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十七章:夜战

    凌晨是人体最为疲惫困乏的时候,但联军众多兵士却被从睡梦中喊起来御敌,催促的将官们语气严厉不容置喙。低声的抱怨和不满开始在营中弥漫开来,尤其这四万兵士中大半不是汉兵,更是分属西域一十五国。

    黑暗中,大营外一片安静,大营内却已是如滚开的沸水一般迅速调动起来。安提高努斯已经返回,他奉命直接向甘延寿、陈汤禀明了他探查到的信息——“回禀两位上官,黑暗中确有动静自北方而来,但恕卑职无法分辨来敌是谁,更看不清来的敌人有多少。可能是康居方向来的大队骑兵,也可能……只是匈奴人散出去的小队斥候。”

    不要用自己或某些人的推断来妄自干扰上位者的决策,只将自己真切看到的信息如实做反馈,这是安提高努斯一贯的作风。

    但此时此刻,已经再没有其他人能做进一步的确认了。杜恒万分急切,赶忙向陈汤两人分析道:“都尉、副都尉,那匈奴单于必定不甘心在城中困守。今夜若非卑职意外发现,恐怕也见不到他们在点火为号,他们这般遮掩仅是为了让小股游骑回城?卑职担心,夜里必有强敌来袭!”

    甘延寿两人并没有回答他什么,只是挥手示意杜恒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两人眼神互相交流片刻,随即便做下了决断。

    甘延寿径自出了营帐重新登临了望台,他下令:三校汉军在外,三校胡骑在内,分四方严阵戒备。这不是一个常规的阵势,四万大军重新编阵即便有汉军指挥也是颇为繁杂的动作,但甘延寿确信这是最能妥善应对大规模袭营的安排。而对于甘延寿的判断,陈汤则是无条件的支持,两人一个在外布阵,一个则坐镇营中弹压各处。

    吵吵嚷嚷的编阵持续了近一刻钟,等好不容易排好了阵势,大营方才重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开始警惕得盯着营盘外的漆黑夜幕。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整装备战的一众联军兵士却是连一个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四下旷野里依旧安静异常,胡人三校中便开始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连不少各国统帅、国主、国王也表露出了不满。温宿国的国王此时作为一校主官拍马赶到了陈汤帐外,请示是否可以令兵士回营休息,被陈汤直接拒绝。

    “副都尉,不需要如此警惕吧?或许就是一小队匈奴游骑,和之前袭营的马队有什么区别,值得四万大军这般慎重?汉军早早到了此地已修整了好一阵子,可我等三校却是刚到不久,这一路紧赶慢赶士卒们疲惫不堪,明日还要大战攻城……若是今夜一直没有敌兵抵达的话……呵呵,将士们可不会感激你的。”温宿国的国王被拒绝后,言辞也变得有些不太客气。

    陈汤却仍是“固执”地道:“埋怨我等,也总好过丢了性命。另外,若是陛下有此雅兴来与我闲聊,不如先回到自己所在的校中安抚一下麾下士卒?”

    “你!”温宿国国王怒视陈汤一眼,随后拂袖而去。

    而就在温宿国国王刚刚打马回到自己的校中时,原本安静的夜色便被一阵恍若轰雷般的声音炸碎!那是一万康居骑兵同时催马冲刺时发出的响声,万余骑兵分东、西、北三个方向近乎同时开始冲击联军大营!

    一时间,黑暗中的马蹄声、喊杀声此起彼伏,恍然间竟好似有数万大军赶来踏营一样!若是大营此时没有准备被他们冲了进来,一场溃败将是不可避免。被围在内圈的胡人三校登时有了骚乱。但外圈汉军三校仍旧岿然不动……

    “副都尉!”有亲兵疾步赶到了陈汤帐外,禀报道:“温宿、精绝、于阗等几国国王派人来询问,大军是否暂退,避一避敌军锋芒?”

    陈汤冷声道:“告诉他们,擅离职守者军法从事!此刻军中只有联军六校,没有什么国王、国主!”说罢,陈汤命令杜恒道:“你率领一众亲兵赶到胡人阵中监视,敢有妄动者格杀之!”杜恒顿时一凛,领命而去。

    西域人不曾见过海浪,但见过最恐怖的沙暴。此刻夜幕中卷来的敌人就仿佛沙暴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仅仅是散逸出的威势便足以令人胆寒,而当康居骑兵标志性的铠甲映入眼帘时,不少胡人更是一阵阵惊呼。此地毕竟已是康居国土,若是康居举国来战的话,四万联军当真打的赢么?

    “全军戒备!敢后退者斩!敢乱阵者斩!”甘延寿大吼着下令,激昂的战鼓和杜恒等纵马奔驰的亲兵则迅速传递着他的决心。

    敌军前锋距营寨不足百步!

    “放!”箭镞纷飞,汉军依旧让弓弩手列阵于戟盾之后,但也因此他们在敌骑冲阵前顶多能放两轮箭矢。黑暗中康居骑兵并未举火,人喊马嘶交杂在一起也无法判断箭矢攒射的战果如何,甘延寿只是沉默的下令再放。

    此时,敌骑前锋距离大营不足五十步!

    这一次,一轮箭矢攒射后已可以在远处看到中箭的敌骑翻滚落马,但更多的康居骑兵却是冒着一定伤亡闯过箭雨,打算继续冲阵冲阵。

    长戟手将戟杆抵在了地面上,大盾则被刀盾手们半扛着倚在肩上,半倾斜着垂放落地。而在一座座阵列两侧,数十个身材高大的汉军则在长戟手身后举着长剑列阵以待,那剑足有一人高矮,乃是精铁所铸的汉军斩马剑!

    有沉闷破空声在黑夜中响起,那是康居骑兵在十五步外丢出的投矛!伴着骑兵冲势这些投矛势大力沉,很快便让汉军阵中响起了一片闷哼与惨叫。

    康居骑兵速度不减,前锋几乎是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狂呼着撞开拒马,紧跟其后的大队骑兵一头扎进了汉军近乎密不透风的长戟阵中……

    “杀!!!”

    马嘶声在此刻异常刺耳,无数匹马冲撞在盾牌上、筋断骨折的撞击声、被长戟刺入身体的声响交杂在一起让人心惊胆战。但山崩地裂般的架势前,汉军军阵仍旧稳住了阵脚……

    “守住阵势!弓弩不停,令胡骑做好出战准备!”甘延寿居高临下的指挥着,而口令虽是如此他却并没有让胡骑真正出战的打算。

    弓弩手们又发出了一片绞动弓弦的声响,随后夜幕下破空声便再度不绝于耳,箭矢不断向康居骑兵的后阵延伸而去,而已然陷在汉军阵中的康居骑兵则是在刀盾手和斩马剑士的夹击下拼死回撤。

    康居骑兵不如匈奴骑兵精锐,但到底是康居王麾下的亲兵,第一轮冲营虽然伤亡不小,可其攻势却仍旧未绝。

    相比之下,联军大营却显得极为沉默,也不知是不是已被骇破了胆。

    甘延寿见康居骑兵仍旧保持攻势,便勒令胡军三校各归本位,继续令汉军严阵以待,不断调动汉军三校填补大阵缺口,始终不给康居骑兵以间隙。是夜,康居骑兵屡次冲营,但皆被打退。

    但甘延寿也好、陈汤也好、始终站在城头观战的郅支也罢,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他们深知,这一夜只消汉军露出一丁点的缝隙,只消康居骑兵能够捅破汉军这层外壳杀到胡军三校面前,战局就会立刻扭转!

    黑暗、混乱可以瞬间放大一个人心底最深沉的恐惧,康居骑兵只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他们甚至不需要能够击溃汉军,只需要一个冲入胡军间隙的机会!

    一击不成,露了行藏的康居骑兵便干脆分做十队,十队骑兵此刻俱都高燃起火把,飞快的绕着大营奔驰起来。汉军必须跟着他们的变化而调动,只消过程中有任何一个间隙出现,这一战便要翻盘了……

    “城头大张火把!全都燃起来!”眼见城外战局焦灼,郅支也大声命令着城头大张火把以壮声势,一时间城上城下火光连绵数里,骑火似银河落地一般将联军大营团团围住,声势骇人!

    “胡军三校不动!等待命令!”甘延寿统军亦是老道,他不打算给康居骑兵任何机会,他以中军鼓声下令,传令兵往来传信,不断调动汉军阵列。所以直到天明,联军大营岿然不动,即便在康居骑兵的冲击下汉军大阵几次被突入,他也依旧命令战马剑士将其反扑了回去。

    当太阳自地平线上升起的刹那,望楼上的甘延寿、大帐门口的陈汤、胡军三校外监军的杜恒还有城头一直眺望着战局的郅支几乎不约而同的长长吐了口气……

    联军大营令旗挥动,战鼓陡然变了节奏开始激昂起来,一直引而未出的胡骑终于得到了出击的命令,开始散出布阵。守了一夜的汉军也再度推着大盾、长戟列队迈出营盘,不断前推。

    “走吧……”康居骑兵的统帅逆光而处,深深看了郅支城一眼,随后下达了撤军的命令。潮水般涌来的康居骑兵迎着朝阳又潮水般退去……

    没有再试图做任何的缠斗亦或尝试,兵势一瞬间便好似被日光暴晒的冰雪,很快消散。想来,他们来时得到的军令也只是说:若能击破联军营帐便趁势进击,若是不能便及时撤退。

    而在城头,直到康居骑兵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上,郅支父子还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