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来到了这里。

    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那一瞬间的恍惚带来了奇异的影响。

    黑色的烟幕仿佛由千万枉死之人的怨气凝成，郁结不散，内里传出种种无法形容的嘶吼声，一道狰狞的身影自其中陡然跃出，牛角，蜥尾，鳄皮，虎爪，张开森然巨口，内里尖牙如刀，一口咬来。

    锦袍之人凛然无惧，直面恶兽，不闪不避，手中大戟金光璀璨，自上而下斜斜斩出。

    一击，两断。

    与此同时，诸般光彩于云端闪烁，夹杂风雷之声，隐见水火之形。

    黑色的烟幕渐次稀薄，最终消散。

    云开日现，晨光熹微。

    云霄之上，数道人影浮现出来，或粗布麻衣，或峨冠博带，或羽衣霓裳，或青衫负剑，虽穿着不一，面貌各异，但皆为仙风道骨飘逸出尘之辈。

    一众“天人”翩然而落，立于半空同锦袍人对视，为首者是名白眉长须身穿道袍的老者，手里拿着一柄拂尘，开口询问锦袍人道：“紫微星君，厄难暂退，汝可愿随我等去往九天之上？”

    听到“紫微星君”这个称呼，锦袍人眼中闪过一丝落寞，神情略做变幻，最后摇头答道：“承蒙前辈错爱，晚辈有留在下界的理由，不能离开。”

    “哦？”

    老者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诧异，“汝愿留于尘世，直面厄难？需知，我等去往天外并非避祸，实御敌也。汝留于尘世，为公，不能救苍生，为私，不能善其身，何苦？”

    锦袍人拱手施礼，恭敬答道：“金阳大阵一事，在下已知。前辈之心，晚辈敬佩叹服，然而我若去往天外，天下万千黎庶将直面厄难，生死具依天命，金阳大阵百年方成，届时除却三方阵眼，芸芸众生必将十不存一，晚辈身为太白城主，我心难安。”

    “晚辈留于尘世，虽救不得天下万民，但舍此一身，救得一人便是一人。”

    “我六岁承星，二十余载方有所成，忝为星君，然其间多有迷失，致使道行歧路，积重难返。我愧对天星，愿以此举偿还罪孽，亦是修弥道心，还望前辈成全。”

    “二十七载得证星君，盖八千年来未曾有之，你可知晓自身份量？”

    老者用手指向锦袍人，声音里带着一丝愠怒，“大战连年，道消魔长，仙家疲敝，而今大劫在前，每份力量都弥足珍贵，况且去往天外非弃万民不顾，而是交由天心，生死祸福皆由天定。你耽于尘世，实属不智之举！”

    “我为人主，并非仙家，我只信人，不信天。”

    锦袍人深深一辑：“如有来世，我必将亲赴天外，消弭厄难，完此世未竟之功。”

    老者见劝说无用，皱着眉头又想了想，神色逐渐缓和下来，最后一甩袖袍，叹道：“也罢，痴儿，你便留下来为苍生尽最后一份力吧。如你所言，救得一人便是一人，希望你能重拾道心，修得正果。”

    锦袍人再次深深一揖：“多谢前辈谅解。”

    一众“天人”重回高天，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场景仿如泡影，转瞬破灭，飞速变幻。

    ……

    黑云再次涌来，铺天盖地，遮蔽千万里苍穹，横压而至。

    在灾厄面前，平原之上的太白城显得无比渺小，无比孤单。

    更，无比倔强。

    城门前竖立的四座箭楼直刺天穹，其上斑驳破旧，伤痕累累，可以看出其所经历的磨难。

    直面垂天黑云，千余甲士藏于箭楼，操控五百劲弩无畏迎击。

    弦震如雷，箭发如雨，形如泼墨，洒向黑云。

    锦袍人两鬓霜白，自城楼之上一跃而起，雷霆环身，凌风持戟，于泼天箭雨中孤身一人杀入云霄。

    所挡者诛，所遇者斩！

    一条由雷霆构成的长城在其身后凝现，将逼近的黑云硬生生挡了下来。

    残肢断体漫天飞扬，藏匿于黑云中的邪魔一片又一片地化为黑烟消散无形，却又一片又一片地蜂拥而至，仿佛无穷无尽。

    “一甲子……这便是极限吗？”

    锦袍人气力渐尽，曾经无懈可击的防守开始露出破绽，接连受创。

    “不行，城里的……还差一点……入夜前必须……守住这里……”

    锦袍人嘴角溢血，面如金纸，但仍在勉力支撑。

    再次喷出一口泛着淡金色泽的鲜血，锦袍人摇摇欲坠，那条雷霆长城再无法维持，被黑云冲断。

    黑云压城。

    锦袍人目眦欲裂，回眸向下望去，却见下方城墙蓦然光华流转，吞吐万千霞光，将黑云阻在城外。

    四座箭楼疯狂抛洒箭雨，阻挡黑云。

    “还好……总算来得及……”

    锦袍人轻叹，伤势似乎都因此好转了几分。

    “轰！”

    却在这时，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自城内传出，伴随着滚滚浓烟自城中心逸散，四面城墙上散发出的霞光瞬间消失，整个黯淡了下去。

    “砰！”“砰！”“砰！”“砰！”

    失去了四座箭楼在黑云的压迫下陆续发生意外，最后轰然倒塌。

    “中枢大阵……不！”

    锦袍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城内城外升起的浓烟，发出绝望的吼声。

    于其分心之际，一只黑色的爪子兀然袭至，在其胸膛上撕扯出一个深深的伤口，穿皮见骨，几乎将心脏扯出来。

    “你们这些污染世界的渣滓，给我去死吧！”

    锦袍人咳出一口血痰，一颗浑圆星辰虚影于身后浮现。

    他带着满腔怒火，迎着面前诸般诡异生物，大戟横扫而出。

    这一戟，似能毁天灭地，却燃尽了所有生命，包括灵魂。

    似如流星，献出全部的光与热，只为绽放最后一刹那的辉煌。

    紫微不再，帝星归位。

    雷霆长城崩塌，他从云端坠落。

    一人，一戟，

    一城，一甲子，

    已尽人事，可安天命。

    “我是太白城主，可惜守不住我的太白子民……我的太白城……”

    视野渐暗，意识渐远，灵魂破碎成片，带着最后一丝不甘，消逝在天地间。

    “若有……呵……”

    “他是他……我是我……”

    “罢了……”

    一切归于虚无。

    虚无之中，一道诡异的血红色残缺人影凝现，扭动闪烁，怪叫道：“哈哈，没想到我竟然还能清醒！”

    血红人影打量四周，望见虚无中漂浮着的一个身体，于是飞掠过去，试图与之融合。

    “这就是宿主的意识吧？嘿，那岂不是星选者？哈哈，天助我也！”

    这种状态下的血红人影不仅形体残缺，而且脑子也不正常，沉浸于狂喜，一时竟忘记了正事。

    这个时候，虚无中漂浮着的那个身体忽然睁开了眼睛，血红人影映入他的眼帘。

    他愣了一下，用力晃了晃脑袋，好像还有些不太清醒：

    “这是哪？我是谁？发生了什么？”

    他努力回忆着，却依旧茫然，但仍是意识到了危险：

    “好像不是个好东西，滚开！”

    他开始与血红人影厮打，双方皆极尽自身之能事，在虚无中斗成一团。

    双方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两团意识，自然思维都不怎么清醒，仅凭借最原始的本能搏斗。

    “怪物，给我滚！”

    他的身体虽然是完整的，力气也大一些，但血红人影却更加灵巧，如鬼魅一般，屡屡躲过他的攻击，抓都抓不住。

    他几乎陷入疯狂，游走在崩溃的边缘，亦有些感觉力气不复之前。

    蓦地，虚无中炸起一团亮光，一个宏大的声音响彻此地：

    “莫方，醒来！”

    听得此言，他骤然清醒，忆起自己的身份，忆起发生的一切。

    他将目光投向血红人影，那张面孔虽然扭曲，但他还是辨认了出来。

    怎么可能忘呢？

    “是你！”

    他怒声吼着，一把抓住因宏大声音而战栗的血红人影，将之撕扯成碎片。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