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一章:斥候

    由夏入秋,天气便渐渐开始转凉。一行步骑百余人拥着一辆马车刚刚出了敦煌,此时正逶迤行进在西行的路上。他们将要途径车师,在戍己校尉屯所补充辎重,最后将抵达西域都护府的治所——乌垒城。西行至此路途漫漫,已经去长安万余里了……

    晌午时分,队伍在一处靠近小溪的林中休息,自有兵卒开始打水、煮饭、涮洗马鼻。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个唇边蓄着短须、脸色颇为惨白的中年人剧烈咳嗽着,从里面探出了头。

    “骑都尉,怎地出来了?您身体还未大好!”车旁,亲兵赶忙上前想搀扶他送入车内,中年人却很固执得下了车,亲兵只好在一旁搀扶伺候着。被唤作骑都尉的甘延寿(字君况)四下看了看,凉风吹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沙哑着嗓子问道:“副校尉人呢?”

    亲兵左右看了看指着一座高坡道:“您还不知道副校尉?每到一处城邑山川,他就要找地方登高眺望。现在该就是在那处高坡上了。”

    高坡上,一身戎装的陈汤(字子公)此时并没有关注坡下的队伍,而是看向了更西方渐渐稀薄的植被和平坦的地貌,并不算大的眼睛显得格外锐利。他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还会左右挥动一下手臂,好似在指挥着什么一样,无比专注。

    身后脚步声渐渐响起,可直到了他背后方才让他醒觉。回头,陈汤面露讶异得看着被亲兵搀扶而来的甘延寿,对亲兵怪罪道:“君况身体抱恙就该在马车里休息,你怎又让他下了车,还爬上了这里?受凉了怎么办?”

    甘延寿笑着摇了摇头,替亲兵开脱道:“是我让他带我来找你的,不需怪他。”挥挥手,甘延寿示意亲兵远离,后者很识趣得走远了,留足两位上官交谈的空间。甘延寿表情变得颇为严肃,低声对陈汤道:“子公兄,离开敦煌时,队伍里的人马又少了五骑。你实话与我说,这一路上你陆陆续续派出了该有十五人,他们都去了何处?虽说我现在病得不轻,可这般调度总该知会我这骑都尉一声吧?”

    “哈哈哈,君况兄切莫怪罪。你既已知我派出了十五人,就该知道这十五人都是军中斥候。太常卿这次安排得太妙了,军中这十五人都是在朔方太守麾下待过的,与胡人交过手,侦测地理、摸清敌情都是好手。”陈汤寻了块稍平整的石块,一边说一边扶着甘延寿坐了上去。

    “斥候?”甘延寿蹙眉问道:“子公,我等此去西域都护府可是为了上任,当前西域安稳并无战事,你向何处派遣斥候?”

    “并无战事?呵……”陈汤一掀披风,大咧咧的坐在地上,右肘抵着膝盖手指在脸颊上有节奏的点击着看向甘延寿道:“君况莫非在考我么?”

    甘延寿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看向陈汤已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自此时此刻的西域确实没有哪一方势力与大汉直接爆发战争,可还有一个自漠北一路西顿的北匈奴!而对方前些时日在抵达张掖前就曾与自己谈论过匈奴的问题。

    甘延寿刚要说话又是一阵剧烈得咳嗽,陈汤起了身,一边拍打他的后背一边道:“君况兄且宽心,短期内我不会再向外派遣斥候了。这些人手主要也是为了先摸清楚匈奴近况。我等既然要开始治理这西域都护府,若连最大的对手都不知底细,将来岂会如意?”

    好一会儿,甘延寿呼吸平缓了下来,他尽量压低自己的语调可仍旧压抑不住急切道:“子公,你上次与我说过想要兵围郅支城,莫非……”

    陈汤摆摆手,重又坐回对面,安抚道:“君况,前次不过就是与你推演一番而已,怎就当了真了?哈哈哈,无需担心。就算我想兵围郅支城,可兵从何来?郅支城与汉地相隔万余里,去长安更是两万里有余,粮草辎重又从何来?这区区十五人能济什么事?正如我说,这些人手不过是去各国各地摸摸底细罢了。”

    甘延寿放心了一点,叹了口气道:“子公兄,你前次所言我亦觉得颇有道理。‘匈奴郅支其人剽悍,好战伐,而今在西域常为康居画计侵陵乌孙、大宛,欲降服之。如得此二国,他再北击伊列,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离乌弋……久畜之,必为西域患。’可我上次也与你言明,我等虽是都护府正副都尉可并无虎符、制诏,无权发兵。朝廷也无旨意要对匈奴动兵,我们不可擅启边衅。此事且待我等到了任上再从长计议为好。至少也该奏请陛下,请朝廷王公好生议论一番才是……”

    “好了好了”陈汤笑了笑,拍着甘延寿的胳膊道:“君况兄好生唠叨,我也并非是三岁幼童,岂不知‘庙算’的道理。但一切庙算运筹也得先有情报才是。故而才向西域派了这十五名斥候。君况勿虑,暂且好生养病,待这些斥候回归,我再将详情与你商议可好?”

    甘延寿终于点了头,可就这么个小动作他居然开始眩晕起来,幸亏陈汤扶着才没有摔倒。甘延寿伸手对亲兵打了招呼,在亲兵跑来的空隙对陈汤道:“子公兄如此稳重,我也就放心了。我这一路上突遭疾病不能理事,一切事务只能辛苦子公了,但万万不要轻举妄动才是。待到了乌垒城,你我二人再详细计划下,届时联名上奏朝廷,以陛下之明、诸公之贤必当有所安排。届时……咳咳……咳咳咳……”

    陈汤道:“好了好了,君况且回车中喝点水,好生休养为上。快,送君况回去休息,再敢怠慢小心军法从事!”亲兵闻言凛然,立刻便搀扶着将甘延寿送了回去。

    只是看着二人的背影,陈汤却只是默默摇了摇头。他手指轻轻点着腰间甲胄,呢喃道:“大策非凡所见,肉食者必鄙人也……君况啊君况,你行军布阵还行,庙堂之事未免太过幼稚了。”

    说罢,他重又眺望向遥远的西方,嘴里喃喃嘀咕着:“故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能而示之不能,呵呵,呼屠吾斯我看你如何应对……”

    郅支城,单于宫殿。

    风尘仆仆的戈旦王子刚刚赶回,第一时间便来拜见自己的父亲——此刻匈奴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郅支单于呼屠吾斯。

    这位传奇的匈奴领袖由一个流落民间的牧民步步登高,九单于争位中屡败强敌,最后击败自己的弟弟成为整个匈奴的主宰,横扫整个草原。若非他那失败的弟弟呼韩邪投降了汉朝、还从汉朝拉来了强援干涉,他未必不能彻底一统匈奴再造一个如先祖般辉煌强悍的草原王朝!

    “就算如此,他才远徙西域多久?如今便已是这西域不可忽视的强大存在,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将来依托康居、大宛、乌孙为地基,未尝不能于西域再造一个强权!而当匈奴再次拥地万里,自己这个匈奴王子也将成为未来的单于……”

    “汗王!”脑海中回忆、想象着,可当见到那魁梧粗犷的身影时戈旦仍旧在第一时间叩行了大礼,动作简单干脆。

    “哈哈哈……是我的黑鹿回来了!”郅支高大魁梧的身体仍旧端坐在铺着狼皮的胡凳上,他捻着颌上的胡须对戈旦道:“坐下说话,去大宛可还顺利?”

    戈旦利落坐下,回禀道:“总得还算顺利,大宛三王貌合神离,目前都不敢触怒我大匈奴。据孩儿观察他们短期内也断然不敢出兵援助乌孙。只不过……这三个家伙却也不是碌碌无为之辈,这些日子我看他们有在偷偷提拔年轻将领,暗中扩充贵山等地的戍卫力量。想来是对我们有所提防。”

    郅支摇了摇头,笑道:“意料之中的事,呵……这些大宛人鼠目寸光。他们就算增兵一倍又能如何?等灭掉乌孙之后,下一个就是他们。”

    “不过……”戈旦看了看郅支的脸色,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孩儿办事不利,那个安息女人并没有捉到。”

    郅支弹了弹胡须,随意道:“不必了。本就是让你去大宛的一个幌子。捉住更好,没捉住也无所谓。”

    戈旦松了口气,可还是担心的道:“可这样一来,月珊阏氏的罪状岂不是没法确凿?出兵乌孙之前如果不能除掉这个后患……汗王,我是怕不能名正言顺。”

    郅支闻言神色渐渐收敛,他站起身子,好像有一头熊从胡凳上人立起来了一样。他走到戈旦面前,后者也立刻起身低伏下眼睛。郅支站在他身前,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巨大的压力让戈旦额头立刻出了一片汗渍。

    许久,郅支方才在他耳畔道:“‘名正言顺’?呵……你在汉国待了太多年,带来了些不好的习惯。今后,不要在意那些繁文缛节,那都是汉人用来绑住自己手脚的东西,对我们匈奴人没有一丁点用处。好汉子,该做什么便去做就是了。你难道还要在乎什么名声?在乎什么汉人口中的信义?若是这些东西有用,岂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单于?你要知道,当年九单于争权,我最终靠的是快马弯刀而不是什么狗屁信义才赢了他们!昆仑神只会庇佑勇士!不要在这些方面输给你的兄弟们。”

    “我记下了!”戈旦凛然,立刻便应了下来。

    这时,郅支方才踱步走到一旁,戈旦身前巨大的压力也才稍稍有所松缓。只听郅支边踱步边道:“做事还是要动些脑子。即便你捉到了那个安息女人,月珊她难道就会招认么?你要知道,那个女人据说在几年前还不过只是康居一个奴隶罢了。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查证什么证据,不是什么名正言顺,即便查到了康居王就会因此站到我们这边?放弃自己的女儿?”

    戈旦蹙眉想了想,见郅支没有继续说下去便主动问道:“汗王,那我们该怎么办?”

    郅支笑了笑,反问道:“你回来有些日子了,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

    戈旦回忆了一下,点头道:“是有些奇怪,最近从东边来的商贾还有牧民都在传,说‘汉国要从长安发兵来攻打郅支城’。呵,这等消息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荒诞不经,现在的汉国还哪有什么……”

    说着,戈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惊喜又有些惊讶得看着自己的父亲,郅支见了戈旦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想到了?说来听听。”

    戈旦点点头,有些激动的道:“汗王是想借着这个传言来迷惑月珊阏氏,若是她真有反心必然会有所动作,到时候……”戈旦深吸一口气,眼眸变得锐利起来,深吸一口气道:“把那些藏在阴沟里的家伙,一网打尽!”

    郅支闻言哈哈大笑,拍打着戈旦的肩膀欣慰道:“很好,这才是我的黑鹿!哈哈哈……”笑罢,郅支走到门边,双手负后看着稍远处一平台上正在操练的队伍。那队伍时而并盾如墙,时而变阵恍若鱼鳞,阵列转换圆转如意、进退铿然有声,据那个名为盖乌斯的人所说,这套练兵之法乃是从极西之地传来的。兵阵练成后,足可以一当百!

    “刚好,过些日子也该把牧民们聚集的营帐散掉了。”郅支眯了眯眼,淡然道:“我给他们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