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脚下，在靠近王城门楼的位置有一处视野极佳的土台，善于经商的粟特人早早便买下了这块土地，在上面以粗沙石混合草茎垒筑了一个座带二层露台的酒肆，专为内城贵族商贾服务。站在露台上，大半个贵山城都可尽收眼底，视野极佳。

    此时，偌大的露台上仅有两人站在边缘。匈奴人阿图一边眺望着贵山城街景一边悠闲品着酒肆里有名的葡萄酿，用的还是辅国王府上的精美漆器酒壶，怡然自得。

    他对身旁另一个匈奴人发问：“大宛人都安排好了？”

    另一个人点点头道：“是，我看着他们把饵撒出去了没什么问题。从这么多七拐八拐的街市里找人我想想就头疼，他们确实更擅长些。不过那个府衙里领头的年轻人我不喜欢，细皮嫩肉、装腔作势的。”

    阿图哈哈一笑道：“你不喜欢他是不是因为那人比你俊俏？斯烈兀，草原上的雄鹰可不会在乎脸上的疤痕，那些俊俏的脸蛋不过是些装饰而已。只要大汗在这西域站稳脚跟，迟早整个大宛都会是我们的牧场。我愈发觉得这些大宛人很适合作为奴仆……”

    被唤作斯烈兀的粗犷匈奴汉子回头瞥了眼正在摆放食物的酒肆侍女，嘿嘿笑了一阵，旋即他想起什么又有些纳罕地问道：“对了，早上王子殿下急匆匆的回新王庭（郅支城）了，我去劝了他一句可以等抓住那个安息人之后再走，但是他没理我，自顾自走了。王庭那边……是不是月珊阏氏她……”

    “喂……”阿图脸色冷淡下来，抿了口酒，平静道：“那不是你该去管的。”

    斯烈兀赶忙点点头，不敢再问。

    阿图道：“把眼前的差事做好吧。不要全指望这些大宛人。那些个大宛人，他们是狡猾的狐狸，是不被鞭打就不知道服从的野狗。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看吧，找不到人还好，若是找到了人，他们就会完全让我们接手抓捕，这样一来不论成败跟他们都没什么关系了。”

    斯烈兀有些恍然的道：“怪不得，早上我去问话的时候，那个该死的年轻人对我那般恭敬。”

    阿图饮干壶中的葡萄酿，将酒壶随手递到斯烈兀手中道：“赏给你了，这次追击带来回来的消息很重要，干得不错。”没去理会斯烈兀的眉开眼笑，阿图侧头眺望着大宛城鳞次栉比的街市，冷笑道：“大宛人不想担干系，可是他们躲得开么……”

    露台下百步远的一间食肆里，正在进食的安提高努斯抬起了头，扶了扶头上嵌着美玉的白色冠巾。他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帮闲蹙眉问道：“你说……跟丢了？”

    下首处，帮闲低头支吾道：“那两个汉人机敏得很，眨个眼就跑不见了。不过……不过主家已经安排了人手去找！”

    安提高努斯一边用小刀切着烤羊排上的肉，一边问道：“那么，他说的客栈去查了么？”帮闲赶忙道：“查了查了，可店家说根本没有这两号人。许是他们骗了我们主家……”

    安提高努斯思索片刻摇摇头，道：“几个汉人，翻不起多大风浪。找到后，先杀了，府衙不会追究你们。但是告诉你们主家，务必要快，记得别误了我大事，否则……”说罢，他摆了摆手，那帮闲如蒙大赦，赶忙跑掉了。

    安提高努斯吃掉一块羊排肉，看了看日头，对旁边的侍从道：“时候差不多了，开始吧。”侍从点头应下，匆匆而去。旁边的幕僚则看着侍从的背影有些担心的道：“尉君，匈奴人那边的消息可靠么？另外，若是汉人当真混进了贵山城，只靠几个游侠儿去找，会不会……卑职是担心这些汉人闹出什么意外，若是有消息传到汉国……他们毕竟是汉人啊。”

    安提高努斯则仍旧吃着烤羊排，慢条斯理、仪态优雅。他微微抬头，笑道：“匈奴人那边的消息我亲自确认过，他们是抓了两个汉人分别拷问对照，消息不太可能出错。那暗语看起来也像是真的。至于汉人……呵……你过虑了，赫里奥多鲁斯在贵山城的势力不比府衙小多少，他手下可不止几个游侠儿，城卫军里都有他的关系。呵……足够了……不必理会他们。”安提高努斯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看着须发有些泛白的幕僚，安提高努斯微微叹了口气，少年得志的他始终有些不解：为何这些上了点年纪的大宛人都对汉人如此警惕？万里之外的老虎，即便再如何勇猛又有何意义呢？

    幕僚见自家东主如此自信自然也不再多嘴，他称赞一句便打算退下，可忽有想起了事情，禀报道：“尉君，楼兰那行人昨日还在求见，你看要不要见一见？”

    安提高努斯至此终于皱了皱眉，但想到辅国王的态度，他终究是摆了摆手，道：“痴心妄想之辈，见之何益？”

    日上三竿时，贵山城最大的琐罗亚斯德（注）教祠外。

    白里日，石阶旁突兀的出现了一块祷词木牌。木牌绘以红色火焰状图饰，其上密密麻麻小字镌刻着信徒对遵命天使斯鲁什的祷词。这多少有一点奇怪，虽说斯鲁什亦是善界神，但地位与天火神、七位一体中的六天神都相差较远，往往都是万灵节诸神祭时才会随天火神一并接受祷词的。

    不过，想到这位遵命天使同时亦执掌世间姻缘，往来教民便多少有些恍然——想来怕是某个坠入爱河又不懂教典的年轻人偷偷摆放于此的。

    昔年大夏东征，琐罗亚斯德教被勒令不得传播，教民被迫改信极西之神如宙斯、雅典娜等，而贵山城除王城外最高的建筑便是太阳神阿波罗的教祠。不过随着大夏被灭，近几十年来琐罗亚斯德教倒是渐渐托庇这些极西神祗死灰复燃。如今琐罗亚斯德教祠也已独立，传教早已公开，只不过大宛教民对教典的了解确实有待提升。

    祷词木牌又称祈愿木牌，多是有教民希求神灵眷顾因而将祈愿刻写入祷词，摆放于教祠台阶旁，既供诸神垂怜也允教民览阅。此时并非七大节，偶然出现的木牌吸引了教祠内外不少人的目光。有不识阿维斯陀文字的路人凑近过来，好奇问旁人道：“上面写的什么？”

    识字的信众随口读诵道：“遵命天使斯鲁什，您是天火神的忠犬，是天启琐罗亚斯德的引导者，您执掌世间所有受善思引导之人的姻缘。我祈求您的垂听，祈求您的眷顾，我愿奉献我有限的生命，我愿奉献我卑微的虔诚，我愿这一天之上日月齐辉，我愿这辉煌教祠后院的草木繁盛，我只求心爱的姑娘与我举案齐眉，愿她那动人的双眼始终明亮……”

    “‘一天’、‘齐辉’、‘后院’……哦，原来是这样，有趣有趣，多谢告知……”

    爱情的故事总被人津津乐道。一众围观者听着祷词，不少人纷纷议论开来，有些甚至已经开始脑补这故事的始终了。可刚刚发问的路人却悄悄挤出了人群，四下看看后便急匆匆的离去。

    稍远处街角，刚刚摆脱追踪的杜恒背着一个大长的包裹，一边提了提面巾将头脸包裹严整，一边四下打量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看到聚拢在教祠前的人群，他蹙眉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不打算去凑热闹。

    街边，剧场的招待正热情的吆喝着，兜售入夜时分即将上演的戏剧入场券。杜恒佯做好奇，凑得近了些故意停留了片刻。随后才一边打量着身后，一边继续混入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而他身后稍远处，一个游侠儿打扮的汉子双手抱着一柄刀此刻正四下搜寻着，他敏锐的发现了杜恒的身影，惊喜之下赶忙紧跟上去，也很快消失不见。事实上，自此之后他再没出现过……

    入夜时，街市处灯火璀璨喧嚣不止，教祠附近则变得寂静起来。

    一盏孤灯晃动着，由远及近，在无数暗中窥伺的目光下绕过了教祠前院。当孤灯绕过教祠外墙出现在院后树林时，林中有另一盏灯火连续发生了两次的闪烁。很快，两盏灯火凑到了一起，林中响起了低语声。

    林外，一处阴暗的街角，侍从小声对安提高努斯问道：“尉君，我等现在围拢过去？此时出手定可将来人擒获！”

    安提高努斯斜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好一阵子，林中低语声停下后，安提高努斯才对侍从淡淡道：“两边分开了，你们派人盯紧来人但不要被发现，等我进一步指示。”侍从遵命而去。

    片刻后，一个黑发黑瞳的中年汉人提着灯火出现在了安提高努斯面前，仪态恭敬。安提高努斯问道：“怎样，来人长相如何？说了什么？你又是如何应对的？”

    那有些卑微的汉人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塞族语言道：“回禀尉君，那来人看起来应是大宛本地人，是个中年汉子，一脸胡须。见面后便问我为何又回来了？为何突然要求联络？我谨遵尉君教诲，只是说‘来回往返耗时太久，怕事情有变故，想要尽快把东西呈交给上官。匈奴追兵我可以解决掉。’那人又问一个叫安鲁的人现在在哪儿，我也谨遵尉君嘱咐，说他正在城外，因匈奴人最近盘查比较紧，担心进城会有意外。那人应了，说让我等待一日，明日此时他会给我答复。”

    安提高努斯静静听完，勾了下嘴角，对那汉子道：“很好，你且回府衙，会有人把你说的这些记录下来，然后你就可以走了。”那汉子赶忙千恩万谢的应了下来，可随即又微微抬头，小心翼翼问道：“那……赏钱？”

    “嗯？”旁边，一个卫兵手中刀出鞘半寸又猛地插了回去。那汉子立刻悚然，赶忙告退，小步趋行、匆匆而去。

    “呵……汉人……”

    安提高努斯不屑的撇了撇嘴，旋即靠着墙壁闭目安静等待起来。

    许久后，早先派出去的侍卫返回，在他耳边悄声道：“尉君，查清楚了。是个安息女人！”

    安提高努斯睁开眼，蹙眉看向那侍卫。侍卫赶忙补充道：“跟着来人走了许久，绕了好几个圈子，但实际贼人就住在教祠另一边的街道上，两人谈了一会儿就分开了。贼人是个经营酒肆的安息女人。和巡城吏确认过，三月前来的贵山，原来有个过从甚密的朋友叫做安鲁，不过许久没露面了，现在那里只有她一人。卑职已经派人盯住！至于那来人是个城里的混混，该是被那女人雇佣的。根底清楚，也已经派人盯着了。”

    安提高努斯这才点点头，起身对身旁另一个侍从交代道：“去把消息给阿图，告诉匈奴人他们可以动手了。去叮嘱一下，匈奴人到来之前务必把人看住，四下街道都给我封死！他们到来之后你们都不要插手，除非匈奴人要求。明白了么？”

    侍从点头应下，也匆匆而去。

    喧嚣热闹的街市旁，朦胧渲染的夜色下，一场围猎正在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