戗久说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弃城

    战火声是大石锤砸在肉身和坚实土地上的闷响,是火和油烧灼着人和物的嗞裂,是从士兵们口中破出的杀声和痛嚎。

    城墙内外,是生和死的对垒,活着的如恶鬼索命,要死了的才忽觉做人可贵,而命已经不由自己做主。

    一拨一拨的南越士兵,如怒浪般涌向城门来,待前浪消尽,后一起人浪继又踏尸而上。

    火从城墙东,一路延燃至城墙西,密不可分,寻常为人所忌的猛物,此时却也阻挡不住人贪婪的野心,烧在身上的不是痛,是激发猛恶本性的催剂。

    城墙上方,一次次落下抬起的狼牙拍已淋漓着血迹,连接着的铁索愈发摇晃不定,逐渐散乱的起伏和城头上的杀去来回相应合着。

    城内上楼的石阶被死尸和伤兵倒成冗长的人梯,上面的人碾着一身血衣而不敢挣动,口鼻皆浮动着游丝般的气息。

    赶来抬人的百姓自石梯下往上,直至最顶时,有人从城头抬下人来,一面疾走,口中一面大喊:“快走,快走!要打进来了!”

    人从石梯口下来,连云和汤田已经赶至,两人四手空空,想还是再抬个人回去,便大步往城楼上去。

    一上城头,入眼尽是肃面忙碌的甲胄士兵,步履交错着往下投石放箭、铺油点火。

    汤田后脚刚上石阶,便不由自主走去女墙后,往外探看一眼。

    灰霾硝烟下,是数不清的横尸,有平摊着的、堆叠着的,和凝黑了的血,沿着城墙外边淌成一条蜿蜒爬行的尸流。

    城墙上,汤田猛后退两步,心跳如擂鼓,颀长身脊挺得愣直,年活至今,两条腿第一次禁不住半身之重似的打起颤来。

    烟熏着了眼,脸上感受着火的滚热,而下头那些尸却看着冰凉,恶鬼扑袭般顺着云梯往上爬的敌人眼中也是冰凉。

    连云对战况无甚兴趣,两眼一晃,见一名中箭士兵瘫倒在女墙边上,弓箭早就脱手,而五指仍屈出弓把的弧度。

    连云一扯还发着愣的汤田,一齐上前,把人抬起之际,忽一声震响,城楼底下如禅僧撞钟,荡动了整个城楼墙。

    撞城木抵了近来,沉甸甸地一下,又一下,每一声都擂到人心头上,狂怒震慑。

    城中的百姓们已接踵往城北门退离,这是漉州城唯一的退路,一旦城破,这一城的百姓便只能成为难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城门尚未被撞开,由一队士兵人浪似的抵顶着,门后的百姓和伤兵也开始疏散,皆往北门退去。

    胡医仙老神在在地坐在脚凳上,看着街前一路路赶着逃命的人们,他拿手捋一捋花白短须,嘴上挂着弥勒佛般慈和的笑,毫不动容。

    他经历过许多战事、险事,凭着一身医术,少有人敢苛待于他,因此从容无畏。

    战火喧天,人声嘈杂,从四面八方聚涌成河,尽在半空流淌,听辨不清。

    城楼上,知州大人周岩不时地发布号令,周围兵将听他一人声喊,早就音嘶沙哑,见情势不妙,心下已有弃城打算,急中派一士兵去察看百姓撤离状况。

    那士兵匆匆来回,边奔边报,百姓们皆已从城北撤出了。

    周岩听罢,当下便要撤兵,只护着一城百姓北上,求助他城。

    正巧,士兵汇报时,连云和汤田还在梯口未下,听到声喊,他抬头便见周岩神情肃穆,面如弃灰,似强弩之末,只待松口,便是无法挽回。

    “周大人。”

    连云收住脚,一手把伤者置放去汤田肩上,回身速朝周岩处去,临近便探问道:“周大人是打算弃城了吗?”

    话落时,城下又是一声捶响。

    周岩没有答话,先挥去士兵,引连云至城门楼前,他声色俱厉:“现下形式,还能有什么办法。”

    连云猜到其心思,虽知自己没有资格,却还是相劝:“大人可要想清楚,丢此一城,南越军便有了后路,待这一城物资作了南越军的嫁裳,往后就是打不尽的仗了。”

    话如此说,周岩心知肚明,可南越军兵力倍数于漉州城内兵力,不说何以为继,此一战便已耗尽兵甲武器,快要支撑不住。

    “……事已至此,早些撤兵还能留些兵力护百姓们撤离,”周岩语气无奈而不容反驳,冷凝一眼对方,又道,“你们也快走吧。”

    没功夫僵持,又一声闷重的撞响后,周岩急身走去前面,招来一将,吩咐撤军两百赶往城北门,护送百姓出城,一览余众不到两千兵,只能尽力抵挡,再拖住半日时辰。

    连云劝说不住,只能和汤田扛人下了城楼,这时街上廊下的人都快走尽,只剩胡医仙和他座后倚靠在门户上的伤兵二人泰然不动。

    待两人走近,胡医仙先打量一眼两人搀回来的伤兵,本想就地诊治了,却听连云先道:“要弃城了,胡伯,我们先出城吧。”

    胡医仙揪了揪眉头,他们身上扛着的人怕经不起折腾,大脑飞快一转便道:“先去‘活神’那处避避。”

    说罢便收拾东西上了马车,一车多了两个伤兵,马多少走得慢了些,在战声催促中更教人心急。

    街道上,人们撤离的大部队早已走尽,还有数路三五百姓才收拾完细软、拖家带口地往城北门赶,马车和人流一路,直至向西分道,人迹渐没。

    一进院子,方才临城门下的滔天战声,此时如化作远来梵音,虽非震耳欲聋,却擂动人心,教人惶惶难安。

    把人抬放进院子里,胡医仙就摆开用物开始诊治了。

    屋子里,豆芽听见院前动静,迎出门便见几人回来,她力量不足,帮不了重活,只能积极道:“我见灶屋中的大缸里有米,便烧了饭,还是我们也要出城去吗?”

    几人忙中空隙,连云抽空回话:“不出城,快熄了灶火!万一打进来,便知道此处有人。”

    三人簇着一伤兵,撕衣剖肉,旁人看已是血淋淋一片,看不清晰,只有施术者眼疾手快,条理清晰。

    豆芽早背过身去,不敢多看一眼,听说了连云的话,忙跑开去灶上灭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