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过地道去爱你

第十九章 地道悲歌

    疯丫头点燃的那把“火”,把她自己给烧“红”了,却把她的娘从里到外给烧“黑”了。

    那天散会后,娘被留了下来,老刀对她说:“考虑到黄主任(矮鬼)的建议,本来是想挽救你的,可想不到你在今天的大会上,台上台下有那么多人在看着,你竟然打了你的女儿。你知道吗,这是大会的会场,你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打她的?你又是因为什么去打她的?还用我说吗,凡是来开会的人,心里都像装着明镜似的。你想过没有,这和你平日在家里打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现在想挽救你也挽救不了了,大队支委几个人刚才碰了碰,一致认为,你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坏分子。从今往后,你要老老实实地接受广大干群的监督,不准乱说乱动!”

    娘刚回到家,疯丫头就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责问她:“……在开会之前,我是跪着求老刀,让他手下留情不要虑待你,可你……你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我?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心疼东边的那个臭男人……”

    娘听了女儿的话,心里的火气稍微消淡了些,她想了想,觉得已经到这个道口儿了,还是把那一直隐瞒着的真相捅开吧,至于结果,就随它去吧。她小声地说:“孩子,还有你不知道的那,他……他是……是你的爹……”

    疯丫头一听忽然愣住了,像是没听清楚。娘又边哭边连着说了一句:“他是生你的亲爹啊……”

    片刻后,疯丫头发疯似地暴躁起来:“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你是不是诚心要拿那个烂货恶心我?你太无耻了,竟然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你给我滚,滚出去,和他一起鬼混去吧……”一边骂一边拿起一根木棍欲往娘身上打,娘真地被赶出了门……

    那个被疯丫头狠狠地打了耳光的李大锁,在当天中午——说不准是什么时间,带着满腹辛酸与遗憾,凄惨地离开了人世。

    待老八爷发现的时侯已经是午饭后了:只见他趴在床边的地上,旁边那堆杂物中有一件衣服上沾上了血……

    矮鬼得知李大锁的死讯后马上赶了过来。他对李氏家族中的老掌柜说:“本来,这后事是要请示老主任的,他去公社开会了。我给你们提个建议:最好尽快地把尸体处理了,老话说‘入土为安’那。‘他’眼下的身份,你们都清楚,何必让已经死了的人,再……我不说你们应该明白的。如果你们同意,就抓紧办,有什么责任我担着。你们要是觉得不妥,那就等老主任的话。”

    有人说是不是等李大锁的妻儿回来……老掌柜断然拒绝,随即谢过矮鬼,马上吩咐人去买了一口薄木棺材,简单料理一下,由几个后生抬着,不声不响地沿着大运河的河堤去了西河滩……转眼间那“老人茔”里又崛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黄土新坟。

    李大锁的尸体被抬出去之后,矮鬼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了,说要对死者遗留下来的房子进行搜查。他为了给自己抹一点脸面,又说这是上头的意思。

    矮鬼独自一人在屋子里用那老野猫似的眼睛扫描了两圈。他忽然发现,在李大锁的床底下,堆了杂七杂八的破破烂烂。为什么要把这些堆放在床底下呢?他边想边弯下腰伸着头,拨开外面的一部分,意想不到地露出一块宽宽的薄木板的一部分。他尽管以为那些破破烂烂的旧衣破被下面,铺着那木板是为了防潮的,可多少还是有点怀疑。当上面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被挪到一边,刚掀开那块木板时,一向处变不惊的他,竟就被惊得瞪大了一双贼眼——下面竟然是一个大洞!为了偷偷地摸个实在,他不想惊动任何人,疾步转身——将院子的大门关上,插上门栓。然后,独自壮着胆小心翼翼地下了地洞,往那边爬了过去。

    爬了一段,他就忐忑不安地划着一根火柴,举起来向前看看。爬到那边的井下,又接连划着两根火柴——四下里搜搜探探。待眼里和心里都觉得摸着了“实底”之后,他借着最后一根火柴的光亮,定定地看着那通向井口的“凹槽”——实质是留下一个一个脚窝的“泥梯”,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感叹道:我的天那,想不到,谁也想不到啊……他又转念一想:她一个柔弱的女人——那李大锁咳咳喘喘的,有时甚至上气不接气,他能挖?要真是她一个人挖,可不是五七天的功夫。她哪来那么大的心劲?莫非真是什么“爱情”——“爱”出来的?这“爱情”就那么邪乎?还有,那夏、李两大家族上百双眼睛没日没夜地盯着,怎么就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了不得,哎呀呀,这个女人——真像戏文里唱的:“这个女人真是不寻常”啊……”

    火柴的光亮熄了,他又站了片刻,才转过身,摸着黑放心地爬了回去。上了地面,他顾不得汗涩了的一身褂裤,立马将洞口按照原样儿覆盖好。然后坐了下来歇息了片刻。待平缓了心绪,才发现自己满身粘了泥。随手抓过床底下的一件旧衣服,站起身反复抽掸了几下,然后锁了堂屋和院门的门,心里又惊又喜却不露声色地走了。路上有人问他膝盖上的泥影子,他说,下老堆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对任何人都没有透露半个字。

    矮鬼一直在琢磨: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挖通这地道的?她当初是怎么想起来要挖这地道的?

    他忽又想起另一个更尖锐的敏感问题:她和李大锁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是她的闺女揭发出来的,可她挖地道的事……难道疯丫头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

    老刀在得知夏庄发现了“地道”的重大秘密后,又一次喜出望外,他赶忙去向公社主要领导作了汇报。

    第二天一大早,好多年轻人还赖在床上的时候,大队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的大喇叭就响起来了。先是播放歌曲,刚唱了几句,忽然停了,接着有人讲话了。一听到“讲话”,人们便侧着耳朵听:“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现在公布一条特大消息——特大消息:我们大队在夏庄发现了地道,就是电影‘地道战’上那样的‘地道’!这条‘地道’,大家一定想知道是谁挖的,听好了,就是夏庄的夏香玉亲手挖的,从她家的羊圈一直挖到那个“迷人精”李大锁的床底下……”

    “啊?!”人们一听,无不震惊,先是惊了耳:好多人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岔了。立马竖起耳朵——接着听第二遍。听完了,好多男人还在回味着大喇叭里的“讲话”,而好多女人已经按捺不住了,三三两两凑到一块叽叽喳喳起来——

    “哎呀,一大早,想不到冒出了个‘地道’……”

    “哎呀呀,真不敢相信,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寡妇能挖出个地道……”

    “哎呦呦,那个小寡妇,听说跟那个‘迷人精’,两家子就隔着二十几步的巷口。要说白天,人多眼杂肯定不方便,可那夜里头一猫腰就溜过去了,还挖什么地道呢?”

    “哎呀,你真是死心眼,大喇叭里都说了,人家就是搞那个‘地道’——‘地道战’哩。在那地道里‘那个那个’,人不知鬼不觉,既隐蔽又安全,用不着提心吊胆的那,想怎么‘战’就怎么‘战’……”有人在短暂的震惊过后,想说两句女人爱听的俏皮话。

    可听的人没一个笑得出来,有人还嗔了一句:“你知道守寡是什么滋味?亏你还是女人,听到这样的事,还说得出笑话……”

    “唉,女人……女人居然挖通了地道——真是惊了天啦……”

    夏庄的人,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我的天啦,这“地道”就在眼皮子底下啊……

    在大喇叭还没广播之前,老主任就带着几个人,在地道现场忙碌起来。不一会,李大锁家的西间房和夏香玉家的羊圈被“清空”了。接下来,又在连通夏、李两家的地道的上方,拉上了一条长长的宽宽的红布横幅(是昨晚上连夜赶制的),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醒目的黑色大字:

    “下面有地道!”

    老刀之所以要营造这样一种气氛,是因为公社的主要干部还有县里的媒体记者要亲临现场。

    人们早已忘记了早上起来要干的事儿了,堆北几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不约而同大呼小叫地直奔夏庄去了。不一会,李大锁和夏香玉两家的院子里便挤满了人。

    有几个年轻人一到现场就急不可耐地下了李大锁家的地洞往那边爬了过去,那边也是一个接一个地下了地洞往这边爬过来。两边的人爬着爬着都被对方堵住了去路。无奈,又都倒着往回爬。

    鉴于此,现场的直接负责人矮鬼决定:一律从这边的羊圈下洞。因为地道就是从这边挖过去的。为避免你争我抢,他又指派一个大队干部,专门负责发“门票”,按照“门票”上的号码有序下洞……

    从洞口爬出来的,没有一个人还带着刚才下洞时的好奇与神气。有的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有的龇牙咧嘴地揉摸着疼痛的膝盖,有的额头被擦破了皮……

    挤在洞口边的人,急切地想知道地道里的情况,可听到的却是不一样的回答:

    “哎呀,里面黑咕隆咚的,好像有好多树根——是砍断了的,有粗有细……”

    “只能趴着爬,一挺身就戳到了头,弓着腰也不行,脊背抵着了洞顶,唉,憋屈死了……”

    “唉,我还以为是直打直的,想不到里面还有个弯口,我这身子,差一点蜷不过来。”边说边扫了众人一眼,“细瘦的,可以下去。粗壮的——像我这样的,千万别下去。”

    矮鬼听着他们一个一个在叫苦,不屑一顾地说:“你这几个小兔崽子,还是心嫩啊——身子骨更嫩,还不如一个瘦弱的寡妇,连我这个小老头……”

    接下来,再下去的人,吸取了前面的教训,带上了手电筒。

    女人们大多忙着挤着看地道两边的洞口,很少有人想下去爬一回的。她们听了从地道里爬出来的男人的描述,都自然地联想到地道的女主人——夏香玉。

    夏香玉被责令站在院门外的一张大桌上,胸脯上挂着纸牌子,纸牌下又吊着一双破花鞋。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头发披散下来,人们无法看清她的脸……

    一个大队干部站在桌子边,不时地呵斥:“夏香玉,把你的狗头抬起来,让大家看看你这张不要脸的脸!”

    女人们一边想象着一边议论着她独自一人挖地道时的艰辛,好多人都说她太过痴情。再想象着她从这边爬过去,又从那边爬过来(李大锁咳喘得厉害,估计他爬不了地道),免不了又要骂她太过下贱。还有的从她身边走过时,先斜着眼盯着她的脸,然后往地上夸张地吐了一口吐沫……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同情夏香玉的不多。原因很简单,并非因为她爬过地道去“偷贼养汉”,而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跟李大锁之间起起伏伏的旧情,更不知道疯丫头竟然是他俩的亲生女儿……

    疯丫头去哪儿了?她也许早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奇异场面,给惊得呆了,傻了,慌了,乱了;她也许是怕了吧:你把你娘和那个“迷人精”勾搭的丑事揭发出来了,可你娘挖“地道”的事你怎么不去揭发?你能敢说你不知道——你能敢向老人家保证你真地不知道?你既然知道了却故意隐瞒不报,那就证明你确确实实和她们“捆绑”在了一起,而且还“捆绑”得如此隐敝,这还了得!再想想,这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昨天你还是红极一时的典型,转眼间你就要被拉上台……

    怎么见不着她的影儿呢,莫不是真地被吓得躲起来了吧。

    ……

    此后,有人经常看到疯丫头顺着家门前的大运河的河堤,往西河滩“老人茔”疯跑……

    ——后面还有一个女人在远远地跟着……

    有拾荒的老太太问:“丫头,你老是去‘老人莹’做什么?”

    “我去找那个‘妖魔’算账……”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没死,他在‘老人莹’开会呢,老主任也在那……”

    “……”老太太又在唠叨着什么。

    疯丫头一边跑一边喊叫着:“不信不信,什么人的话我都不信,哈哈哈哈……”

    有时候——

    疯丫头一边跑一边又喊叫着:“傻爹,傻爹——我的亲爹呀,你怎么就那么傻呀,你把你那杆烟袋给我,我拿回去,就不怕羊圈里的那条大蛇啦……”

    有时候——

    疯丫头一边跑一边又骂起了“臭瘪三”……

    后面跟着的女人听见了,就软了腿,坐下了,哭着天地……

    ……

    在当时,有民间歌手偷偷地写下了一首歌词:《地道悲歌》——

    哎哟哟

    天啊地呀

    那一场接一场的“地震”哟

    举世震撼

    震得(那)那柔弱的“美女蛇”哟

    居然挖出(那个)地道了呀

    ——惊得老少瞪直了眼

    哎呀呀

    惊得老少瞪直了眼呀哎哟哟哎嗨呀

    ……

    哎哟哟

    老天爷啊

    那男人对女人的真爱呀

    那女人对男人的深情啊

    日月可鉴

    可不论是白天还是(那个)夜晚

    岂能让“女巫”与“妖精”

    偷偷地往一块儿缠

    无可奈何哟

    那真爱呦

    带着牵挂从这边爬过去了呀

    那深情呀

    藏着悲伤从那边爬过来了啊

    哎呦呦

    爬呀……

    爬呀……

    谁曾知晓

    那“地道”里有多少道坎又有多少道弯

    哎呦呦

    爬呀……

    爬呀……

    谁曾知晓

    那“爱”与“情”哟

    爬碎了多少(那个)泪蛋蛋

    ……

    哎哟哟

    人世间啊

    那“爱”与“情”哟

    在“地道”里爬呀爬

    爱何以堪

    情何以堪

    哎哟哟

    这是什么样的地道呦

    这是人心的地道呀

    这是人性的地道呀

    哎呦呦

    这是历史留下的“遗产”

    是历史留下的一份特殊“遗产”呀哎哟哟哎嗨呀

    ……

    这本是一首挽歌,可若干年后,谁也没有想到,竟然被半大的后生当作童谣,又蹦又跳地传唱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