戗久说

第二十章 暗影

    那是戗画带走连云的第一年......

    他们逃出雅州,不知行过了何处,也不知该行往何处,只一路向前。

    土石混杂的行道边,一片竹林凉荫,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孩童,于竹脚边互相倚靠,双脚皆肉血模糊,一眼便能看出其二人已行将千里路,正乏力深歇。

    忽一阵疾马踏过行道,随即速止,缓缓回行,马上下来几个彪头大汉,行将不远处窥探着那两小儿。一番端睨后,几人仅点头会意,当即上前扯起孩童衣领,未待其清醒便以手刀击晕。

    两孩童缓缓醒来,见二人身处一间阔敞屋子,周围...多是仿龄稚子,亦有笄龄女子。

    屋门忽被打开,一大汉阔步而入,粗晃一眼,抓起那女孩衣领,不顾她身旁男孩的拉搡,将其一脚踢开,提起女孩便走了。

    男孩忙扒至窗口张望,见那大汉正往外去,忽被一来人叫住。

    那人衣衫随意开敞,长发披散,日光映落其身,即便远处,也能望见其发间闪晃的银白。

    他端详着大汉手中的小女孩,片刻,嘴角露出的笑如骄阳般刺眼,只隐隐传来“这个留下”的几字话语,便见那大汉放开女孩,又回屋里抓走了另一个年岁相当的女孩,随即离去。

    院中,那人紧盯着女孩,女孩面无表情,眼神漠然,却让那人笑意难止。

    那人随意在地上捡起一粒石子,朝女孩身上丢去,见女孩丝毫不躲,只漠然地看着石子的行径。

    见那人双眼微拢,又捡起一颗石子朝她扔去,却见女孩仍是丝毫不动,而后...一脸鄙夷的看向他。

    那人忽放声大笑,片刻后,忽捡起一块石子朝她的头掷去,女孩......侧首躲过了。

    ......她缓缓回头,神色依旧,一双稚俏的杏眼,眸中却如死水一般沉寂。

    那人缓缓起身走近,忽只手掐住女孩的脖颈,将其提起,愈发用力,待她气息将窒,其眼中的一丝狠厉稍纵即逝,又将女孩轻轻放下。

    良久,那人缓缓抬手,反握住女孩的下颌,抬起她的脸颊仔细打量,轻笑一声,而后喊住一莽子,将女孩关进了对面的小屋。

    自那以后,男孩每日都扒在窗口,望着院中的女孩......被那人施手。

    ...但渐渐地...女孩少有受伤了...她学会了躲避...

    ...又渐渐地...迅速躲闪...

    ...更渐渐地...开始还手...

    ...日复一日...年,又一年...

    ...直至......那人手执一剑,向她走来。

    其木制雕花的剑鞘,细密精美,让人难以挪眼...剑身出鞘,冰冷厚重,刺骨的寒气袭入女孩的骸髓。

    一剑划过,未及颈肤,却见两梢发丝削落,被剑风扬飞远去。

    只见那人未再即刻出剑,眉眼微柔,嘴角扬笑,似在等她应对。

    片刻后,那人毫不犹豫朝她肩锁刺去,忽瞳孔微怔......只见女孩丝毫未躲,其剑尖已没,艳血浸染白襟,绽似一株红莲。

    良久,那人抽剑离去,随后见一汉子行至女孩面前,置了一坛酒和一小药瓶于她脚下。

    女孩并未离去,看了片刻地上的物件,随即解开衣带,露出皙白的肩锁,扔开酒塞,一手将酒坛拿起灌往伤口,而后拿起药瓶走回小屋。

    ...几日过去,未见那人再来...

    一日入夜,院中炬火四起,忽而大屋的门被人踢开,近十几大汉闯入,左拉右扯,将所有稚儿女子拽往屋外,包挟着那个男孩。

    即将行至栅栏之外,男孩回头见她在小屋的窗口张望,仅朝她摇摇头,却见她推门而出,向抓着他的大汉冲来,夺过那大汉手中的刀,又一脚踢至其腰腹。

    众汉见那大汉子被一小姑娘击至倒下,一阵哄笑。

    而那大汉子心知那女孩由他动不得,便跑回院子上层楼告了状,携了那人而来。

    那人看向女孩,将眼神移至其肩锁,又移回面颊,似觉她恢复如初,便开口道:“你若赢了,他便留下。”

    那人遣人取来了那把剑,未待他的剑出鞘,便见女孩提刀挥去,那人以整剑抵挡,剑鞘应声斜断滑落。

    ...而后乱刀挥舞,几番轮过,只听得耳边刀剑嘶磨。忽一处空落,见女孩仰身执起地上的断鞘,右手竖挥刀身,刀剑磨错,遂疾速贴近那人,左手执鞘插入其胸口......

    ...忽而,稚儿、女子四下逃窜...众人见状混乱,只顾得其主...

    ...那人只紧盯着她...见她拉起男孩...而后...消失在乱影暗夜中...

    厅堂内,红烛甚明。

    两人静静凝视着地上的尸体,感受着裹挟在心头的濛烟缓缓消逝...

    忽一人阔步而入,两人闻声回头。

    萧案生一脸急色冲来,两手拉过戗画,前后翻看遍,深叹一气后盯着她,却见戗画一时微皱眉头,挡开他的手,而后绕过他,顾自离去。

    连云见萧案生一脸着急地进来察看,本想打趣,结果被戗画的行径镇住,只能以同情的眼神看看他,又拍拍他的肩,随即跟上戗画。

    月光皎洁,映向山寨,垂眼望去...木顶...大院...长石阶...仿佛诉出了它这些年的积淀,道尽了它曾见过的哀伤。

    “社主。”

    阶台前,众人俯身揖手。

    戗画未做应答,眼神横过,逐一探看,尚未见伤者,心口些许松缓,遂微微颔首,往前行去。

    众人遂退至两侧,辟出中路,待戗画先行,后循循跟随,行至二层。

    正待戗画遣人闯门,便见华明手提一串微锈的铁匙奔来。

    “...社主,这是在看门那边的地上捡的钥匙。”

    “...是...那个狗哥?”

    戗画闻言,心生疑虑,见华明点点头,当即又道:“他的尸体...他人呢?”

    华明一脸不明所以,从他方才见到连云带人冲进来时,大门外便已无人看守,寨中众汉不是喝酒划拳就是拉扯攀谈...

    连云随后行来,远远听闻,当即上前:“华明,你马上去查探寨子上下,看看他...或是还差什么人。”

    “是。”

    这件事只能交于华明了,他于寨中上下穿行几日,只为识人识地。

    ...随即...卸锁推门...

    只见灰暗敞阔的屋内,未置桌案,未落烛台,唯一能辨清的,是那一双双...能与月光辉映的明眸。

    戗画盯着脚下的门沿,并无动作...

    ...一刻...

    ...两刻...

    ...三刻,一人从她身旁略过,把住她的手腕,一同跨过门沿...

    萧案生低头,见她一双杏眼琥瞳,直直盯着他,第一次从她眼中......掠过一丝惊惶。

    ...这一次,她没有挣脱,任由他拉着,缓缓往前去...

    “...你们...可以回家了...”

    随着萧案生的话语,面前灰暗中的重重身影逐渐清晰...

    ...三...三...两...两...逐一,从戗画身旁略过,皆为及笄女子...

    ...并无孩童...

    ...悔了...

    ...怕了...

    ...哼...晚了。

    华明匆匆跑来,正撞见那群女子颤颤巍巍地相持离去。

    “社主...那人不见了。”

    戗画心泛忧虑,亦有不甘...不管是逃命,还是报信,她都不想放过。

    即刻让华明回凌方楼画像通城传讯,后又朝向众人:“...二人州衙盯梢,再多几人城外隐匿,其余...好生休养。”

    众人齐齐俯首应声,而后离去,各自归位。

    西坡道上,仅四人徐徐而行。

    “你怀疑...州衙?”至此,萧案生才明白戗画为何准许他跟来。

    “不知道。”对她来说,不确定的事就是不知道,模棱两可的话太过复杂。

    萧案生看向戗画,忽而感觉月光都向着他,映显出她的面容,便不自觉地眉眼含笑。

    不巧被连云看见......这也...太猖狂了...能不能收敛点...哎...得亏她傻,这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