头砸吧着嘴吐出一口呛人的黑灰色烟雾，他将烟锅子在地面上敲了敲继续说道：

    “这些被唤醒的大仙还无法重现世间，于是祂们便会去寻找一个足以承受他部分力量的躯壳并让自己的一部分进入他的体内。被选中的凡人将会在大仙的影响下逐渐迷失自我，直到最后彻底沦为祂的傀儡并毫无意识的去进行完全复苏大仙的仪式。而人们称被选中的人为——化身。”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成为蓬莱大仙的‘化身’了吗？”

    老头眯起眼向后仰去，似乎十分享受烟草燃烧带来的辛辣气味。他又往烟锅里捻了一小撮黑色粉末，对着油光锃亮的铜烟嘴狠狠吸了一口后说道：

    “老朽不清楚你体内的是哪位大仙，但可以肯定的是，‘星之彩’便是祂用来侵蚀你的理智从而使你迷失自我的方式。每当你使用一次‘星之彩’，你体内的大仙便会吞噬你的意识，待到你的意识被完全吞噬，大仙便会霸占你的身体。到那时，你就彻底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徐福浑身开始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他将身体向前探去，发疯似的抓住老头的肮脏积垢的衣袖：

    “那么可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老头抬起皱纹间藏满污垢的眼皮，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止一眼，就让徐福的心彻底沉入谷底。老头将黄铜烟嘴重新塞回嘴中深吸了一大口，又是许久的沉默。

    “恕老朽无能，我已经凭借蛊虫活了近六百年，也见过许多的化身。但很遗憾，他们的结局无不是沦为傀儡，”

    老头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你们这样的人的宿命。”

    徐福望着老者满眼的无奈没有再询问。年迈的老人掐灭了烟锅里的火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不仅如此，因为化身拥有大仙的力量，所以会成为各种门派的争抢对象。被门派抓住的化身会被全身烙满压制大仙的符文并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之中，每当有教派的大冲突就会被拖出来战斗……这种日子可谓是生不如死啊。”

    老头一边摇头一边咋舌，眼中满是惋惜和怜悯：

    “可怜这么一个俊小伙咯，估计这辈子连媳妇儿都讨不到，诶……”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再次伸进那不断叽里咕噜作响的巫蛊陶罐，摸索着从中掏出一条不断蠕动着滴落黏液的黑色肥虫，一只只红色的眼睛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它滑腻腻的皮肤。

    他用小刀在蠕虫的后背上剖了一刀，三颗眼珠子大小的黑色药丸裹挟着腥臭的黏液从伤口滚了出来，那肥胖肉块般的虫身瞬间萎缩成一小团皱巴巴的枯干皮囊。

    “这是蛊元，是蛊虫吞噬活人理智后结成的精华。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吃了一颗，可以帮你缓解失去意识的症状。”

    徐福犹豫片刻，还是接过黏腻的黑色药丸放在腰间的口袋里：

    “那就多谢长老了……”

    话音未落，一阵杂草被踩倒的细碎声音忽然从徐福身后传来。浑身湿透的无皮叼着一只浑身是血的松鸡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它将松鸡丢在徐福面前并蹲在篝火前烤着滴水的黄色皮毛。

    徐福愣了愣，随即将松鸡扔进噼里啪啦的火焰之中，他又找来一根还算干净的树枝拨弄火堆中的焦灰，让黑灰把松鸡完全掩埋。

    烘干皮毛的无皮跳回徐福的怀里，瞪着一对圆溜溜的明亮黑色眼睛打量着篝火对面的怪老头。每过多久，徐福用树枝把埋在焦灰底下的松鸡扒拉了出来。

    一整只松鸡的皮毛已经被褪尽，焦黄色的肌肉冒着油滋滋的光泽。他撕下一条鸡腿塞进无皮的嘴里，又把剩下的烤鸡肉撕成小块铺在一条宽大的蒲叶上。他看向老人：

    “长老，要不吃点？”

    老头也不客气，用沾满蠕虫黏液的短刀插了一根鸡腿填进嘴里咀嚼起来。徐福尝了一口焦香的鸡肉，略带几分伤感地说道：

    “这是我师父最爱吃的叫花鸡，以前他经常在炼丹炉底下偷偷烤上一只，只可惜他再也吃不到了。”

    老头又戳了一块肌肉塞到嘴里：

    “敢问小道长的师父是？”

    “云梦山的王道长，道号鬼谷子。”

    老头忽然停下狼吞虎咽，他抬起一双满是狐疑的浑浊眼睛看向徐福：

    “这老东西死了？老朽怎么会不知道？”

    徐福一脸迷惑地看向老头：

    “长老认识我师父？”

    老头没有理会他的质问，兀自抹了抹嘴上的油渍站起身，他对着徐福拱拱手：

    “老朽百年前是讨口子的，没有姓名，小道长叫我‘蛊长老’就好。清明节替我给你师父多烧两搭纸钱，老朽上次和你师父推牌九输了，还欠他五颗蛊元的赌债呢。”

    说罢，他提起地上的陶罐径直走回幽深的树林。就在蛊长老即将踏入阴影的刹那，他忽然又回过头看向徐福怀中的无皮：

    “一定要善待那只黄大仙，它日后会为你挡下一灾啊……小道长，咱们有缘再见咯。”

    老人转过身，笑着隐没在树林的阴影之中。徐福笑了笑，抱紧怀中的无皮，一人一鼠靠着温暖的篝火边，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夜晚的树林十分平静，至少睡梦中的徐福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树梢上，一只有着三只红色眼睛都乌鸦正在死死盯着自己。那只乌鸦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脖子，随即扇动翅膀飞离了树林，只留下几片不详的黑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