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又是噩梦。

    徐福在梦中又看见了那些一起登上蓬莱仙岛的船员。他们的眼睛炸裂开去，黑色的污血和白花花的脑浆从空洞的眼眶中流出，沾染了破损的麻布衣服。船员们不断流出脓水的嘴巴一张一合：

    “徐福……为什么我们看见大仙不仅没有成仙，反而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随着船员越走越近，他们满是疮口的身体逐渐变成灰暗的绿色，皮肤逐渐被长出的坚硬鳞片顶破。随着头颅一点点扭曲变形成鱼的形状，一双浑浊的黄色凸出眼球从漆黑空洞的眼眶中凸了出来，一阵无规律的转动后死死盯住徐福：

    “你个该死的骗子！我们绝对不会绕过你。哪怕你真的成仙，我们也会把你重新拉回地狱……”

    怒吼逐渐变成可怖的咕噜咕噜声，它们张大开裂的鱼嘴并伸出长满倒刺的尖锐舌头刺向徐福的腹部。徐福下意识举起双手试图结印，就在他要喊出“喝！”的刹那，四周鱼怪的身影如同水滴落入水面般扭曲波动起来并逐渐支离破碎。

    从睡梦中惊醒，徐福只觉得浑身冰凉，刺骨的寒意让他不断打着冷颤，被黏腻汗水粘连的红纱衣袍被清晨的寒露浸湿。他这才发现，过了一夜后那噼里啪啦燃烧篝火早已经熄灭，只留下地上的焦灰和吃剩的鸡骨架。

    感受到徐福的活动，无皮用毛茸茸的头颅蹭了蹭他的脸。拍了拍无皮的头，徐福拾起地上的口袋系回腰间：

    “咱们上路吧……过了大河就离云梦山不远了。”

    穿过横七竖八的杂乱树枝，一条曲折泥泞的小路出现在他的面前。沿着小路走了不一会，一阵马蹄声混着车轴转动的响声从身后响起。徐福回过头，却看见一辆破旧的马车摇摇晃晃地从远处驶来，他随即一抬手叫停了马车。

    一个酒糟鼻的老头瞥了徐福一眼：

    “道长有何贵干呐？”

    徐福拱手作揖道：

    “这位大爷，可否载贫道一路？”

    老头没有理会说话，默许地点了点头。徐福拉开帘子走进马车，车两侧的座椅上坐着三个面无表情的陌生人。徐福没有理会他们，兀自在作揖上坐下，靠着抖动的墙壁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间，徐福居然在颠簸中睡着了。

    徐福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他揉了揉迷糊的眼睛看向四周，却发现车上的乘客都如同消失了一般。他赶忙跳下车，却发现赶车的老头居然也不见了！

    不对劲！徐福瞬间警觉起来，他迅速观察起路的两侧，但都没有丝毫的人影。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正常的有些不正常。突然一阵竹笛的声音响起，徐福抬眼看去，只见远处逐渐升起了蒙眬的雾气，一条若隐若现的黑色人影端着一支笛子站在雾气的中央。

    徐福连忙走了过去，然而每向前一步，那黑影就向后退一步。徐福快速跑了过去，而那黑影却如同泡沫一般炸开，瞬间烟消云散了。

    “哎呀！”

    徐福大喊一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依然坐在不断颠簸的车厢内，身边的其他乘客正用着鄙夷和好奇的目光瞪着他。他尴尬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惊扰各位了。”

    他随即将头垂下细细思索着刚才的梦：

    “那是梦吗？”

    是梦，可又无比真实。不是梦，可自己还坐在车上……徐福还没进一步思考，马车忽然停了。老头掀开车的布帘子道：

    “都下来吧，车轱辘坏了一个。正好这里有个小镇，我们歇歇明天再出发吧。”

    徐福叹了口气，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看了看这个不大的小镇，没发现什么异样。

    这是十分普通的小镇，有着泥泞肮脏的街道，残缺不全的茅草屋，以及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如果说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街上的人太多了一些，似乎全镇的人都走上了街道，向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前行。

    徐福怀中的无皮忽然不安地叫了起来，他立刻警觉地四下张望起来，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忍无可忍，徐福一把扯下绑在右眼上的布条，扫视着四周的一切。

    透过邪眼的视野，他却依然看不见任何异样的现象。徐福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将破布条重新绑回脸上，走到路边一家用竹竿支楞起的小摊铺坐下，他从布口袋中摸出三枚尚未被河水冲走的铜钱递给迎上来的老板：

    “下碗面吧……要热的。”

    老板笑呵呵地接过铜钱揣进脏兮兮的口袋中：

    “好嘞，客官。”

    徐福细细观察着街上人来人往的景象，听着小孩的啼哭和商贩的叫卖声，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十分的不对劲。

    “客官，您要的打卤面，”

    老板笑着将一碗面条放在桌子上：

    “哟，客官在看什么呢？”

    徐福回过神，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道：

    “老板，这街上是每天都有怎么多人吗？”

    老板愣了一下，连忙摆手道：

    “这怎么可能啊？今天是祭仙大典，所有人都赶着去上香沾气运呢。诶，客官是第一次来扎纸镇吗？”

    徐福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快速的将碗中油汪汪的面条扒拉进嘴中便再次走上了大街，他眉头微微锁紧：

    “这面条……为什么有点苦？”

    他随着摩肩接踵的人群涌向远处山头的，路过街边的许多商铺，里面的男女老少都坐在一堆堆白花花的折纸中盘弄着手中的白纸，将一张张白纸捣鼓成元宝，童子，亦或是鸡犬牛羊。看到这里，徐福总算理解了这个这个地方为什么叫“折纸镇”。

    不知道挤了多久，徐福总算来到了山腰的一座黑色庙宇。从汗津津的躯体中穿过，他看见了供奉仙人的高台。但令人失望的是，高台上的雕像被蒙上了一块巨大无比的黑色绸布。

    香烟袅袅，飘浮在人山人海的大殿内，并逐渐使四周的一切变得模糊。古怪的诵经声伴随着参拜者的吵闹声在香炉中飘出的云烟的阻隔下逐渐离徐福越来越远，他木楞地凝视着那块没有任何花纹的黑布。

    过了许久，四周的嘈杂声再次如潮水一般灌入徐福的双耳。他看向四周完全忽视自己的参拜者，大梦初醒一般：

    “镇子上的这些人没有丝毫人类的气息！”

    徐福终于动了，他猛然出手摸向那雕像上的那块黑布。随着他用力一拽，黑布就这样被扯了下来：

    “别装了，给老子出来！”

    随着黑布掉落在地，四周的一切都如同泡沫一般爆炸。不多时，原本繁华的大殿已然变成了一片破败的道观废墟，缥缈的香烟也化为寒冷的浓雾。而周遭的所有香客也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纸扎的大小假人。

    透过浓密的雾气，徐福总算看清了雕像的真面目。

    被雕刻的神明完全就是一团完全混乱的纠缠物，有着几千张分布无序的扭曲面孔，每一张面孔都露出声嘶力竭嘶吼的表情。无数触手从面孔之间的缝隙生长而出，有的抱着琵琶，有的举着唢呐，还有的横着一支竹笛。

    虽然徐福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他并没有时间缓神，一阵竹笛的诡异吹奏声忽然响起。徐福赶忙回过头，他看见了那条雾气中的黑影：

    “果然是你！”

    徐福疾行向黑影，谁知黑影再一次隐匿回浓雾之中。他双手结印升起一团火焰，火焰的亮光随即驱散了四周的雾气。

    徐福顺着台阶走向山下，一路上满是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纸人，不禁让人打了个寒颤。来到山下，他看见了更多纸扎的东西，有屋子棚子，甚至还有高大的马匹。

    重新来到那片卖面条的棚子边，纸扎的老板已经躺在地上，脸上画着的憨厚笑容格外瘆人。他是目光忽然扫向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是瓷碗，作为唯一不是纸扎的物品，里面不仅没有面汤，反而躺着半条扭曲挣扎的蚯蚓。

    徐福再也忍不住了，他扶着腰不住呕吐起来。伴随着黄绿色的腥臭液体，数十条还没有被完全消化的粗长蚯蚓被呕在了地面上，似乎还在不断地扭动着。

    一阵尖锐的笑声忽然响起，只听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唱道：

    “扎纸镇，镇纸扎，神仙难辨真或假。骗得神来神难走，赚的佛来佛坠舟。千人千面千丈纱，红尘拦路难归家。伏行黄泉避三花，不清不明把仙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