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九章:人众

    秋风渐起,气温日寒,甘延寿的病情反倒是有了好转,虽还总有反复但到底是有了痊愈的迹象。这几日,他已经能出门在都护府中散散步、舞舞剑了。时而出一身热汗,却是比之前寒热交相侵袭舒爽太多。但也正因他离开了病房,因此不少消息也汇聚到了他的耳中。

    “你确定?”甘延寿对自己的亲兵问道:“府中的信使全都不在,是说领了副都尉的任务?”

    亲兵答道:“是的,目下三十余信使连同六十匹传信快马俱都不在府中,卑职问起缘由副都尉的亲兵说他们都是奉了军令去公干了。”

    甘延寿挥手示意亲兵退下,他带着些许狐疑打算找陈汤问个清楚。虽说调动的只是一些信使和传信用的快马,可这般大规模的传信显然不是什么小事。另外,最近他虽未出府,可却愈发觉得这乌垒城外日渐喧哗起来。时而人马嘈杂,不知所谓何来。自己毕竟是现任的都护府长官,即便是信任陈汤由其处理日常庶务,可也不能完全不理事的。

    他自觉现在身体康复的不错,因此没带亲兵,只身穿过了连廊。一路遇到门卫、亲兵他也径自挥了挥手示意无需通传,就这么径自走到陈汤处理公务的房间门口,他忽然蹙了蹙眉。饶是最近病体沉疴感官有些退化,可这么浓重的血腥味他是不会闻错的。

    公房重地,哪里来的血腥味?

    甘延寿狐疑之下敲了敲门,但敲门的同时他已径自推门走了进去,一边开口问道:“子公,哪里来的血腥气……”话音未落,推开房门的甘延寿便见到了两颗摆在几案上血淋漓的人头。

    那人头发髻古怪,像是匈奴样式,俱都面容狰狞,此刻被摆在了陈汤的桌案上。两旁侍立的则是前些时日归来的几名斥候,还有两个他并不认得的亲兵。而陈汤自端坐在房中上首,见他推门而来倒也没有意外,依旧是笑吟吟的样子。

    眼见陈汤并未慌张,甘延寿心中倒是稍稍松了松,他一边踱步入内,一边仍旧抱有些警惕地问道:“子公,这是……”

    陈汤哈哈一笑,起身将甘延寿让到上首示意其坐下,他有些嗔怪道:“君况身体刚刚好转了些,怎就这般不加注意?到此处来也不先让人知会我一声,来且先坐下,莫再因劳累复发了。”

    甘延寿心中一暖,顺势落座,但看着桌案上两颗血淋漓的人头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子公,这两颗首级是?”

    陈汤看了旁边人一眼,已充作陈汤亲兵的杜恒拱手对甘延寿道:“启禀都尉,这两人乃是匈奴人的斥候。”

    “哦?”甘延寿有些讶异,不等他追问杜恒已径自向其解释道:“都尉,我方斥候是前几日发现的迹象。匈奴人等化妆成过往商旅,混进了东来的商贾队伍中,想要探听我都护府的消息。我等奉命诛杀之,未走脱一人。”

    甘延寿面色愈发凝重,他转头看向陈汤问道:“即便是匈奴斥候,何故径自杀了?留下他们,将来未尝不可充作反间……”

    陈汤在他旁边蹲坐下来,扶着甘延寿的手背道:“人众业已集结完毕,不日即将发兵。哪里有时间去施展什么反间?快刀乱麻,杀了这几个匈奴斥候,我等径自发兵便是……”

    甘延寿突然反手抓住陈汤的手腕,此时呼吸都已急促起来,他看了看左右几名斥候和杜恒、董礼,随即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道:“子公兄何故胡言乱语?向哪里发兵?发的什么兵?朝廷未有旨意,何人下令发兵?”

    陈汤仍旧十分平静,他看着甘延寿的双眼,淡然道:“向哪里?自然是向匈奴、向郅支城!发的什么兵?我数来与君况知晓:分别是我都护府麾下部曲、戍己校尉屯田兵士、西域共一十五国兵马,林林总总算起来合计有四万人;何人下令?正是区区在下,事到如今不妨与君况明言:为了让西域一十五国君主遵令调兵,我矫制发令,那三十余信使便是做这等事的……”

    “你疯了!?”甘延寿霍然而起,单手摸向腰间摸了个空,这才醒起早起后换了身衣服却是忘记佩剑了。他单手指着陈汤厉声问道:“子公好糊涂,你岂不知矫制发兵乃是大罪,速速将信使追回,遣散各国人众,迷途知返、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荒谬!”陈汤突然也厉声起来,一改刚刚的温吞模样,他单手捉住甘延寿的胳膊,目光逼视着甘延寿的双眼,厉声道:“大众已集会,竖子欲阻众邪!?”

    “砰”的一声,杜恒不知何时踱步到了门口,已将房门关了。他此时面色平静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但他的右手却早已扶在了剑柄上,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他不在乎什么矫制出兵,他只知道陈汤现在在做的这一切是一个机会,且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向匈奴人复仇的机会。他此生二十余年唯知道两件事:机会未来要自己争取,机会来了则要自己把握,神魔辟易、一往无前!

    此时,屋中八双眼睛俱都盯紧了甘延寿的一举一动,都在等待他的答复。空气都难免因这对峙变得焦灼起来,此时的安静却有“震耳欲聋”的效果。

    甘延寿扫视了一圈,登时明白了处境,他颓然坐倒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陈汤此时却又忽然勾了勾嘴角,伸手扶着甘延寿的后背,语气重又放轻道:“君况,剿灭匈奴乃不世大功,此时我大军云集、匈奴斥候已除,万事俱备,只待奇兵进逼郅支城!则单于束手就擒!匈奴被破必已!天赐不予,君况难道要抱憾终身否!?”

    杜恒突然单膝跪地,对甘延寿拱手道:“请都尉下令,我等必誓死追随都尉,剿灭匈奴!”董礼和其他斥候眼见如此有样学样,纷纷跪倒向甘延寿请令。一时间,小小的屋堂内竟是有了振聋发聩的声势。

    甘延寿苦笑一声,看着陈汤却只是道了声:“子公……”,可还能说什么呢?他真的还有的选么?

    许久,甘延寿终究是闭上眼点了点头……

    ……

    “阿塔,听说汉国发来了出兵制?要出兵剿灭匈奴了?儿臣愿领兵前往!”年轻的乌孙王子雌栗糜一脸兴奋,激动请战,他等待这一天许久了。

    已染了病的大昆弥星靡颓丧着脸,他眼袋深沉、双眸凹陷有些纵欲过度的模样,闻言后他冲儿子摆了摆手道:“你真以为汉国能打下匈奴不成?汉国下了出兵制不假,可你觉得汉国能出兵几何?那汉朝腹地山水迢迢,距长安更是万里之遥,能济什么事?我们应制出兵,无非做个样子就是,多出些辅兵、部族兵别让汉国抓到我乌孙的把柄就是了……”

    “阿塔!”雌栗糜热情不减,上前分析道:“不必如此消极,此次汉国下制定然不是只给我乌孙一国的,这西域数十国有几国敢不奉汉国制?只消一半国家出兵那就足有万余兵马!”

    “那又如何?汉国的北军能来?虎贲能来?羽林军能来?就西域都护府的一干人马打得过匈奴!?”星靡忽然生气起来,教训儿子道:“前两日哨骑回报你又不是不知。前些日子匈奴故意散了兵马,那是为了麻痹我等,康居、匈奴联军即将犯境!这时候你不想着保卫乌孙固守赤谷城,反倒分兵去郅支城?”

    雌栗糜深深吸了口气,他有时候着实不知该怎么和自己的父亲对话,可奈何这就是他的父亲,同时也是乌孙的大昆弥。

    雌栗靡软了语气,耐心劝解道:“阿塔,正因如此,出兵才更有希望啊!那汉师不是教过‘围魏救赵’的故事么?只消本次出兵郅支城,那匈奴还能舍了单于继续攻击我乌孙不成,只消……”

    “唉……”星靡疲惫的摆了摆手,而后失望的对儿子道:“怎敢如此行险?一旦赤谷城陷落,万事皆休啊!你退下吧,此事我意已决……”

    “阿塔!”

    “你到底还是太年轻……去吧,现在,我才是乌孙的大昆弥!”

    雌栗靡满脸不甘,可他却着实没有其他的办法。他父亲说的不错,此时他还只是个王子而已,那躺在胡床上的才是乌孙大昆弥。

    只是可惜,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

    类似的对话此时也发生在其他西域国度内,汉国信兵带来了出兵制,这已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事情了。各个国王、国主、王侯、贵族们议来议去,议事大厅里常常直到深夜也灯火通明,有些对方甚至通宵达旦。往常也只有年节时分方才能有此情景。

    大多数人都觉得汉国出兵制不可违抗,可更大多数的人也都觉得讨伐匈奴过于凶险。那北匈奴肆虐西域已久,谁敢当其锋芒?汉国就算是出兵,当真能将其剿灭么?一旦兵败,这西域局势还能收拾么?

    数日后,各国的意见渐渐趋同。

    出兵是必然,但要看怎么出兵,出的是什么兵,出多少兵。既能保存各国实力,也能避免汉国责难问罪,此间尺度着实考验了诸国权贵们的政治智慧。

    十日后,乌垒城外。

    西域一十五国派遣而来的使者队伍已云集内城。乌孙大小昆弥分别派人前来,因而共有十六路人马,除了正使、副使之外各国还都配了能商讨军略的武官,再加上通译、仆从、护卫,此时各路人马已将人口不过千二百的小小城郭塞得满满当当。

    都护府内,甘延寿高坐上首身披甲胄,陈汤、戍己校尉、各部曲军侯、军侯丞、曲长等人侍立在侧,此刻正看着西域各国的使者为其讲解军略。

    “诸位业已知晓,近几年北匈奴西来,骚扰各国、截杀商旅人口,罪极已!而今,朝廷已下令,今秋进兵,破郅支城,剿灭郅支匈奴!届时郅支城所获囚虏均将分赐予各国……”陈汤有些越俎代庖的向一众使者说着精心编织的谎言,而甘延寿却也乐得如此,两人一唱一和颇有些相得益彰的味道。

    一十五国使者鸦雀无声,此时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唯唯”称“诺”,其中上了些年纪的人更是已回忆起了当初汉国兵发大宛、攻破车师的赫赫武功。但既然是奉了使臣之命而来,他们便也只能做好使臣的职责,他们的意见当不得准。而站在他们身后的各位武官则仔细思考着陈汤等人的话,此战未来究竟如何打,能不能打赢,后续他们都要回报给各国君主决策。

    甘延寿站了起来,踱步到都护府舆图前向众人介绍此次出兵的规划:“此次出征匈奴兵分两路,两路均需按期会和,有逾期迟延者军法从事!”说到这,甘延寿故意停顿了一下。

    一十六路使者互相看了看,同声恭敬道了声“诺!”

    待一十五国使者纷纷表态愿意出兵归由西域都护指挥后,却并不是甘延寿继续发言,反而是陈汤突然插话,起身对众人补充道:“诸位既然代表各国王上,那有些话我们不妨在出兵前先说个清楚……”陈汤露出自己标志性的笑容,一边用手指敲打着腰带一边道:“剿灭匈奴,本由我大汉将士自行为之即可,但陛下怜西域各国久被匈奴欺压,这才允诺各国出兵助战,各报仇怨。这战后赏赐也定然要根据各国出兵多寡,战力强弱再做分配。但是,若各国只是随意派遣些老弱病残,支援些随军的辅兵、民夫,只想着凑些人数、应付差事,那时……呵呵,此次西域各国大兵云集,打匈奴是打,顺手再灭一两不臣之国,也未必不可。休怪我等不留情面了。”说话间,陈汤视线扫过在座众多使者,大多数人都被迫低下了头。

    显然,这一番话后,西域各国很多已经做出的决策就要改了。

    许久,还是温宿国的使者率先开口道:“必遣精兵良将助战!”其他各国使臣连忙附和,一片嘈杂的声音下,终于是让各个国家都做了表态。

    这之后,陈汤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甘延寿继续。后者点点头,继续道:“我西域都护及戍己校尉兵士已合编为三校,分为扬威、白虎、合骑,汉兵我等亲自统领,兵发温宿国,从北道入赤谷,过乌孙,涉康居界。温宿、乌孙两国需供应三校兵马之粮秣、饮水。”温宿国和乌孙大昆弥的使者点头称是。

    随后,陈汤上前补充道:“诸国参战兵士、民夫数量我不日将遣信使知会各国王上,使者请敦促各自兵士如期抵达。且,各国兵士同样需整编为三校,自南道逾葱岭过大宛境与汉兵会和。三校分别由乌孙小昆弥、大宛辅国王、于阗王统领!由于阗、大宛两国供应三校兵马之粮秣、饮水……三校,以乌孙小昆弥为首!”说到这,乌孙大昆弥的使者霍然起身,可刚想说什么却发现陈汤已将剑拔了出来,而后冷冷瞥来一眼。

    陈汤沉声道:“我等计议已决,诸位务必勠力同心,敢有背盟者,莫怪大汉军法无情。届时国破人亡,勿谓言之不预也!”

    大昆弥的使者吞了吞口水,一时间不敢动弹,陈汤这时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使者有何话说?”

    大昆弥的使者连忙道:“副都尉所言极是,安排甚是妥当……”

    都护府大厅内,小小的波澜还未兴起便已被抚平,军机大事正有条不紊的展开。

    说是与诸国使者商议军机,却不如说只是甘延寿、陈汤两人自行布置。甘延寿既已认可陈汤等人谋划,便也全心投入到此次战役之中。其人实际刚毅果敢、勇武绝伦,否则朝廷也不会以他来担任西域都护。此时亲自主持谋划,各个陈汤先前难以兼顾的细节便被一一补上,仅一天而已,出兵谋划、六校编排以及行军阵式部署便已有了眉目,随后被迅速完善起来,用于今日分派。

    大厅外,杜恒、董礼等一众亲兵按剑侍立,看顾着院中一十五国使者队伍的成员们。杜恒面色平静的站着,忠实履行着自己亲兵的职责,并未因即将发兵而过度兴奋。说来奇怪,最近这些时日他夜晚入睡反倒更加顺当,许是他的身体已知晓大战将临已开始替他做出了一些决策,好好养精蓄锐。

    忽然,杜恒旁边一个声音惊讶的响了起来,那人诧异惊呼道:“是你!?”

    杜恒转过头,看到的是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孔,杜恒仔细想了想这才记起此人是在贵山城遇到过的安提高努斯。他先是愕然随即便点头向安提高努斯致意。后者旋即醒悟过来,也抚胸向杜恒行了一礼,他想了想,踱步到杜恒身边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足下。呵……拜你所赐,我如今已不是贵山城的城尉,而是入了军旅。此次出兵,想来我们还有并肩作战的机会?”

    杜恒拱手抱拳,微笑回应道:“如此最好,匈奴欺压大宛已久,足下智谋超群,想来足以在此战之中建功立业,为国拼争。”安提高努斯点了点头,随即也没再多说什么,径自离去。只是似有默契一般,当走出二十余步时,他忽的转过头来与杜恒的视线交汇,两人竟不约而同的笑了笑。

    当日贵山城内外,两人斗智斗勇,机谋百出,看似最后是杜恒技高一筹但他赢得却也颇为侥幸。在贵山城外时,若非是他及时擒下了安提高努斯,后续追兵如何也说不准的。而且,当时的安提高努斯在被擒获后曾小声地似意又似有意的对杜恒透露了几句,杜恒便知晓其当时也是有顺势而为的意思。许是厌倦于匈奴人的逼迫?但今日两人再度重逢却并未对此做任何的交流。

    却不想,两人再度相见之日,竟也还有并肩作战成为战友的缘分。

    风从院外吹来,满树枯叶飘落。

    风起云卷,真正的大战即将开启,两人间曾经的险象环生突然便好像变得不足为道了起来。相视一笑后,两人各自挪开视线,走向属于各自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