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骑马么？打猎不骑马，我总觉得别扭……”斯烈兀在阿图身后甩着手中弯刀挽了个刀花，其余十个匈奴武士次第跟随。而在队伍最前面，谨言慎行的贵山城尉官府通译对身后的交谈声装聋作哑，沉默领路。一众人沿着街巷逶迤而行，脚步纷乱踏在街巷的沙质地面上，发出一阵阵仿佛毒蛇爬行的声响。

    阿图将弯刀扛在肩上，神态轻松的回答：“你也听到消息了，那‘狐狸’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没必要弄出太大动静。呵，大宛人还真是一点干系都不想担啊……拿了人我们天亮就走，晚些回去收拾下东西。”

    说话间众人已抵达目标街区，通译上前与贵山城府衙负责盯梢的人员确认过并无异常，随即以匈奴语言对阿图禀告：“贼人就在屋内，后门亦派人做了封锁。上差请自便。”阿图没有理会，招了招手一众匈奴人便直奔酒肆而去。

    ……

    打发走了雇来的混混，朵伊慕稍稍放下心来。她关上房门紧了紧外裳，随手拨动了放在内堂的竖箜篌。柔美清澈的音色在屋中轻轻涤荡着，让她心境愈发平和起来。旋即，她单手托腮坐在店铺内的椅子上，静静看着手中握着的一枚玉扣，那是她此行最为重要的信物。淡黄的灯光自侧面打来，浸润了玉扣也映得她姣好的面容愈发朦胧、明艳。

    汉人去而复返是有些出乎意料，但听上去他们的理由倒也正当。不过，她仍然不打算把汉人想要的东西这么轻易的交出去，该来的人还没有到齐，她还要等。而且，作为一个受托的信使这不仅是她自己的事，更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和未来。她玉葱般的食指轻轻敲打起案面开始了思索，勾画着明天交涉前该怎么给混混做下叮嘱。

    突然，“吱呀”一声，酒肆的后门被推开了！朵伊慕被骇了一跳，猛地转过身，看到了更令她惊骇的一幕。

    一个黑发黑瞳的汉人手持环首刀挟持着一个大宛吏员走了进来，刀刃在男人的脖颈处已经擦出了血痕，后者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眼角已经涌出了泪水。

    “你……你是谁？”突然出现的一幕让朵伊慕有些不知所措，她强自镇定的问了一句。

    “跟我走！不然来不及了！”那汉人用纯正的塞族语言低喝道，语气不容置喙。

    ……

    “开！”阿图一声令下，酒肆木质的大门一脚便被踹开。屋内的灯还燃着，随着屋门开启火苗猛地摇曳起来，将屋内各种影子拉扯的光怪陆离。

    匈奴人涌了进去，小小的酒肆本就一览无余，这里并没有大宛人所说的目标。走在最前面的阿图只看到了一具尸体……

    那是一个大宛人，他穿着贵山府衙吏员的装束，脖颈处一道硕大的刀口此刻还在不断向外涌着鲜血，他就倒在屋中靠后门的墙边，而门半掩着。

    不等阿图发话其他匈奴人都醒觉出事了。斯烈兀提着弯刀冲出后门，其他几个匈奴人有的跟随而去，有的赶忙在屋中四下搜索起来冲进后厨推翻酒架，一时间屋内叮当作响，酒香四溢，可却掩不住浓郁的血腥味……

    阿图走近那尸体，伸手在对方下颌处摸了摸，又掰了掰对方攥拳的手指，嘀咕道：“刚死不久……”

    说话间，斯烈兀推开后门，吼道：“狐狸跑了！”

    阿图大踏步跟着冲了出来，很快明白了斯烈兀的意思。后门正对的街口此时已没了贵山府衙的盯梢，而是多了两具尸体。他快步走到近处翻看一番，目光旋即一冷，对身后的匈奴人道：“两人一队分头去追！他们跑不远！”一众人领命而去，阿图又对斯烈兀道：“让大宛人也给我动起来，告诉他们，别耍什么心眼，今天抓不到人他们自己看着办！”

    斯烈兀也跟着跑了回去，呵斥声在身后响了起来，阿图却再度低头翻看起地上的两具尸体，他喃喃嘀咕着：“居然是箭伤……”

    贵山城的小巷中，朵伊慕喘着粗气被那汉人拉扯奔跑起来，好在她身材比一般女子要高挑一些，双腿频频迈动还勉强跟得上那人的节奏。此时，她心惊胆战、思绪混乱还弄不清状况。

    刚刚在酒肆时，那汉人低喊后便对被挟持的府衙吏员喝了一句，她依稀分辨出好似是：让那人把刚刚交代的事情再说一遍。于是那被吓得语调哽咽的吏员便急急开口，说是贵山城府衙已经把她盯住并通知了匈奴人来抓她。还不等朵伊慕追问什么，那汉人便切开了吏员的喉管。

    鲜血喷涌……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死在了自己面前。可朵伊慕甚至还没来得及害怕就被那汉人拉着跑了出来，临走前她只来得及拽起一只头巾，而后便一路都在狂奔。

    当目睹凶杀的惊恐开始侵袭头脑时，她几近空白的思绪才稍稍被搅动了些许，也有了一点余力去思索这一切发生的缘由。“被杀的是府衙的人！他的说法是：府衙已经和匈奴人合作，要来抓自己！可……为什么？府衙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被人出卖了？是谁？那个混混？还是……汉人？可这个汉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四下里街景、人物飞快的后退，朵伊慕满腹狐疑可此刻确实不敢稍停，只能跟着那汉人一路没命的跑着。就在她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炸开时，奔跑停了下来，那汉人转身看着她，语气平静道：“装作不认识，平复一下，跟紧我，我如果回头你不要管，继续往前走！”说罢，他转身便当先而去，好似一个正在闲逛街市的路人。

    “你……”

    根本来不及问什么问题。朵伊慕微微弯腰剧烈喘息着，眼看那汉人要混入前方人群，她匆忙抓了抓自己的栗色长发，将面巾随意披上遮住半张脸，轻提裙摆追了上去。耳畔，吆喝声、喧哗声渐渐充盈，街灯街灯铺摆、行人如织。朵伊慕盯紧那汉人的背影，生怕跟丢了，一路上七拐八拐，渐渐走到了紧靠内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段。

    没了剧烈的奔跑，呼吸方才渐渐平复下去，朵伊慕便有了去梳理清楚事情始末的从容。可越是梳理，她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汉人便愈发狐疑起来。直觉间这个汉人的出现怎么解释都不够合理。只是此刻她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紧对方，放空思绪。

    思绪放空的同时，朵伊慕便不自主的打量起了这个突兀出现的汉人。

    与大宛人比他身材算不得高，但蜂腰阔背、腰脊挺直显得颇为精壮，头发如安息人一样用布巾简单包裹，碎发则在外直接披散着，偶尔侧头时露出颇为锐利的目光。一柄环首刀看着稍短，挂在腰间，他背上还背着一个大长的布包裹，朵伊慕猜测那可能是一张弓……

    正走着，那汉人突然转身冲她迎面而来，朵伊慕脚步顿了顿，可旋即想起他的交待便继续往前走去。擦肩而过时，那汉人突然低声道：“进剧场，这一场结束时出门，头脸包裹住，在教祠门口等我……”朵伊慕愣了愣，只觉得对方疯了。

    这种时候居然让她去剧场看剧？

    这种时候居然还要在教祠门口会和？

    她下意识地想要停住脚步问个清楚，可旋即又按下心思遵从了嘱咐，走向斜前方二十步外的剧院。眼角余光中，她看到那汉人竟不知何时抽出了环首刀，此刻竟是背持在手臂内侧……

    身后有夸张的呼喊声和低微的闷哼声响起，朵伊慕强忍着回头的冲动走到了剧场外。木质的入门凭证几乎掏光了她身上带的所有钱币，可总归是够了。在侍者略带嫌弃的视线里，朵伊慕自行推开了剧场内门，夸张的咏叹调自内喷薄而出，那是极西的经典悲剧《俄狄浦斯王》……

    “哈，我的兄弟！”杜恒带着夸张的喜悦上前，先是差点跌倒随后猛地抱住迎面而来的汉子，旋即迅速又侧身揽住对方的头，一手似亲密得抚在对方腹部，两道身影在哈哈大笑声中摇摇晃晃地走入了街市旁稍显冷清的后街。

    环首刀在拥抱的刹那便自下而上刺进了来人的腹部并直灌入对方心脏，这个角度的捅刺并不简单，也因此匈奴人没有什么防备。在揽住对方头部的同时杜恒死死捂住了对方嘴巴，剧烈的挣扎只持续了片刻便即终止，草原人健壮的身躯被同样健壮的杜恒死死禁锢着没有多余的动作或动静。在旁人看来就好似是两个喝得大醉的友人摇摇晃晃远离了人群。除了让人讨厌外，没什么值得关注的。

    杜恒将尸体安放在后街一堆杂物中，用匈奴人的衣服将血迹擦干，稍有空余，他心中开始复盘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安息女人，与‘酒’有关，城东安息人聚居区和城西的琐罗亚斯德教祠聚居区可能性最大，但两地相距太远，没有办法让我慢慢搜索。但，匈奴与贵山府衙都在追捕她，他们掌握的线索要比我多，那么跟着对方迟早能找到这个朵伊慕。那个跟踪我的游侠儿识得大部分府衙的吏员帮了大忙，果然……

    “剪除掉府衙的暗岗，在突袭前救人，幸好……府衙不知为何没有急着抓人，给我留下了一点时间。接下来就是看怎么摆脱追兵，进而离开大宛了，先争取各个击破……”心中念叨着，杜恒再次从不起眼的地方走入了街市，两个追击的匈奴人分开，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十步距离，在街市密集的人群阻隔下速杀之！这是可以抓住的机会，自己的选择和判断没有问题……

    杜恒走出小巷，盯紧了另一个留着草原发髻的身影。

    但可惜的是，匈奴人同样拥有优秀的直觉。

    在发现同伴失踪后，另一人立刻便将弯刀拔了出来，这使得四下里的行人如受惊的小鹿般各自逃开，让他身周出现了一大片空地。

    “铁都！铁都你在哪儿？”匈奴人大声喊着，声音甚至压过了周围的喧嚣。因匈奴人凶名在外，四下里的商贩、行人都变得极为安静，生怕对方突然迁怒自己。

    人群中，杜恒已将环首刀插回腰间，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他看着匈奴人正拽着一个商贩焦急喝问着什么，知道机会已失，便没再多做打量转身就走。

    ……

    不一会儿，阿图和安提高努斯共同出现在了那条后街上，一众人等静静看着杂物堆旁的尸体。此时，血液还在地面上不断的晕开。

    “一个醉汉来这里呕吐，意外发现的……”吏员小心翼翼做着说明，可只说了一半便不敢多嘴。

    阿图翻检着尸体的伤口，冷冷道：“你们有眉目么？”

    安提高努斯低头道：“很有可能是汉人做的，我上午接到消息有几个汉人潜入了贵山城，这个时间点希望找到安息人，并且能做出破坏的……他们嫌疑最大……有商贩看到一个安息装扮的人和您的部下相拥在一起，想必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动的手……”

    阿图低吼道：“我是问你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行踪有眉目了么？”

    安提高努斯闻言一窒，摇摇头道：“我们在街头街尾盘查了几遍，没有发现，想必是已经逃了，不知躲在城中何处。不过，那个女人很漂亮，不少吏员认得，想必是他们杀人逃跑不敢在街市久留……”

    突然，阿图起身一把揪住了安提高努斯的衣领，后者下意识伸手摸刀，可四下里匈奴人的弯刀更快的映出寒光，骇得府衙吏员们不敢动弹。

    阿图双手用力，经是将高他近一个头的安提高努斯举了起来，可安提高努斯一手扣住阿图手腕，单膝架起撑住对方的身子。他语气中努力压抑怒气地道：“上差，还请息怒……”

    两人较劲片刻后，阿图将对方放了下来，可他仍旧单手抓住安提高努斯的衣领，咬牙道：“我大匈奴已经死了一名武士，这全都是因为你们这群废物！若是尔等早早把人拿下怎么会出这种事！？”安提高努斯左手仍旧扣住阿图的手腕，但脸色铁青，他尽可能平静道：“上差，抓人的毕竟不是……”

    砰……阿图将安提高努斯用力一搡，后者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阿图也不再看他，只是啐了一口道：“少跟我耍这些心思，听着！抓住那个女人，再抓住他的同伙，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们若是办不到，小心我大匈奴屠你的城！灭你的国！”

    喝罢，阿图对四周吏员和匈奴武士一并吩咐道：“四门都安排识得那女人的人给我仔细盘查！决不能让她逃出去！”匈奴人率先应了，其他吏员们看了看安提高努斯，见后者没有什么表态只是低着头。其他吏员互相对视了片刻，最终纷纷低头。在众人看不到的侧背后，安提高努斯右手死死攥紧刀柄。

    阿图看了看安提高努斯，冷笑一声道：“王子殿下只给了你们三日，现在……”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轻佻道：“还有两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