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八章:胜机

    推演到此,戍己校尉反倒是沉吟了下来,他想了片刻道:“克拉苏自视甚高,应该不会顾忌安息人的包围,此时该是会留下少数部众防备侧后,骑兵两翼包抄缠住对手,主力则向正面进击……”

    “不对!”这时,陈汤这位“安息主帅”却摇了摇头,蹙眉道:“若是这般,那克拉苏就当真妄称‘久经战阵’了。此时敌众合围,他应该已经发觉自己中计。但发觉中计他未必就会慌张,此时他兵力仍然强过对手,应还是觉得‘优势在我’。且其自视甚高用兵也该当老辣,骊靬士兵久经训练应也足以做到迅速变阵……”

    戍己校尉被陈汤打断又听了其一番分析并未不悦,反倒是仔细思索了一阵点了点头,认可道:“既如此,如女使之前所言骊靬士兵惯用‘夹门鱼鳞阵’,那四万大军两翼便该快速回拢,重甲步兵分列四方,轻步兵、骑兵和辎重则应当被围在正中,等待安息大军凿阵。”

    两人一言一语分析极快,其他众人此刻只能勉强跟上他们的思路。朵伊慕更是要慢两人一拍,等到听过杜恒的翻译后才点点头道:“这是极有可能的,骊靬士兵的夹门鱼鳞阵攻守兼备,也是他们惯用的阵法。进退之间迅速变阵,如臂使指,纵横极西之地几乎无往不胜。”

    陈汤听到这忽的眯了眯眼,喃喃道:“从追击姿态迅速变阵为巨大方阵,居然还是惯用战法么?这骊靬战兵确实了得,不过此刻骊靬兵士想来锐气已丧,这等大阵显然已是守势,怕是要雪上加霜了……”

    他继续推演道:“我当令安息军纵马逼近靠前,耀武扬威以丧敌方锐气,若我是苏莱那当寻一处高坡以作指挥。而后,先令安息铁甲骑兵寻其薄弱处凿阵……”

    戍己校尉直截了当的回应道:“若克拉苏当真知兵,骊靬士兵重甲在侧且已列阵应战,直接凿阵肯定无法穿透。一旦安息铁甲骑兵陷入我重步兵阵中,我必令轻兵以投枪反击!大量杀伤之!”

    陈汤手指快速敲打着玉佩针锋相对道:“铁甲骑兵回撤,轻骑绕行敌阵,乱箭齐发!”

    “乱箭?”戍己校尉忽然愣了愣,但并未留意,继续斟酌道:“骊靬轻兵退回,重甲步兵举盾回防,继续以夹门鱼鳞阵防御,等待箭矢耗……”说到这,他和陈汤几乎同时双眼一亮,激动得喊着“败了!”、“胜了!”

    四下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两人却并没有为其他人解惑的打算,反而直接互相交流起来。

    “我曾见过安息的箭镞,多是三镰镞,破甲效果明显,可还是不如我汉家特制的四镰镞!”

    “乌垒城、车师国两地目下库存可用箭矢有多少?”

    “来之前我盘点过,戍己校尉处该有箭矢十六万余支,其中三镰镞和四镰镞的重箭有近半数。车师国应当不多但凑出两三万该不成问题,不过就多是些双镰镞了。乌垒城这里怕是要问问库藏丞……”

    “若从此刻开始督造,月余可完成多少?”

    “两地同时制造,再添万余四镰镞当无意外。可,该如何运送?”

    “既在西域,当同样用骆驼。”

    “哪怕不是也要用数千头?”

    “就用数千头,同时严令西域各国再各自携带箭矢而来,要凑齐至少二十万余支!”

    “但西域诸国的箭镞恐怕威力堪忧,他们很多还在用骨质箭镞……”

    “无妨,多多益善而已。”

    “另外,用来盛放箭镞的箙也需要备些……”

    ……

    两人低声交谈着,语速极快、眉飞色舞。杜勋和其他几位军侯、军侯丞听着他们的讨论也渐渐开始有了些眉目,杜勋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测:莫非真的是要发兵?戍卫西域到老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功劳?可一旦发兵开战,那么……一时间他也变得激动起来。

    杜恒却还是有些摸不到头脑,眼见不需要给朵伊慕做翻译,陈汤和戍己校尉的讨论又热火朝天,他径自走到族兄身旁,问道:“兄长,副都尉他们到底在讨论些什么?推演不是还没有完成么?”

    杜勋此刻正激动得搓手,眼见族弟如此后知后觉不由得低声笑骂道:“还推演个卵!副都尉他们要做什么?你听听他们聊的是什么不就知道了?”他说着,又似有些炫耀的道:“告诉你无妨,怕是不日我们大军便要去讨伐匈奴了!”

    “当真!?”杜恒闻言惊喜异常,声音也不自觉大了一点,吓了杜勋一跳。果然,陈汤和戍己校尉两人闻声停下了讨论,意识到此时有些过于焦急了。陈汤挥手示意杜恒、朵伊慕等人先行退下,留下了杜勋等一众军官。

    杜恒懊恼不已,但此时作为陈汤的亲兵他也无可奈何,自与董礼、朵伊慕还有几位书吏退出了大厅。董礼相比之下更是后知后觉,赶忙与杜恒交流起刚刚大厅中众人的反应,待听闻可能是要讨伐匈奴,他也不自觉兴奋了起来,摩拳擦掌道:“若是能去讨伐匈奴,那岂不是有机会建功立业了!?”

    朵伊慕虽然也很高兴,但仍然颇为不解的对杜恒问道:“可是为什么会突然说到讨伐匈奴呢?他们难道已经推演完战局了么?连我都不知道后来具体的经过是什么……”

    杜恒忽有些好奇地问道:“那当时战局最后的结果呢?”

    朵伊慕道:“骊靬人临阵大败,但最终撤至卡莱城被安息大军围困,最后据记载是骊靬大军全军覆没,统帅克拉苏也战败身死……”

    杜恒回忆了刚刚大厅中陈汤和戍己校尉的反应,他仍未窥破关节,但大致已明白两人该是已经找到了对付骊靬军阵的方法了。既然如此,这些问题他也没必要想得那般清楚,能够让自己去征讨匈奴就可以了。他不由得抬起头,看着天边飞散的云朵喃喃嘀咕道:“终于……有机会了……”

    而不过一刻钟左右,杜勋等人便纷纷从大厅中离开,又令杜恒、董礼二人前往听命。看得出,这几位军官一个个都是神采飞扬的模样。

    陈汤站在大厅正中间,身后此刻侍立着五个兵士,看装束并不像是府中亲兵,而陈汤也并未向杜恒两人介绍。此刻他腰间挂着的已不再是温和玉佩而是他作为武臣以漆器为鞘的长剑。杜恒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憧憬,抛去各种疑虑只是静静看着陈汤。

    此刻,陈汤单手摩挲着剑柄,一边踱步一边侧身对杜恒道:“你说过,若是能够征讨匈奴,你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杜恒闻言双眼一亮,单膝跪倒道:“听凭副都尉吩咐!”董礼慢了半拍,见状却也赶忙跪倒。

    “好,我要你们随我做些事情……”陈汤,转身指向身后的兵士道:“他们俱是我派出去的斥候,当时一共派出了二十二人,此时只有他们五个回来。”

    说话间,那五人向杜恒、董礼两人抱拳行了礼,杜恒、董礼赶忙起身回礼。陈汤却还是继续道:“你们来给他二人说说,除了探听消息之外,你们还在北边做了什么?”

    为首的斥候点点头,道:“我等一路前往乌孙、康居、伊列等地,沿途交通商旅,散播流言。”

    “流言?”董礼摸了摸后脑,有些懵懂。杜恒却忽然想起贵山城中的见闻,回忆似地道:“是说朝廷不日即将出兵剿灭郅支城的流言?”

    斥候点了点头,道:“流言已经散播数月有余,前些时日听闻匈奴人散掉了牧民的营帐……”

    “假的”陈汤笑着评价道:“这郅支一则是玩些外松内紧的把戏,诓骗月珊等人举事以便一网打尽。另一方面则是麻痹乌孙……呵,我令斥候散布这等流言便是料定他郅支不敢相信,他笃定绝域路远,我大汉必不会轻启战端劳师远征。再加上之前有斥候死在了匈奴人手里,郅支必定会愈发轻视大汉。我即已料定他不会相信,那他的一举一动也就很容易被看穿了。我猜再有月余匈奴、康居两国必再遣兵征乌孙!那时,便是我们出兵郅支城的机会了……”

    杜恒霍然抬头,这是他第一次真切从陈汤口中听到了“出兵”二字,他此刻双眼亮得骇人……

    陈汤平静地对两人下达了指令,一条条、一件件,身后斥候不时做些补充。杜恒初听时惊愕、随即踟蹰、最后已是坚决的点了头,对陈汤道:“为国家大事,副都尉高义,杜恒听凭差遣,绝无二意!”一旁的董礼则是有些惊惧、不知所措,但眼见杜恒表了态,他也立刻沉声回应。也直到这时,陈汤才在侧对着两人另一侧松开了剑柄,俯身将两人搀扶起来,低声道:“后续出兵是成是败,你们此举极为关键,慎之!慎之!”

    杜恒二人此刻均坚定的点了点头。刚要离去,陈汤忽然攥住了陈汤的手腕,对他道:“我听你族兄所言你乃家中独子,且一直未曾婚配。我见你与那女使颇为般配,既然令尊已然仙去,我为你做主娶了那女使如何?”

    “好啊好啊!”先说话的却是董礼,他拍打着杜恒的后背高兴道:“有一次朵伊慕摘了面纱洗面,我见了!她漂亮得很哩!”

    杜恒面红耳赤,却还是拱了拱手,对陈汤道:“小子无状,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陈汤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道:“好啊,你居然还知道昔年冠军侯的志向。既如此,那便先行做事。不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这六礼的前四项却是可以做起来了。你双亲虽已辞世,但族兄尚在,我会与他交代的。待破了匈奴,便是请期、亲迎,到时我亲自为你二人主婚!”

    既已如此说了杜恒不敢再说其他,只好低头道:“听凭副都尉安排……”

    随后,两人与五名斥候联袂离开了大厅,开始赴城中忙碌。而陈汤一封接一封手书的竹简伴着快马信使不断从都护府中传递而出,整个西域都护府就仿佛是一头正在苏醒的雄狮,毛发抖动间已有惊天动地的威能散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