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十二章:追兵

    宽广辽阔的西域大地上,郅支城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存在。

    作为匈奴人西迁后建起的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定居要塞,它的建筑风格却毫无匈奴特色,与西域各地本土化或希腊化的模式也迥然不同,更远别于东方汉国城池的宽方形制。但若是有罗马(注1)人到了这里一定会感觉无比的熟悉,同时也会非常的惊讶,这距离罗马数万里之遥的东方高原上居然建起的是仿罗马城堡制的军事要塞!

    郅支城建在一处缓坡上规模并不算大,但里外城墙共有三重,均是用夯土外加巨大乔木堆砌而成。在这以草原灌木为主的地形上显得格外扎眼。从远处看,就好像是一座黑色的山峰拔地而起一样。

    此时已近黄昏,橙红的光芒温柔的撒在广袤的大地上,将一切凸起的影子都拉得极长、极远,也因此将郅支城衬托的愈发宏伟高大。

    城墙下,几处尚未完工的工地仍旧在忙碌着。被征召的康居奴隶、臣民们此刻在匈奴人的监督下正源源不断的将巨木、夯土、沙石运入工地内。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很少健康的脸色,很多人神情麻木、脚步踉跄,若是稍有怠慢他们立刻便会遭到无情的鞭打。因此,时不时便会有惨叫声和求饶声自工地的角落里响起。

    而在更高处已经完工的一处台基上,一个高鼻深目、满头金发的中年男人正捧着羊皮纸不断用鹅毛笔书写着什么,时不时会命令身旁人去工地上传达一些指示与命令。他显然不是匈奴人,可在他身旁,一队队匈奴武士却都对他言听计从。在他的规划下,已初具轮廓的郅支城愈发丰满、巍峨起来。

    “盖乌斯……”突然,一声轻唤让男人从专注的工作中回过神来,他看到来人后眸光一闪,立刻恭敬的行了一礼,尊称道:“月珊阏氏”。

    来人在四名康居侍女相伴下款款而行,身穿华贵的金黄色丝绸锦袍、头戴一顶轻盈却十分华美的天鹅头饰,细腻的白纱遮住了半张脸。虽然看不清她的容貌,但仅从眉眼看这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挥手退去侍女,双手叠放在腹部径自走到盖乌斯身旁,与他并肩看向城墙下方繁忙的工地。忽然她叹了口气,感慨道:“私下里,我倒是更愿意你称呼我‘月珊公主’。”

    盖乌斯低了低头,神态愈发恭敬。

    月珊瞥了一眼稍远处的匈奴人,又低头看了看下面正在劳作的诸多臣民,忽然又叹了口气道:“这些人,原本都是我们治下的臣民,有些人甚至是跟我从卑阗城一道过来的,可现在却被如此对待……”

    盖乌斯仍旧低着头,没有回应这个话题。月珊瞥了他一眼,语气有些生冷地对盖乌斯道:“最近,你很少和我联系了。”

    盖乌斯赶忙道:“请阏氏原谅,这都是因为单于催促得紧,他既然委任我来建造郅支城,我不敢怠慢。”说话时,盖乌斯的语气依旧恭敬。

    “呵……单于……”月珊转过身看向盖乌斯,语气愈发冷冽道:“张口闭口单于、单于,盖乌斯,你如今确实受到了单于的重用,可你别忘记是谁收留了你,又是谁让你从一名奴隶重又变成了自由人,甚至成了康居国的座上宾!”

    盖乌斯忙回应道:“我自然不敢忘记,这一切都是月珊阏氏……不,公主殿下的恩德……”

    月珊瞥了眼稍远处的匈奴武士,脚步为不可查地向盖乌斯逼近了一步,沉声道:“我记得你说过罗马人最重报恩?我现在问你一句:如果我是故事里的卡尼巴,你又是否愿意做那头知恩图报的狮子(注2)?”盖乌斯退了半步,闻言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重重点了下头。

    月珊笑了,她重又看向城墙下的工地,看向那些已经有些衣衫褴褛的奴隶和臣民,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道:“经你训练的步卒我记得有三百人,你实话告诉我,你能控制的人有多少?”

    盖乌斯擦了擦额头,眼角余光在稍远处匈奴武士的身上扫了一遍,小声但急切地回应道:“公主殿下,这个话题很危险。仅凭我们就算加上我能控制的那些人也是不足以对付单于的……”

    月珊背对着他,语气有些失落地道:“我很清楚,我知道匈奴人的厉害,如果他们不难对付的话,我那愚蠢的父王也不会想着要与他们联手来控制西域。但是……盖乌斯,如果我们有援军呢?”

    盖乌斯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地问:“哪里来的援军?您的母国康居是匈奴的后援,安息不会轻易东向,他们现在关注的西方的战事。乌孙、大宛、伊列这些国家全都臣服在单于的马鞭下,还有什么援军能与匈奴人对抗?难道是……那些时常聚拢在您身边的贵族?公主殿下,那些年轻人看起来很坚强、勇敢,但说句实话,他们未经任何磨练,和罗马城里那些花花公子一样,都是不足以成事的,您千万不能……”

    月珊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忽然笑了笑,她转过身看着盖乌斯,明媚的眼眸仿佛两颗闪亮的宝石。盖乌斯有些慌乱的重又低下了头。月珊看着他,恳切地道:“盖乌斯,我所依靠的不止是那些贵族,援军将来自外部,他们拥有决定胜负的实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请你相信我,也继续忠诚于我。我不需要你去冒险,但是在援军抵达此处的时,我需要你在关键时刻站在我这边。你……能做到么?”

    来自外部……莫非?

    盖乌斯眼眸急转,片刻后他右拳隐蔽地砸在胸口,沉声道:“唯效忠公主殿下!”

    面纱后,月珊长长松了口气。

    台基下,时而响起的惨叫声和求饶声依旧不绝,却淹没在了工地中石料加工和木材雕凿的声响下。夜幕降临,黑暗如潮水霎时将雄伟的郅支城吞没干净……

    夏季,满天星斗,夜风温柔。

    可当杂乱的马蹄踏断草茎时,只能显示出骑马之人的焦躁。

    夜幕下,八名楼兰骑士组成的追兵正在策马狂奔,呼喝声此起彼伏。追击已然进行了一整日,众人死死咬住三骑留下的痕迹,几乎是停也未停不间断得追击着。几人唯一的休息可能只是在防止马匹脱力才减速缓行时抱住马脖子时喝上一口水,嚼上一口干粮。

    奔行中,名为图罗斯的楼兰武士沙哑着嗓子对首领问道:“殿下,此时夜幕深沉,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踪迹了,要不要稍作休息?马又快撑不住了。”

    首领不做理会,狠狠甩了一下马鞭代替了回答。他们辛苦,被追击之人只会更辛苦。那三人里还有一名女子,他们马背上还有干粮,如此追击下他们不可能再坚持多久的!

    首领心中很快盘算清楚,但他并没有介绍这些,只是低声吩咐道:“要小心埋伏!”

    话音刚落,一只箭镞便射透了图罗斯的喉咙,后者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便栽倒下马,失了骑士的马匹显然受了惊,更加发狂得狂奔而去。首领下意识低了低头,另一支箭镞便擦着他的后背飞过,扎入身后另一名骑士的右肩,将他直接带下马背狠狠摔在了地上。而直到这时,两道几乎不分先后的破空声才传入众人的耳朵里。

    有两个楼兰人下意识的想要勒马,却听到首领大吼道:“不要停,继续冲!”剩下六名武士闻言下意识便继续打马,向着箭矢来处而去,众人与首领间颇为默契。

    首领想得很清楚:对方既然有弓箭且射术精湛就不能与其拉开距离,两箭相隔极近是连珠箭法,可连珠箭法最费臂力!迫近对方是最好的选择!

    五十步外,单手持弓的杜恒根本没有时间去惋惜或者迟疑,他立刻翻身上马,双腿狠狠敲了下马腹,向着远处奔行而去。

    追兵还有六人!

    “只有他一个,怕是要拖住我们,另外两人可能先跑了。注意警惕,拿下他再说!”首领一边伏低身体快速前冲,一边挥手示意身后几人散开包围。几名楼兰武士显然训练有素很快便呈“雁形阵”向杜恒包围而去。因为杜恒起步较晚而且马匹在白日里耗费了过多体力,眼下双方距离在快速拉进着。

    三十步、二十五步、二十步……

    就在楼兰众人呼喝着挥舞起刀刃时,前方一直逃命的杜恒突然回身松开弓弦。牛筋弓弦崩碎空气的炸响显得如此刺耳,而一名楼兰人几乎是应声落下马去,几个翻滚再没了声息。

    首领头皮发麻,一股冷气登时直冲头顶。“安息射箭术!”他几乎是咬牙嘟囔着,对杜恒愈发忌恨。今日事情兔起鹘落太过突然,他们在城里根本没有考虑带上弓箭,因此也根本没想到本欲在城中追捕的逃犯居然带着弓箭而且还会使用安息射箭术。

    所谓“安息射箭术”便是俗语所言的“回马箭”,看似只是马上转身射箭的一个简单动作而已,可这对射手的骑术有着非同一般的要求。在马背上射手双脚完全无法借力(没有马镫)只能牢牢夹紧马腹,猛然回身、双手脱离马缰射箭就要面临被甩飞落马的风险,何况同时还要考验其准头,这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但眼前那个汉人做到了!

    “再快点!身子伏低、伏低!”首领疯狂的大叫着,一众楼兰人听令而行,双方距离已在十步之内!首领已经能看到前方那汉人的后背了,只要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就足够了!

    说话间前方汉人又是回身一箭,这一箭没有直接射中追兵,却是直接扎进了一匹马的头颅正中。一声凄厉的悲鸣后,马匹骤然跪倒,巨大的惯性将骑士直接抛飞了出去,待那骑士重重摔落后翻滚的马身又重重砸在了他身上,眼看也是没法活了。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首领抓狂似的呼喊着,这些武士追随他一路从楼兰到了大宛,几经磨难都是最为忠心的追随者,可眼下居然就折损过半了!

    双方距离已不足五步!

    “你死定了!我要把你用马匹分尸!你听见了么!?”

    杜恒此时驾马绕过前方一块巨石,他猛地又一次回身,首领等人下意识便又伏低了身体,弓弦声在耳畔炸响,可这一次好像并没有谁落下马去。可突然,一根巨大的绳索凭空立了起来!

    呼喝声、马嘶声、马匹扑倒在地的轰隆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另一边,拽着绳索的董礼拼尽全力,可仍旧被几匹马叠加的力量拽得甩飞出去,双手虎口尽裂,整个人重重扑倒在草地上,一时间满口腥甜。

    早先两人在贵山城中买的绳索,此刻借助一点地利、一点心机终于派上了用场。首领和另一个骑士追得太猛,此刻已被摔在了地上,而另外两个骑士带马越过了绳索,可此时也难免减缓了马速。

    杜恒回身又是一箭,一个还在骑马的武士翻身落下。他直接将弓挂在了身上,猛地打马开始转身。

    首领摔在地上恰好是一处草甸,虽然摔得七荤八素,可到底没有受到致命伤,栽倒的马匹也很是庆幸没有压到身上,他稍作检查便拎着剑爬了起来。起身时,他刚好看见杜恒和他唯一一个还在马背上的武士纵马交错而过。

    片刻后,最后一个骑士载落在地,再也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