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因诺森特悬着的一颗心还未彻底放下来。

    直到天蒙蒙亮都不停歇，他比以前还多巡查了一个钟头，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休息。

    此时人们已经纷纷出门，对他们而言，今天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又一日。

    本来，绝大部分人都已经淡忘了关于夜祟的事情。

    昨日整整埋怨一日，这个话题已经被咀嚼的乏味不堪，再主动拾起别人吐出的残羹冷炙，未免恶心得慌。

    但仍有心胸狭隘之辈，总爱揪住别人的问题，大嚼特嚼，越是发臭的东西，就越爱凑上去细闻一番。

    所以他们不知疲倦地嘲笑着因诺森特，还觉得颇为有趣：

    “瞧瞧，他还装起来了。”

    “他不会以为我们看到他这样，会被他的表演感动到了吧？”

    “做不好就是做不好，多在大街上闲逛一会儿，又能怎么样？”

    他们肆意无比，轻而易举地否定了因诺森特的努力，最后盖棺定论：

    “说不定，马上又要出现夜祟了。”

    于是人心再度惶惶。

    于是，人们看向因诺森特的眼神，又再度充满了怀疑。

    这火苗在初次燃起时，是很容易自行熄灭的，但假使有心怀不轨者刻意二度点火，那么这火便会吹向绵延的远方。

    大概是说得麻木了，愧疚感被消磨殆尽，他们随着那少部分好事者的言论，开始信服因诺森特确确实实犯下了无法原谅的过错。

    他们开始认为，因诺森特就该被指责，没有丝毫同情与谅解的余地。

    一点点的，血淋淋的，蹂躏剥蚀因诺森特的尊严。

    因诺森特恍然未觉般地走着，仿佛是太累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听清楚周围人的话语。

    他如同一个木偶，在舞台上滑稽的承受着所有人的目光，自身却空洞的像是死物。

    回去就好了，睡一觉就好了……因诺森特想着。

    他告诉自己，内心所有的难受都不过是身体疲乏的后遗症，只要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一切问题就都没有了。

    只要如此，就不会难过、不会无力。

    可喜可贺，借助蹩脚的自我欺骗，他成功憋住了渴望涌流的泪水。

    天光渐亮，辉煌之日散发着暖意，用无可比拟的强光照彻天地，因诺森特手中提灯的微弱光芒相形见绌，于是显得更加黯淡，像是没有亮度一般。

    此时此刻，就连因诺森特也仅仅以为，这是人眼视觉带来的差错。

    ……

    ……

    生机再绵延不绝的古木，也有走向衰败的一天。老人感觉得到，自己已然老朽、余日无多。

    但他却不甘于徒徒老去，如同一张空白的废纸被随意弃置在地上。

    他是米斯哈普，曾经是这座城市颇有名望的神秘学学者，现在却已无人问津。

    令他自己都感到可笑的是，他毕生呕心沥血地研究神秘学，可仍旧难以扣响青年时期预想的那道门。

    他亲眼见证过神秘力量的运用，但自己却无法掌握；他成功照猫画虎设立下无数仪式，却无法理解其原理。

    所以，他总会在阴雨天的水汽中，在狂风呼啸的时候，在每个普通的日子里，警醒自己：

    我还一无所知，我还要继续钻研。

    可我太老了。

    并且，仍旧不得入门——这何其可笑。

    他记住了前人留下的许多知识，但没有真正创造过什么新的理论、新的仪式。

    后人所要学习的知识中，不会带有他的署名。

    永远仰望巅峰，永远步履维艰，永远催眠自己前景远大。

    他渴望摆脱这籍籍无名、毫无价值的人生，却一直苦于无法寻得出路。

    内心痛苦与凄惨境遇的内外矛盾交加，曾经的志向沦为横于心间的执念，啃食愿望的欲望便趁机兴风作浪，不断滋长，让他越发偏执、狂热。

    ——于是，他开始尝试阅读禁书，并且真的在一次偶然中，寻找到了一本珍贵的古书。

    其中的知识与仪式十分不拘于形，未曾记录在神秘学说历史中的开创性思路让他琳琅满目，不断挑逗着他的思绪，激发着他的灵感，让他有了许多不知是否能够实现的猜想。

    他将凭此扬名，成为这个时代最负盛名的、最伟大的神秘学大师！

    发掘神秘，留名于史，这是每一位神秘学者的最高追求！

    他按捺住激动的呼吸，往嘴中塞了两粒自己配置的镇定药物——

    混杂了数十种植物，会导致思维偶尔滞涩。

    但自从他的双臂衰弱到颤抖，无法正常布置仪式以后，服用这种药物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率先均匀撒下恶臭的灰烬，这是他在火洗台收集到的，焚烧夜祟附身者后的余留物。

    他细心取走了焦尸，细心研磨成大袋粉末状物体——这将是仪式成立的核心与基石。

    【污尘可以作为栽培花木的养料，夜祟作为最邪恶的存在，其残骸又为何不能反哺神圣？邪恶与神圣的冲突之下，会是毁灭还是新生？】

    古书的作者提出了很多猜想，但显然并没有去亲自证实。

    这本书蒙尘已久，最终归于他手，米斯哈普坚定地认为，这也是神秘命运的指引。

    他将一一展现零星话语中透露出的可能性，开辟出神秘学更广阔的前路！

    铺撒好灰烬，他用清水洗净双手，在仪式阵的逆五芒星角上摆上未点燃的蜡烛，郑重地在一个密封的铁柜中取出一根火烛。

    这根火烛之上，燃烧的是守夜人的力量，这力量微弱的随时会消散，老人连忙用它点燃五根蜡烛，而后放回到铁柜中。

    他曾经主动去接触、帮助因诺森特的父亲，为的就是得到这股力量。

    那位伟大的守夜人心知肚明却未曾拒绝，甚至提供了颇多帮助，奈何最终还是失败了。

    保存下来的力量太弱小了，几乎毫无意义，而成本又高得让人退却。

    仅仅是那根不息的烛身的材料费用，就抵得上一位正式守夜人几个月的收入。

    老人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拿出这件价值高昂的失败作，但如今却对它产生了希望。

    根据他的推算，守夜之芒在性质上天然克制夜祟余烬，所以仪式需要的守夜力量并不多，足够他窥见这个仪式的效果。

    五根蜡烛的无声燃烧着，火焰飘动，在蜡油滴落到地面上，与夜祟余烬接触的瞬间，夜祟余烬便飞快燃烧起来。

    火光随着老人勾画的阵法而蔓延，只一刹那，整个阵法就都燃烧起来。

    五朵烛火脱离蜡烛，有规律地分别在阵法的上空笔直飘荡，所过之处，留下淡淡光芒，构成第二层五芒星，但与地面夜祟余烬的逆五芒星有角度的偏差。

    米斯哈普的心悬起来，仪式构成了，但是能否运作才是关键。

    地面的火焰越来越高，直至触碰到半空的光芒五芒星。

    这一刻，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力量开始接触，以火焰为媒介进行交互，只要接下来五芒星与逆五芒星重合，就完美——

    那火焰陡然吞噬了光芒五芒星，一股高强度的神秘力量陡然爆发，接着瞬间消失。

    老人借着充足的防护措施避免了受伤，同时心中明悟，守夜力量太微弱，就如滴水难以灭火，这么点寒酸的守夜力量，无法抗衡他撒的充足的夜祟余烬参与的邪恶力量。

    不过刚才的力量爆发，已经足够他看出一些端倪了。

    守夜之芒爆发了。

    这个仪式的确有用，看来是能够激发守夜力量。

    ——这可是十分重大的发现，这份作用，足以让所有人忽视使用夜祟余烬这件违背神秘学者研究伦理的事。

    内心激动慷慨地再度取出铁柜，他却发现里面的那根长燃烛火，竟然熄灭了。

    “该在哪里得到守夜之芒呢……”

    自然而然的，他想到了因诺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