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十一章:堵截

    那帮闲闻言后,很自然的摘下了面巾,露在阿图面前的是一张颇为黝黑的大宛汉子脸孔。

    可刚刚瞥过视线时,所感受到的气质明明和眼前这家伙并非同一人,看错了么?阿图心中有些茫然。

    赫里奥多鲁斯赶忙上前一步,谨慎问道:“上差,可是还有何吩咐?”

    阿图蹙着眉头,继而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赶快出城。几人如蒙大赦,各自拿着木桶乱纷纷的出城去了。赫里奥多鲁斯则吩咐马车夫,待木桶检查完毕后先运回城中洗刷干净再运出去云云,说罢便自顾自返回城内,并没有试图离开城门。阿图因此便不再多想。

    城门内外一时间纷乱不已,但在城卫军和门吏的安排下倒也勉强有序。

    一会儿后,马车上被推倒的木桶倒在一边,阿图跳下马背径自去内里看了看。那侍女的尸体依旧在此,他看着侍女尸体又抬头看看被吊在城门上的混混尸体,一时间有些怔楞。

    事情发生的真就是如此凑巧?偏偏就在今天这个木桶中就多了个要被处死的奴隶?那些大宛人并无异动?那安息女人并不打算从此处出城?可他们为何又安排了那些混混在这时候制造混乱?

    突然,身后马蹄声纷乱传来,阿图霍然回头看到来的是斯烈兀等两骑和双眸明亮的安提高努斯。在他们身后,八骑白袍径自相随。

    “是汉人!我想起刚刚那股奇异的感觉是自哪里来的了?那家伙……那个站在帮闲人堆里的家伙就是混进城里的汉人!”安提高努斯没头没尾的冲阿图喊着,语气里满是雀跃,仿佛什么困难的谜题终被他破解了一样。

    斯烈兀在旁边听得撇嘴,他是在西门外碰上这个让人讨厌的年轻人的,听他说有了线索这才赶紧带他来找阿图,却不知道他的线索到底是什么,此刻听着他说的话也觉得颠三倒四。旁边的通译也没怎么听懂前因后果,只是据实将安提高努斯的话转述出去,不敢私自揣测。

    阿图蹙着眉眼眸锐利起来,他没有追问前因后果,只是问道:“你知道那安息女人的行踪了?”

    安提高努斯点头,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道:“她定是被汉人带走的,找到那几个汉人就能找到她!刚刚那群帮闲里就有一个汉人!他肯定是个汉人!他们去哪儿了?”

    阿图凛然道:“刚刚出城……快追!其他事路上说!”说着,阿图双腿猛地一敲马腹,飞快转出城去,安提高努斯紧随其后,有吏员带上通译并招呼城卫军跟上,城门处乱糟糟的,一众人等飞快转出城门。

    门口处,城卫军官双手抱胸,并不似他刚刚表现的那般愤怒,他默默看了一眼浩荡出城的大队,手掌在腰间的玉佩上轻轻摸索片刻,随即笑着转回了城中……

    路上,安提高努斯依旧眉头紧蹙,好似在思索什么似的。听到阿图的问话后,他脸色沉凝地飞快地对阿图道:“这些日子里贵山城没有其他变故,只有一队汉人潜了进来,与这安息女人有干系并且愿意为了她杀人潜踪的最可能的就是这伙汉人。我昨天晚上亲自查了那伙汉人这两天的行踪,又查了那女人在贵山城里所有的关系,她三月前来到贵山,两月前买下酒肆,只有一个男仆跟随。而那男仆不出意外就是死在你们手里的那个安息人……”

    阿图马速比安提高努斯稍快,此刻虽然颠簸得厉害,可还是沉吟着分析道:“斯烈兀跟我说过,在绞杀那伙汉人时确实发现一个安息人和他们混在了一起,最后是自杀死掉了。不过,那队汉人早都已被我匈奴人全都杀灭了,哪里又冒出一队汉人?等等……这么说,昨夜袭杀我匈奴人的确是这伙人了……”

    斯烈兀听得憋闷,弯刀指着天空叫嚷道:“我对长生天起誓!那伙汉人全都被我……”

    “闭嘴!”阿图冷冷呵斥了一声,回头时却发现刚刚一路跟随的安提高努斯竟然又不见了踪影。转头远眺时才发现,他竟是早已向另一个方向打马而去,此刻竟只能看见他远远的背影。那八骑蒙面的剑士也已经转向,紧随着安提高努斯而去。

    居然没和他打个招呼。

    怎么……他难道又发现什么其他线索了?

    斯烈兀不耐的问道:“那小子又去哪儿了?我们要跟上么?”阿图此时也有些迟疑,想了想,对斯烈兀道:“先随他去吧,我们先拦下那些帮闲!”

    “这家伙真是麻烦!”斯烈兀骂骂咧咧的应下,一众人继续策马前行。

    而在前方已经将匈奴人甩在身后的安提高努斯神情狰狞、状似癫狂的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这样才对!有意思,这汉人真的有点意思!”在他视线尽头处,一袭城卫军的铠甲好似一个蠕动的小红点,很快便转过城墙拐角处消失不见。

    ……

    帮闲们离城不超过一刻钟,此时阿图带着城卫军中的骑兵打马在先很快便发现了那些帮闲们的踪迹,身后吏员、城卫军组成的大队也纷纷乱乱的围了上去。帮闲们本还在背后唾骂府衙和匈奴人,不曾想一转眼正主居然就追上来了,骇得他们不敢稍动。

    大队人马围住帮闲后,阿图在马上喝令道:“所有人把面罩、头巾都摘了!双手高举,违令者格杀!”通译被马匹颠簸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双手死死抱住马脖子,嘶哑着将内容转译了出去。

    帮闲们心头惊骇莫名,心道:刚刚背地里骂了几句,怎么就到就地格杀的程度了?几个带着头巾的汉子赶忙解了开来,大约七八个人丢下手中水桶乖乖站定不敢妄动。

    阿图扫了一眼,确认里面没有女人也没有汉人。他回头看向安提高努斯所在的方向,沉吟良久,突然低呼一句“是了……”

    斯烈兀没等阿图交代什么,立刻带转马缰,向安提高努斯的方向而去……

    ……

    北门外,转过了城墙后,视野中便很少能看见人影。

    朵伊慕丢了手中的累赘兵器,扯掉头顶的头盔,一边跑一边给自己脱着身上的皮甲,随手便丢在地上。

    她混在城卫军中已经许久了,见到了城门口处的争执也见到了血肉模糊被马匹拖拽的尸体。她不清楚这汉人和那老者的计策能瞒得了多久,她只知道此刻跑得越快自己越是安全。

    等到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与汉人约定好的小山丘时,终于见到了那个将她一步步拖入此等境地的该死汉人!她一口气松懈,竟是扑倒在了地上,手掌刺痛和找到依靠的感觉同时涌上心头,双眸霎时泛红,险些催得她泪下。

    可就在此时,背后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很快一个拎着长刀的骑士便已冲到了近前。而眼前那个汉人则已走到她的身旁,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她下意识惊呼一声,却也知道此刻容不得矫情。那汉人的胸膛很宽阔,抱着自己一个人竟还跑得飞快,很快自己便被丢到了马背上。而那汉人则抽出刀来,回身用力一挥逼停了正靠近的马匹,将自己护在身后警惕得看着前来的骑士。

    “找到你们了!哈哈哈……我……安提高努斯,我找到你们了!!!”安提高努斯勒马急停,旋即骑在转圈得马上张扬大叫着,神情肆意飞扬。

    他看了看杜恒又看了看躲在他背后的安息女人,笑得几乎流出眼泪。他用长刀虚点了一下杜恒,笑道:“你很好,真的。我险些就被你骗了过去。先在城里制造混乱,然后假意用木桶做遮掩,再用城门口的纠纷做遮掩……哈哈哈……厉害啊,我险些就被你骗了过去!可你知道我是怎么看透的么?”

    他这一天两夜过得太过煎熬,辅国王和副王同时派人申斥,城内数十名贵族抗议,压力不仅压在了他的肩上也同时压在了他家族的身上!暗中向副王传递消息的事情已经败露,辅国王对他已然敌视,若事情办砸再失去了副王的支持……

    安提高努斯调动所有能调动的人手、人脉,用一夜时间将各个线索、各个可能性全都做了排查、梳理,大胆假设不断求证,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答案……如何能没人来与之分享这份喜悦呢?

    安提高努斯畅快得说着,身后那八骑白袍已经赶到,其中一半骑士散开将眼前两人合围。另外一半则是下了马,徒步向两人逼近着,朵伊慕骑在马上脸色惨白,她此刻已着实看不到还有什么逃离得可能。

    安提高努斯笑得很肆意,他高声叫道:“你这个汉人并非初来乍到,你有关系!你在这城中是有一定关系的。哈哈哈,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想要今天离开贵山城你一定会动用这层关系。如果是动用关系的话,什么关系是最妥帖的?木桶?混混?不!是府衙、是城卫军的身份才是最妥帖的!而当一堆人纷乱着想去追捕时,出城的时机才是最好的!所以你在那帮帮闲人堆里的时候你是故意抬头让我看见的!你……”

    “驾!”一声断喝、一阵马嘶声骤然响起。

    土坡后斜刺里突然有三匹惊马冲了过来,一行人根本没料到这里竟还有接应,猝不及防之下包围圈登时被撞得散乱。一名白袍人干脆被惊马撞翻在了地上。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安提高努斯正操纵着马匹避过惊马,却不想那马背上竟还趴着一个人,抵近后那人直接跃上了安提高努斯的马背将他撞了下来。安提高努斯本是牢牢攥着刀的,但落马的刹那他眼睛转了转,本是被攥紧的刀柄终是莫名其妙的松了跌落在旁。

    一名最近的白袍人持刀向前,立刻被杜恒挥刀缠上,两人几乎是在贴身的距离上反复交手了两个回合,刀刃交集的声音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其他人却只能看到烟尘中偶尔有人影和寒光闪过。最后那人胸口被杜恒狠狠踹了一脚,双方这才分开。

    惊马四散,烟尘渐熄,其他白袍人赶忙持刀环上,可包围圈里安提高努斯已被董礼持刀抵住了喉咙。刚刚与杜恒交手的白袍人似是其他人的头领,他拍了拍胸口的尘土,示意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

    “咳咳……都住手!都住手!后退十步,未得我命令不得妄动!”安提高努斯努力站直身体以防喉咙被刀刃割破,他突然又小声嘟囔了几句,声音极轻,只有一旁的杜恒能勉强听见。随后,他又大声对旁边的杜恒道:“放了我,放下刀,你们跑不掉的。”旋即他又忽然压低声音道:“别看我这些护卫不善用弓矢,骑术也并不高明,但他们剑术超群,绝非你等可比,早早……”不等说完,杜恒已经挥动刀柄狠狠砸在了他的后脑上,安提高努斯登时晕了过去,被董礼搀着方才没有摔倒。

    这一下兔起鹘落让白袍人等吓了一跳,抢上了几步,眼见安提高努斯没死这才重又将四人围在了当中。

    杜恒看着那白袍人的头领,对他用吐火罗语道:“楼兰人,我们做笔交易吧。”

    领头的楼兰人有些诧异的反问道:“你认得我们……对了,我也认出你了。”旁边,曾被人唤作“图罗斯”的另一个白袍人也诧异道:“又是你们!当初没有卖给我们马匹的人!”

    杜恒笑了笑,道:“我很急,一会儿万一匈奴人来了我们的生意也就做不得了。我直说,这个大宛人是你们的雇主,他活着你们才能拿到酬劳。给我们三匹马,你们退后百步,这个大宛人我给你们活着留下。”

    领头的楼兰人眯了眯眼睛,似在思索。杜恒却紧跟着道:“别再权衡了,我说过,万一匈奴人来了这笔生意就没得做了。到时候我们会第一时间杀了这家伙,然后我们再拼个你死我活。可到时候就算我们都死绝了,你们楼兰人又能落下什么好处?匈奴人会兑现这家伙给你们的承诺?”

    那人沉吟片刻道:“我只能给你们两匹马,如果你们有四匹马的话很可能会把他带走。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杜恒微微吐了口气,道:“成交,现在就办吧!”

    领头的楼兰人显得十分果决,他挥了挥手,其中两人下了马将马匹的缰绳递了过来,被杜恒接下。其他人开始慢慢后退。但领头的楼兰人却仍旧站在原地,他没有一点退后的意思,而杜恒也没有纠结他还在原地的事情。他赶忙将董礼藏在山丘后的食物和水选择性的搬了些上马背,用董礼事先准备的绳索大略捆了几下。

    那人对他道:“你们逃走的机会太小了,我们会抓住你们的。”

    杜恒不以为意,一边忙碌一边道:“是成是败总要做了才知道。”

    忙碌完毕,杜恒丢下了很多累赘,他对董礼交代几句后便转头看向朵伊慕,问道:“会骑马吧?”朵伊慕点点头,虽然自幼锦衣玉食,可作为安息人她也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

    杜恒在她的马背垫皮下系了条布巾,朵伊慕踩着布巾上马,竟发觉这样骑乘时居然更加省力,不由得也多看了杜恒一眼,杜恒没说什么,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杜恒拍拍董礼的肩膀,后者放下了安提高努斯,与朵伊慕各骑一匹马先行离开。等到两人走得稍远,杜恒也便放下安提高努斯,跳上最后一匹马向两人的方向追去,溅起阵阵烟尘。

    不一会儿,安提高努斯被人狠狠的拍打脸颊抽醒,他看到的是斯烈兀那张愤恨的丑脸,后者冲着他喊了好一些话,可此时没有通译在身边,他根本听不懂。后脑的疼痛很剧烈,他感觉脑子混沌的很,声音和画面都显得抽离。

    好在通译在旁边将楼兰人的话翻译了过去,他这才知道汉人和那安息女人已经向东北方逃窜,而楼兰人的首领也领了六人在后面紧追。

    斯烈兀愤恨的骂了一句,想要去追可眼见视线尽头已是一片空旷,只好打消了念头。

    又过了好一会儿,阿图带着其他匈奴人,军官带着一部分城卫军俱都抵达,此时通译也到了。安提高努斯已经能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脑袋,放下时手掌心全是鲜血。他将被袭前后、汉人暗中插手的事情捡重要的内容说了一遍,阿图静静的听完安提高努斯的介绍,一旁的军官也安静倾听直至听完。

    安提高努斯坐在地上,却仍竭力对阿图行了一礼道:“上差还请宽心,虽然职责所在我等不便追击,可我府衙招募的勇士必定能帮助大匈奴追捕!那些人都是来自楼兰的剑士!”

    “哦?”阿图闻言稍有惊讶,立刻便想到了所谓楼兰剑士的身份。他嘀咕道:“是那群离国者……或许真有可能?”

    “城尉大人有心了……”阿图看了看城卫军官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众多军士,没有多说什么,径自带着其他匈奴人前去追击。不过他也知道,此时再追怕也只是尽人事而已。自己能指望的怕也只有那群楼兰剑士了。

    路上,斯烈兀对阿图抱怨道:“那个府衙的小子真是愚蠢,既然猜到了汉人的计谋就该早早告诉我们,他自己前来还被人偷袭打晕过去,真是比羊还蠢!当户,你为何不申斥他们?”

    “申斥?”阿图冷冷一笑,道:“不论如何他到底是替我们找到了那安息女人的踪迹,是我们自己没捉到人。既如此我们还能如何申斥?呵……这个年轻人做的好算计,自己险象环生不说,还替我们找了楼兰人做靶子,大宛人已经把自己摘干净了。”

    斯烈兀显然愣了一下,没想到还存在这种可能。阿图也回头瞥了眼正在向城内回转的一众人等,他冷哼道:“呵,可惜小伎俩终究只是小伎俩,我们现在奈何他不得,可等大单于攻下了乌孙……呵呵,他日大宛国上下必定要付出代价!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