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尘寺,姑苏恩怨篇

锁贤室传讯之策

    杨释此前派人跟踪吴侠和杨才,只是跟过去的暗卫在杨才和吴侠分开时犯了难,选择了跟少爷,把吴侠跟丢了。

    不过,杨家派去的暗卫当时解读唇语。那日杨才对吴侠吩咐相约时日的时候,被暗卫解读,得知吴侠五天后会在梦音楼对面的茶馆与少爷会面,五天时间,只要吴侠出现,那便是九死一生。

    杨才此刻已被控制在自己的书房,门窗都被上了锁,几乎毫无脱身的可能。

    对杨才来说,如若让父亲派人搜捕,吴侠还在苏州城内就一定会暴露。如今的种种变故,要让吴侠脱身,一定不能等到约定的五日后了,吴侠唯一的生路,应当是立即出城。

    杨才思索片刻,拿出纸笔。画了几个框,四方标注上点阵,模拟苏州城大概的形式布局。观看几许,他仔细推敲,想了一个碰运气的方法。

    他手写一封书信,内附两页。一页是说明信的主要用途:高掌柜久违——贵院所征之词,在下欲呈,若蒙不弃,望纳之。

    第二页是曲的内容:

    相思缠绵公子郎,一别仓促,奈何锁宅堂。

    华发青丝女儿香,远闻商歌,莫留市彷徨。

    难圆催人泪,但愿成双,罢了人走他乡。

    断肠若苦,独远去忘情郎。

    这似乎是上篇的词谱,不过目前苏州城的这个行业,都不是整曲演绎的,所以一般投稿可以投整曲,也可以投半篇。

    杨才把信纸先放置在篓子里,再在上面盖上一些废弃的图画过的草稿,错落杂乱地放置在信纸上。

    到了饭点,听见门外有下人的脚步声,杨才故意装作看书。

    锁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便是户枢转动的摩擦声。

    下人端着饭菜入内……

    杨才假装入神,下人到了近前才表现出发现的样子,立马放下手里的书,也不换到吃饭的桌,偏要在这书桌之上用餐。

    下人虽然也觉得很异常,心里只觉得少爷是爱读书不拘小节,不愿意挪地用餐了吧,这也真是的,晚些可要花时间收拾了。

    饭菜端到杨才书桌前,杨才往两侧推动书桌上的杂物,杨才刚摆弄的书和书下面的那一册白纸不偏不倚都掉进了篓子里。

    杨才装作失手的错愕,从篓子里拾取先前所看书,却故意装作不在意留下了一些纸张。

    下人也没有在意,一如往常地顺带带走篓子,拿去处理。

    杨府的下人有一个习惯,特别是专门伺候少爷的下人。那就是少爷的纸质垃圾,全部要查看一下,说不定会有一笔不小的财富。上任少爷的专侍仆人,离开杨家的时候,随身的钱财都请两个挑夫挑着箱子带走,可以说是几代人都不用愁吃穿了,完全可以实现阶级跨越财富自由的程度。

    要说这会不会是黑心钱,是不是动了杨家的“公款”啊?倒也不是,杨府防止贪污的制度还是比较严格的,基本不会出现贪污府上钱财的事情。那这个钱总不是仆人该有的月钱数量吧?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这财富,包整个院子的仆人都够够的了。

    其实啊,少爷的专侍,有一个专门的工作,就是伺候少爷生活以外,需要帮助少爷处理没用的笔墨。按照规矩,那些个纸张便需要尽数销毁,因为这些可都是少爷杨才打算丢弃的次品。然而就算是这些次品的笔墨作品,换个包装,换个署名,或者索性流向黑市,说是杨才的手稿,也能买上价钱。而且对于杨府来说,私自占有杨府的垃圾,明着不允许,但是也是不追究的。

    这如今新换的这个小厮也是挤破了头才争取到三个月专侍的机会,如今正是他上任不到半个月的日子,这富贵可就挡不住地来了。

    小厮倒是也识得一些个字画,垃圾里面的这些个书法、文章、字画啥的,他是一点也挑不出能用的。独有一件文章,他没打算慢慢处理。因为第一页写着该文的用途,那便是杨才少爷给高掌柜征文所填的词。

    小厮也纳闷,这不像是扔了的作品,倒像是没有全部完成,只填了半首的词,且这词句有些普通,远不如少爷的其他作品。

    但是他也没有多想,还是打算碰碰运气。抽着空,小厮到了苏州城中城区的“相思庭”的后门。后门闭锁,小巷也是昏暗无人。小厮叩击了后门边的窗板,不过多时,木窗口抽开了。一个账房老先生张望着,看到这陌生的面孔,不太耐烦,问道:“你是何人?”

    小厮第一次来,表现的怯怯猥琐:“老先生,我师傅是‘兰陵词王’。”

    老先生本看不上这小生,但听到“兰陵词王”的名号,不禁笑逐颜开,嬉笑恭然:“原来是兰陵词王的高徒啊,失敬失敬,您今儿这是来,也是来卖词的么?”

    小厮后悔了,没有蒙面。这第一次卖作品就是这种狗屁不通的水平的,怕不是日后卖不到好价钱了!

    突然,他也是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应对的方法。

    他紧张地从怀里掏掏,又从袖子里掏掏,都没有找到。稍稍让老先生等待了一下,最后从鞋子里取出了词作。

    老先生看着小伙子癖好怪异,但毕竟自称是“兰陵词王”的徒弟,也只好强作恭敬:“不愧是‘词王’的高徒啊,出货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小厮也没想好要说啥,正欲解释两句糊弄一下:“啊……其实~”

    还没说出口,老先生一副懂了的态势:“我懂,师门传统,不便多问。”

    小厮也是顺水推舟,礼貌起来:“多谢先生理解。”他继而递上词作“先生请过目。”

    这小厮的计划是打算先察言观色,如果老先生若是眉头紧索,面露不悦的话,便说这文稿是师傅的作品。若是老先生叹为观止,拍案惊奇,便称此乃自己的作品。

    老先生看过作品,眉头紧锁,摇头闭目。

    小厮急忙“解释”:“这是我师傅……”

    老先生深吸一口气,拍案叫绝,连连称好:“好,好,如此填词,正好与我店的新曲的要求贴合,正能抒写两情相悦却有缘无份的悲情!”

    小厮一下给愣住了。

    老先生转换情绪,回到之前的问题:“哦,对了,您方才是说,此曲是,你师傅……?”

    小厮也很机灵:“是恩师告诉在下这里征文,于是在下作的词。”

    老先生抚须点头,表示赞叹:“原来如此,真是后生可畏啊!”

    小厮捏了一把冷汗:“先生过奖。”心里恍然大悟,看来这不是看辞藻优美与否,少爷的词是为了应曲。

    老先生一副尊敬人才的神态,礼遇地发问:“这位后辈如何称呼?”

    小厮思索片刻:“我的师傅是‘兰陵词王’,您就叫我的外号‘江南词仙’即可。”

    老先生被逗乐了,笑得很豪爽:“好一个师门,如此统一。那此曲如果要选个名字……您觉得当如何取名。”

    这可难住了这小厮,这都不是他的作品,他怎知如何取名。他四处观瞧,东侧近处的一块招牌写的是罗家蜜枣,再往西看去不远一块招牌写的是朱家茶叶。

    江南词仙思索中喃喃自语:“罗蜜枣和朱茶叶……”

    老先生叹着气摇摇头:“我是搞不懂你们这些文人,为何各个都钟爱此名呢。”

    江南词仙眼珠一转,霎时间一头虚汗:“莫非是家师也……”

    老先生搓揉了一下自己的眉间,一脸困惑:“这几年间的词手,十有八九,初次供词名便是此名,莫非此名中有何玄机?”

    江南词仙连连摆手:“倒也不是,碰巧碰巧。”

    晚些时分……

    江南词仙的钱袋鼓鼓的回了杨府,路过杨才的书房还不小心颠了两下。

    杨才听到后,会心一笑……

    次日,这苏州城内,一曲罗朱恋传唱起来。“相思庭”的歌魁因为此曲的大火也被万千士子迷恋追捧,名声大噪,看这架势,月末的评选已然是苏州城内红人榜第一的热度。

    梦音楼这边,没有吴侠驻场奏曲,客人也是少了大半,再加上这相思庭的新区出炉,火爆一时,让这梦音楼显得些许冷清。这老板娘急的是焦头烂额,下定决心让自己的姑娘们找机会偷师。

    与此同时,这相思庭边大大小小的茶馆摊位,只要是能坐上座位的地方,随处可见带着纸笔来的客人,那都是来盗词的。这些人那可谓是一坐就是一天啊,是写了又改,改了又扔,总是听错重写。

    那路过相思庭,浅浅听过记下的清贫的学子倒是发挥一技之长,趁还记得住词的时候返回住处,复制出了这篇词。他们也不在乎路远劳顿,把复制下来的词卖到了稍微远些的乐馆,一时间可谓是全城抄誊,满城的《罗朱恋》。

    “江南词仙”心里也不知为何,这毫不华丽的词,却能名冠苏州城。但看到少爷这般境地,才慢慢读懂,情赋予词中,方与华美词句不同,戏曲之所妙,不是辞藻之精美,而是情感之真实。

    不过这小厮倒也是聪明人,审视这词后,便发现大事不妙。这词之内容,居然可能是少爷给吴姑娘的讯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为少爷传了信。他捧着赚来的钱,瑟瑟发抖,不知道老爷会不会追查其中缘由,生怕坏了老爷的事,被老爷发现。

    为求自保,“江南词仙”打算欲盖弥彰,他为曲写了下半篇词:

    花若能语风飞扬,香如低语,倾诉烟雨凉。

    郎情妾意难成双,鸳鸯同游,圆月在何方。

    苍天可有情,府院后门,你我天涯一双。

    相思不如,逍遥杏花共赏。

    不得不说,用词考究,词句少了一分质朴,多了一份秀美,却也藏着一分口吻的模仿。

    这旧曲才传唱两天,“江南词仙”便又来“相思庭”献曲来了,自然是这补充的后半段。

    这次开窗的不是上回那个账房老先生,是一个年轻的小伙计。小伙计本是忙的很,也不太愿意搭理这打扮随意的小厮。小厮见迟迟没有应答,便询问小伙计:“你好,这儿先前的老先生呢?”

    小伙计态度轻佻:“呦,你这是常来啊,既然知道专门找我师傅供词。不过你这会儿可来的不凑巧啊,这如今《罗朱恋》大火,只怕是作品不惊艳,也没法随便给你降低水平通过咯,就算是好的作品,也得等这《罗朱恋》热度过后才能给你安排了。”

    “江南词仙”倒是反而礼貌很多:“小先生有所不知,我今日前来,便是奉上《罗朱恋》的下半曲。”

    小伙计拿在手中的水都没喝稳,险些呛出来:“你说,什么?”霎时,小伙计的态度端正且恭敬了些:“阁下莫非是……‘江南词仙’?”

    小厮清清嗓子,摆出一副文人高贵之姿,行动显得温文尔雅,普普通通的素衣传出了一种文采奕奕的高大:“正是在下。”

    小伙计起身弯下腰恭敬施礼:“词仙莫要见怪,小人招待不周,请阁下多多海涵。”

    小厮倒是很客气:“哪里哪里,无碍。此乃在下词文的后续,请过目。”

    小伙计年纪较小,也没有审视词的文笔内容等等其他,拿了小厮的作品后就没有过问太多,只是爽快地给了银子结单。

    倒也是不凑巧,这账房老先生独独这两天忙于组织配合前厅的生意,这词谱的审查交给了这新人小伙计。小伙计连审查都没有审查,直接就让乐师和歌旦把这词领了,后续的演出也排了起来。

    次日,这演出开场……

    前半段的表演让一大片的世家公子连连拍手称好,一个个感同身受一般。而到了后半段词,用词风格转变,老先生懵了,回头看了台上的演出者们,又看了看入卷窗边的小伙计,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个贵人公子能不能听出什么来呢?当然是听得出啊,在自家的院落中,随时都可以听到这诸如此类浮华无实的词作。词中无深意,难以共情,他们对后半段的作品感到非常失望。而外街的寒门学子,倒是非常欣赏,只觉得这才是词乐之美。可以说热度依旧,但消费群体不同。

    而那些抄誊高手的速度也是极快的,仅仅一日全曲便传唱整个苏州,独独“相思庭”这边赶紧下架了整曲,只收录半首,卖这前半首的较为浓情的词句。

    吴侠此时在苏州城内,梦音楼对面的茶馆附近一处客房住店,梦音楼每日传出的新曲,她也是反复听闻。她深知这是杨才的词风,照对当日的情形,推测出了杨才的处境。说明杨才此时已被困,无法出门,让她离开苏州城远走。

    但人算不如天算,这“江南词仙”的后半段却有一种误导,似乎是给了第二种选项,那便是去杨府后门等待。

    而此时的吴侠并不知道自己是丞相之女的身份,也不知道自己在整件事情中的价值,她毫无顾忌,选择去杨府后门和杨才接头这个误导的选项。

    其实杨才并不知道小厮续写词作这个事情,毕竟往常的侍从没有一个说是有些文采的,而且锁于院中的他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小厮送来饭菜,都是杨才喜好的食物。杨才心中已有谋划,打算吃饱喝足进行后续的行动。为了让下人分心,在“江南词仙”临走的时候,还夸赞他:“你做事很得体,过两日我一定让父亲好好赏你。”

    小厮也开心坏了,他深知自己擅自续词作,居然还有机会能得到打赏。当面谢过少爷,稍作收拾后,携带用具和少爷的弃作出门。门锁之后,小厮欢快的唱起来自己写的的后半段词作。吃着饭的杨才刚才还笑逐颜开,听到了“江南词仙”无意间唱出的曲,心里突然一惊。

    杨才心中忐忑:这小厮,难道加了词!如若是这样,如果这是外面传唱的版本,那吴侠一定不能理解我的真实意思,只会认为我最终的想法是私奔这样的幼稚对策,如果让她落入父亲手里,定会被交给太尉处置……不妙,需要早点行动了。

    目前杨才的心情很糟糕,也是完全吃不下这个饭了。他看了一眼饭菜,思索之中,选择了一些不抵饱,却能提供一些能量的食物随便吃了几口,接着就掀开床板,再揭开一层盖板。将床上的被子盖过一点压在床板边上,整个人钻下地道放下床板。这样下来,被子依旧整齐,不会觉得床有异常。

    床底下居然有一条地道,这条地道几乎是没有什么长度,但是它的好用之处便是可以轻松的通到宅院之外。杨才为什么会留这条地道呢?其实这条地道并不是他所造,是他之前的小厮——“兰陵词王”所造。

    这兰陵词王担任杨才的专侍时,手脚可是真不干净。不过也难怪人家有本事盗窃杨才的作品,这“兰陵词王”也不是一般人,那可是“盗王”的孙子,江湖上也是恶名远扬。虽然到他这代没有什么响当当的名号,也没有神偷手法的传承,但这地道术,可谓是无人能及。

    那小子不已经腰缠万贯,雇了人挑着财宝归乡了么,干嘛留这条地道呢?其实啊,这小子浑着呢。他这手地道术修的精通,这控骰术那可臭的不行啊。这不打算输光了,再来老东家这照顾照顾,看看能不能顺点少爷的字画,或者说是少爷的真迹,换点钱财也能快活一阵子。

    好嘛!专侍的坑位都让给别人了,还想回来吃一口,敢情那是吃不饱的主。

    那杨才是怎么知道这条地道的呢?其实啊,杨才见这“兰陵词王”不同于其他小厮,按道理讲,一般的家丁小厮都是手掌干燥,纹理清晰,且年纪越大的家丁手掌的掌纹就越清晰杂乱。这“兰陵词王”却与他们并不相同,他的手心老茧厚重,特别是指节处,靠近手掌第一第二段都有较为厚重的茧。这一看就是经常用长柄工具的手,定是个会干苦活的人,不是劳工或者农民,那就也能有相关的技能。而一个能干苦活在外养家糊口的劳工,怎么会愿意在院落里面当小厮,做着伺候人,且底薪并不丰厚的工作。所以,杨才推断,这个“兰陵词王”一开始就是为了谋偏财而来。果不其然,杨才有意在自己的室内把一些东西,例如被子、桌罩等做了一些记号。这才发现了这条暗道,也就是“兰陵词王”此前偷运杨才的弃作的途径。

    而这隧道可不简单,虽然处在地下,但离地不远,依然能听见隧道外的声音。

    十几米的隧道,刚走出几步。

    “老爷,少爷好着呢。”这是家里管家的声音。

    “嗯,好,一日三餐可有按时?”这显然是杨释的声音。

    “少爷三餐都是按时按量吃的,一顿不差。”说的时候还有些得意,这管家还以为自己对此有啥功劳么?

    “嗯,你做的不错。给我开门吧,我去见见我这个宝贝儿子。”

    听罢,杨才都要无语了,这才刚下地道父亲就来了。他赶紧出地道回房,掩上地道,装作没事地吃着饭。

    杨释进门第一眼便看见杨才吃的正欢,心里便没啥不放心的了。

    杨才还停下饮食,对这父亲行礼:“爹。”

    杨释表情凌乱,似乎违心了一样。他看着杨才,满眼是无奈和不忍。强作肃然,抿嘴背手,想做出一副说教的样子,但一开口又不能强势起来了:“才儿,你,莫要怪爹,大局为重啊。”

    杨才也演地很自然,假装情绪上来了,忧伤地叹气,又装出一副接受的语气:“唉,我知道了。”

    两人气氛十分尴尬,空气也如同凝结一般窒息。但此时没有人说些什么去主动结束这段对话,可能这就是父子吧,都是不知道怎么去自然地对待对方,也都是还有话却没办法与对方说的样子。

    然而这时,杨府后门处传来了打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