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三章:信使

    “君况请看,相比于康居、大宛两国,乌孙这里情况会更加复杂一些……”西域都护府内,已换了一身常服的陈汤正指着悬挂起的西域都护府舆图向斜倚在胡床上的甘延寿介绍着。

    两人带队跋涉万余里抵达乌垒城,此时已与前任都护韩宣交接清楚,算是走马上任了。只是甘延寿一路上病体沉重,当前仍然不能理事,都护府一应事务都交给了陈汤打理,他只能偶尔与陈汤就大事做些磋商。当下,陈汤正在向甘延寿介绍着西域诸国局势,后者披着在这个季节稍显厚重的袍服,一边咳嗽一边认真倾听着。

    “解忧公主归国前,长罗侯就曾率三校屯于赤谷城,借着兵势朝廷正式将乌孙一分为二。朝廷立解忧公主之后元贵靡为大昆弥,元贵靡死又立其子星靡,大昆弥共掌六万余户,算是名义上的乌孙共主。而那起兵杀死狂王的乌就屠被封为小昆弥,共掌四万余户……”陈汤用手点了点地图上的赤谷城一边有节奏的敲击一边撇撇嘴道:“朝廷算计得不错,想要以大治小,可惜……自此便是朝廷上诸公所谓‘汉用忧劳,且无宁岁’啊。”

    一阵剧烈的咳嗽,甘延寿喘息了一会儿回应道:“子公所言我也知晓,当年冯夫人做正使前去游说乌就屠时,我时任期门却是被委任为了副使,随冯夫人一道。一路上也见了乌就屠和大昆弥治下的情况。而且……前任韩都护曾上书言明厉害:那星靡虽贵为解忧公主之后,但不堪大任,治下百姓怨声载道,乌孙民心仍偏向小昆弥。但那乌就屠素有叛心,若非冯夫人规劝怕已叛汉,实是不得不防啊。”

    “哈哈哈,君况谬矣!”陈汤转身蹲坐在甘延寿身旁,一边拍打其背一边道:“那乌就屠只是野心不小而已却是个聪敏人,有斥候已归来报与我详情。当年匈奴西来首先便想拉拢他这小昆弥,郅支遣使与他陈说厉害,愿意助他一统乌孙,可君况猜猜后来如何?”

    甘延寿没说得出话,剧烈的咳嗽已差点让他背过气去,好一会儿陈汤喂给他一点清水这才算安稳下来,他摆了摆手又是摇了摇头。陈汤叹了口气道:“君况你还得好生歇养才是,在西域风干物燥,你原来至此本就抱恙,可别再水土不服。这些事情早些晚些说与你听又有何相干?”

    甘延寿喘着气道:“得朝廷信重、陛下托付,就任这西域都护骑都尉的重职,又怎敢有一丝一毫懈怠。唉……当前不能理事,可这些故事却是要心中有数才行。子公继续说,那乌就屠如何了?”

    陈汤无奈,便继续道:“可惜乌就屠并不领情,见郅支兵少便想将其擒下,趁匈奴立足未稳他便已派兵击之。君况试想他若当真擒下了郅支所谓何来?”

    甘延寿脸色涨红,强忍着没有咳嗽诧异道:“莫非……他还想送予朝廷?”

    “你想必也已知悉,韩宣曾向朝廷言明希望罢黜星靡,可惜陛下未予采信,或是为了维持乌孙分裂之局面或是为了维系解忧公主之血脉亲情。但,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未必就此事认可陛下的决断。若是他乌就屠能立下一件大功,再得朝廷信任……呵呵,谁又能笃定他不能得陛下青睐……”陈汤轻抚着甘延寿的后背,笑了笑继续道:“不过,这乌孙兵马确实不堪大战。数倍于匈奴却被郅支打得接连大败。小昆弥兵弱已是只有守势,那大昆弥更是懦弱性子只想着避战,越避匈奴气焰便愈发嚣张。不过,时局虽然如此,却未必没有变数。我们离开长安时,我便收到了一封来自大昆弥处的传信,而这也刚好让我有了些想法,君况且帮忙参谋一二。你看……”

    “报!”忽然卫兵在门外通传打断了两人对话,甘延寿此刻却又剧烈咳嗽起来,显然不好再强撑下去了。陈汤先叫停了门卫,伸手招过门外侍从,对甘延寿道:“君况别再强撑,且回房间休息,养好病体你我再详议这西域局势。俗务已来,我先自行处置。”

    甘延寿点着头,想要说出“辛苦”二字却已极难,陈汤安抚了几句吩咐侍从搀扶着甘延寿将其送走。待甘延寿走后,陈汤方才转向卫兵问道:“何事?”

    “左曲军侯假丞杜勋前来拜见,说‘有要事需向副都尉当面禀报’。”

    “哦?”陈汤没急着叫人,而是沉吟了片刻将之前关于杜勋的几个消息串了起来,很快便心中有数,随后才让卫兵将来人带了过来。

    杜勋身长七尺有余,高大威猛,此时仅着轻便皮甲却也显得十分雄壮。他几步走到堂下对陈汤行了一个军礼,朗声道:“禀报副都尉,我麾下戍卒近日探听到了一些匈奴人和康居国的情报,并且还带回了一个康居国的信使,兹事体大,末将特来请副都尉定夺。”

    “呵……”陈汤笑了笑,没急着对消息做出回应,反而手指敲打着桌面对杜勋道:“你这军侯丞可还未扶正,做事倒是愈发上进了啊。”杜勋听得陈汤话中有话,可又不敢多问,只好再次拱手道:“谢副都尉称赞。”

    陈汤敛了笑容,沉声道:“当我在夸你?呵……你麾下戍卒有多人出阑,数月未回!此事我未找你清算,你便缄口不言?探听到了消息还刚好带来了康居国的信使,为何不向你的军侯禀报?想要越级报功?当我相信这世上真有如此凑巧之事么?”

    杜勋吓得白了脸色,看似粗壮的汉子赶忙便拜倒在地,想要说什么却是嗫嚅着没能说出来。陈汤却没有继续呵斥,而是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神色一缓道:“起来吧,康居信使之事你没有瞒下来,而是赶来报告于我,算还是有些公心。士卒出阑的事情,回头再算。且先说说眼下这事的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楚,一字都勿做隐瞒!”

    “末将不敢!”杜勋赶忙应下,咽了咽口水随即便开始叙述起来:“末将有一族弟名为‘杜恒’刚刚归来,便是他带回了康居信使,哦,之前出阑者便有他,当时本是末将行了个方便许他们去大宛贩马来着,谁知后来同行之人均已归来,他和另一人却失了踪迹,说是追杀匈奴去了……”。

    故事有些长,杜勋本就不是什么好口才,事无巨细又颠三倒四得讲了一遍,好一会儿方才停下。他此刻仍旧拜倒在堂下,一时间不知陈汤意思,也不敢抬头。陈汤听闻了事情始末后未置可否,而是径自沉思了一会儿,堂上只有他手指有节奏击打桌面的敲击声。小半晌后他方才点了点头,伸手快速敲打着桌面道:“这般说来,你那族弟虽是个阑卒,却还是一心为国啊。”

    杜勋不敢再多话,擦了擦额头汗水只是偷眼看着陈汤。常人做事最期盼的就是“立竿见影”,一旦事情有了波折心思便难免动摇起来。原本兴冲冲而来期盼着能立下一件大功的杜勋眨眼便开始泛起苦涩,心中不住地埋怨起了杜恒。

    昨日日暮时分,左曲哨骑在靠西的烽燧发现了杜恒一行三人,当时三人刚刚遭遇沙暴,饮水多有遗失已是灰头土脸饥渴难耐。哨骑确认了杜恒、董礼二人身份后便立刻禀报给了担任假丞的杜勋。

    那时候他心头火大,攥着马鞭便只想着狠狠教训一下自己这个冒冒失失的族弟。出阑之事在都护府并非稀奇事,可到底要有个限度,这次几人说是要去大宛,一月有余也就该回来了。他作为左曲的军侯假丞(代理军侯丞)早已打点好了乌垒城的侯长、侯史。可谁承想,这次一去月余居然只回来了一半人!另两人说是去追杀匈奴又是月余音讯全无,在军中闹得沸沸扬扬。

    若是追不上匈奴人也就罢了,若是追上匈奴人将之杀了擅启边衅怎么办?若是这族弟有了好歹闪失可怎么办?这杜恒居然不顾忌一下自己已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了!再加上早先说好的关中商人没见到杜恒也不再多等,说好的生意便也黄了。凡此种种叠加起来,这让他如何不心焦愤怒?

    谁承想,见面后杜恒开口几句话居然便把这些事情揭过去了,甚至让杜勋忘记了愤怒。这家伙全须全尾的回来不说,居然还带来了一个西域女子说是康居国的信使,而且途中遇到了骑都尉派去的斥候,这信使便带回了重要的讯息。和有可能“灭掉匈奴”的消息相比,其他事情自然都是小事。

    杜恒三人当时都饿得狠了,那董礼身上还带着伤,当时边吃边聊杜勋只知道这事兹事体大,让骑都尉和副校尉能见到这位康居信使定是一桩功劳。于是也便有了今天他绕过曲长径自前来都护府的事情。

    现在想想,自己还真是冲昏了头脑,灭掉匈奴?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自己怎么就那般轻易得信了?果然,这副都尉一见面也没问问那重要消息是什么,倒是先揭开了出阑的罪过,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出阑这事情可大可小,但怎么处理现在全在这副都尉一念之间了……

    陈汤没急着表态,而是捻着胡须仔细想了想,敲击桌面的手指忽然停下对杜勋道:“那信使和杜恒此刻都在门外?”

    杜勋连忙道:“是,一共三人,杜恒与另一人俱是左曲麾下戍卒,还有一女子便是康居信使。未得副都尉允许,他们此刻都在大门外候着。”

    “带到正厅来见我!”陈汤一边吩咐着,一边从桌案上翻出一张绢帛,那绢帛被埋在一堆竹简之下,取出来很废了一番功夫。他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嘴里念念有词,眉头紧蹙……

    “给兄长添麻烦了……”门口,杜恒对杜勋长长行了一礼,杜勋不耐的摆了摆手,招呼三人跟上。朵伊慕闭口不言只是蹙眉看下杜勋,短短不到一刻钟而已,这位军侯假丞的表情已是变了太多,难不成事情还有什么变故?

    一旁,董礼则是大咧咧的性子,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左顾右盼对杜勋问道:“大哥,那骑都尉有没有说要赏赐我们些啥啊?我们带回这等重要的消息,给些绢帛也好嘛!”

    “闭嘴!”杜勋正自头大,低喝一声道:“骑都尉当前染病在身,都护府里现在是副都尉在理事。一会儿你们见了他可不得信口开河,别平白给我惹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