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十八章:破城

    “大单于,目下城中还有战马一百五十余匹,趁着今日守城鏖战我们护卫大单于冲出去吧!”郅支城大厅内,匈奴将领一边敲打着胸甲一边大声对郅支喊着,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不断回荡。

    城外,忙碌了一夜的联军似乎并无休整的准备,此时已在分别列阵,准备攻城了。四万人的大阵只离着城头两箭之地,分外嚣张。此刻王宫内也听得到外面刺耳的喧哗。

    郅支不置可否,只是静静看着大厅内的众人。一晚而已,他此时却仿佛苍老了不止十岁,半边头发已然灰白。康居骑兵没有继续助战他是有所预料的,只是没有料到对方会这般果决,一夜偷袭未成便直接弃他于不顾,这让城中本就不佳的士气更为雪上加霜。

    除了康居,短期内哪里还有能够救援自己的援兵?

    此刻郅支城外援断绝又被联军压制在土城内不得外出,已是孤城一座。再守下去确实没有什么好结果。可是……

    “可逃的出去么?”侍立在一旁的王子戈旦惨然一笑,对大厅内众多将领道:“你们也已看到了,城外除了汉军步卒之外还有数万胡骑,我们区区一百余人冲的出去么?”

    “可是……”

    “够了!”不等大厅中众人争吵,郅支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声音压了下去。他本就在王庭内拥有绝对的权威。在民间流落半生矢志不渝,赢得九单于争位,他呼屠吾斯绝不是临战怯懦只知道踌躇犹豫的庸人。

    “命令全城人等,不分男女老幼贵族奴隶,俱都持弓披甲。你们统计下人数,分发武器,轮番安排守城!”郅支下达命令后眼光锐利了起来,他笃定道:“联军攻城必是以汉军为主,但汉军远道而来,昨夜又被康居骑兵袭扰一夜必然疲惫!况且,他们行动如此迅速定然不会携带庞大的辎重,昨夜他们营盘外都没有什么栅栏木桩,只有投枪做的简易拒马便可见一斑。

    为了修建木墙,这方圆百里的树木都被我砍伐一空了,汉军拿什么来建造攻城器械?没有攻城器械他们想要攻破郅支城?哈!守城!只消再坚守一个月……不!半个月!贺礼赤大军定然会兼程赶回的!到时候便是攻守易形了!”

    说到最后郅支霍然起身,他依旧魁梧如一头巨熊,让人不敢直视。在过去无数个日夜里,正是他果决的判断和始终不灭的雄心壮志在支撑着他,更是支撑着北匈奴一路征服灭国以区区不足数万人马雄霸西域。他麾下将领每次都会跟着他热血沸腾、战意高昂。

    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了点不同……

    “大单于,我们守得住么……”

    “闭嘴!”这次是戈旦打断了大厅中的质疑,他一手按刀双眼通红道:“大单于的命令没听到吗?再有多言者我砍碎了他!”

    众人默然,随即都领命而去。人群中盖乌斯显得不甚起眼,不管是郅支亦或是大厅中的众多将领似乎都不再过多关注他了。这让盖乌斯觉得稍有些失落,他选择背叛月珊投效郅支为的便是权势,但这一战之下他的表现却根本不甚起眼。但……本不该这样的。

    盖乌斯虽然失落,但并未有丝毫动摇,对于郅支的战略也是无比坚定。他并未急吼吼的在众人面前张扬什么、证明什么。对罗马人来说,战果才是最大的话语权,他会让所有人看到他麾下三百按罗马战法训练的战兵是如何守住郅支城的!

    待所有人退下后,郅支伸手将戈旦招到近前,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却一个字也开不了口,最后只是拍拍戈旦的肩膀对他道:“好好守城……”

    后者看着自己的父亲,许久按匈奴的方式以手按胸行了一礼,铿锵退去。

    直到戈旦也离开后,郅支的身体才仿佛垮下来一般瘫坐在胡凳上。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在草原上独自求活时,他也曾几度陷入困境,被困在暴风雪里的那晚他一度已经放弃了求生,那时那刻的凶险还要远甚于今时今日……

    可最后自己不是一样靠自己就挣下了这条命还有今天的一切!?

    双手猛地拍打起脑袋好一会儿,再起身时郅支依旧是那位雄姿英发的大单于!

    推开王宫大门,郅支微微愕然,他看到自己五十余位阏氏此刻竟也都披挂持弓整齐地列队在等待他的到来。这些阏氏有匈奴女子也有似月珊一般是他为了控制西域而娶来联姻的,不过此刻这些女子眼中却俱都是决绝,如今都在为了他而准备上阵杀敌。

    “哈哈哈哈……”郅支忽然豪气大笑,猛地抽出刀来大喊道:“大匈奴的子民们,昆仑神在庇佑我们!杀光所有来犯的敌人!胜利就要到来了!将来,我带你们回焉支山!带你们回黄河畔!我们去汉地!去长安!”

    仿佛某种情绪被点燃了,随着郅支话音一落,整个城内爆发出一片炽热的喧哗,郅支面前的莺莺燕燕们也似乎陡然变成了一群雌豹,整个郅支城再度变得危险起来……

    城外,甘延寿听到隐约有些遥远的喧哗声,他眺望着郅支城不禁蹙起眉头,道:“攻城器械是个问题,目前营中的木料归拢之后也就够几架小云梯,是不是先想办法破了城门?”

    陈汤在一旁摇了摇头,笑道:“君况,现下匈奴人比我们更着急。破城门容易,但伤亡太大得不偿失。我们还是先以弓矢压制城头,彻底破了它的木城再说。那些可都是不错的木料,再打造云梯、撞车也好、撞楼也罢都是够用的。”

    甘延寿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也是,联军一路兵贵神速如神兵天降,灭掉匈奴在此一役,稳扎稳打便是,谁怕谁来!

    战鼓隆隆作响,包围着郅支城的几个汉军大阵纹丝未动,但一众胡骑却都跃马引弓开始绕城而行,不断驰射压制城头。数千举着盾牌的步卒也不攻城,只是冲到木墙旁边砍伐木料。

    联军的策略并不难猜,它很快便激怒了匈奴人。于是乎,一场惨烈的攻守对射便开始了。

    箭矢密如飞蝗,城头女墙上密密麻麻插着箭镞弩矢,不时有城头的射手仰面载倒,也不时有正在骑射的胡骑翻倒马下。破空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女妖在呜咽悲鸣……

    作为准备登城的汉军校,杜恒并未参与对射,只是静静守在自己的阵列之中,看着远方的箭雨互相泼洒。杜恒有些讶异于郅支城的顽强,城头上下数万对数千的箭矢战竟是从清晨打到了午后。虽然联军最后依旧占了木墙拿到了木料,可匈奴人竟是从头打到了尾,给予联军不小的杀伤。

    “不过,匈奴人的战兵也所剩无几了,嘿嘿,下午攻城看来又能轻松不少。我们从东侧城墙攻过去,最快的速度夺取城门。只要城门一开,你和剩下几校的骑兵一起冲进城去,但别冲的太快,与我们保持策应知道么?”一旁,杜勋已经在摩拳擦掌,但还是不忘对杜恒谆谆教诲。

    杜恒点了点头,但心中如何做想却决不会在这个时候对杜勋说出来。

    攻城器械的制作自然不需要汉军劳神,自有联军工匠分派着随军的西域各国民壮们完成。而且,甘延寿也说的很清楚,除了云梯和撞车外,其余一概不要,但是云梯务必要多,一旦攻城开始务必将联军的人数优势发挥到最大,令匈奴人防不胜防。

    郅支城外,午后短暂的时光却是让联军大营内外一片热火朝天。

    而郅支城内,情况却显得颇为糟糕了。白日的惨烈战事让兵士伤亡一千余,连阏氏们也阵亡了一半多,此时除了盖乌斯麾下战兵之外城内其他队伍都已残了建制。更要命的是……单于的鼻子受伤了。

    只能说幸好当时那支箭是斜着射来的,只是刺透了单于的鼻子,若是它稍稍偏转一点怕是郅支就要殒命当场。

    戈旦的手臂受了伤,此时守在郅支身边,神情已是止不住的悲切。他身后跟着斯烈兀,阿图早已在上午的鏖战中战死了……

    “大单于……阿塔,走吧,守不住了……”戈旦语调哽咽地说道。

    郅支给了他一巴掌,却并没有说什么,他此刻脸上缠着渗血的白布,但双眼依旧锐利的骇人。

    因为鼻子受伤,此时郅支的声音闷闷的显得颇为奇怪,他似是嘟囔般道:“怕什么?太阳快要落山了,明天我们还有机会,盖乌斯的三百人还在,我们还剩下将近两千人!即便拖入巷战我们也还有战力!联军也伤亡惨重,他们还敢连夜攻城么?”

    他环顾四下将领一圈,沉静道:“每多坚持一天,大军回援的可能性便越高,联军便越发不安,我们就越有翻盘的机会!坚守!坚守就还有机会!”

    “呜——”

    城外,甘延寿令大营起号,传令连夜攻城。他和陈汤都不打算再给匈奴人任何的机会。

    鉴于白日里已将木城彻底破去,汉军三校干脆分成九队,对郅支城八面围攻,务必要一鼓而破!

    战鼓声又响了起来,此时被迫站上城头的盖乌斯面色愈发悲切。当年,随克拉苏杀入安息时他们便是被四面八方的战鼓声骇了心魄,最后近乎全军覆没。今时今日,莫非又要败在这东方人诡异的魔法之下?

    但他没得选,鼓声响起时,联军便已开始八面齐攻,城墙各处的防守都是捉襟见肘,没办法,他的三百战兵只能拆散后支援各处。但最后的坚持下,盖乌斯还是命令所有战兵每四人为一组,堪堪维持了一丁点的战力,而他自己则严词留下了一百人,为了这一百人他甚至与匈奴将领动了刀子,但最后还是对方退却了,他带着这仅剩的一百人退守通往王宫的通道。

    董礼举着盾牌跃上了城头,与杜勋两人合力堪堪杀败了守卫城墙的两名匈奴兵,随后又有汉兵跃上城头,紧跟着是越来越多的汉军刀盾。震天的喊杀声似是随着愈发浓重的黑暗一道将郅支城不断侵袭殆尽。东西两侧的红色兵甲开始杀向城门,匈奴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登时崩解,城门被从内部打开。

    “杀!!!”早已守在外面的汉军骑士率先冲门,随后胡骑也紧跟着呼喝而至,仿佛一道洪流冲入了一座早已干涸的山坳。

    “他们要往内城退了,追上去,咬住他们!别跑了单于!”杜勋大声下达着命令,而后身先士卒。骑马入城的杜恒来不及与杜勋等人打招呼,长铩背在背后的他一边驾马一边持弓攒射,连珠箭法箭无虚发。董礼则领了两人衔尾追上了还在撤退的匈奴军,撤退的匈奴人根本无力抵抗,纷纷惨死。可转过街角后,迎面却是一堵密集的盾墙挡住了道路!

    匈奴溃兵从盾墙两侧飞快逃窜,但盾墙却是丝毫不乱,敢有冲撞盾墙的匈奴兵士竟也被他们毫不犹豫的斩杀当场。匈奴步卒竟是还留了一点兵力守备道路!

    “轰!”数十面盾牌砸落成盾墙,那百余匈奴兵士竟是迎着汉兵杀了过来,十数个本在追杀敌兵的汉军仿佛海浪拍打上了礁石一般,瞬间惨死在盾墙之前。其他汉兵冲上前去却根本破不开盾墙,每次尖锐的哨声响起时那盾后的长剑便仿佛整齐划一般刺出、砍下,威力惊人。

    杜勋骂了一句,叫停了还在四下追杀的汉军,准备结阵对战。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阵阵马蹄还有杜恒的喊声:“材官们让开,我等破了他们的盾阵!”下意识的,汉军步兵四下散开,已经冲起了速度的骑士们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肩膀经过,随后抱着马匹的脖子便一个接一个的轰然撞向了敌阵。杜恒也已取下了长铩,怒吼着扎了进去。

    锐利的哨声响起,前排匈奴兵士将盾牌一端抵在地面上,另一侧则架在了肩膀上,后排兵士则用盾牌死死顶住前排人的后背。狭窄的道路中,百余步卒结成了五排,就这么死死挡在了冲锋骑兵的正前方。

    “轰!!!”

    “杀!!!”

    战马长嘶,撞击声轰然作响。有汉军骑士被撞下了马背直接摔入了敌阵之中被乱刀砍死,有匈奴剑刃刺透了战马脖颈鲜血泼洒漫天,也有匈奴兵士直接被战马撞断胸骨惨死当场,更有如杜恒一般的汉军骑士直接凿穿阵列,随手一铩劈开了匈奴人的头盔……

    片刻而已,匈奴人的阵势破碎开来,至少十多匹战马仿佛铁锥一般凿进了阵列当中。

    “跟我上!”杜勋高声喊叫着,一众汉军步卒的喊杀声震天而起狂呼着跟随而上,乱了阵势的双方再度鏖战起来。

    混乱中,一个持盾的胡人大汉猛地从侧方撞向了杜勋,直将他撞翻在了地上,那大汉战技颇有章法,一撞之后立刻便挺剑准备击刺,而手中盾面却始终牢牢护住了正面。可眼看他要得手时,一柄被投掷出的长铩从侧面袭来逼迫他不得不挺盾抵挡。

    但不等他再有喘息,一匹战马直接合身撞向了他的大盾,眼看避无可避大汉狂吼一声竟是不退反进,整个人迎着战马对冲而来。

    “轰!”的一声,巨力之下,大汉直接被撞飞了出去,一身铁甲重重摔在了地面上。不等他挣扎,董礼快步上前一刀刺透了他的脖颈。大汉完全失了力气,重重倒在了地面上。

    而驾马冲锋的杜恒也没有抱住马脖子,被撞得趔趄的战马摔下了马背。这一下摔得很重,他短暂失神了片刻,随后才看清了董礼和杜勋伸来的手掌,他赶忙拉住他们起身。在大汉身边拾起长剑弃了长铩,他下意识眯眼看了看地上那汉子,他并不认得盖乌斯,只是觉得这人的相貌似与西域诸国人种都不相同,好生奇怪。

    “我们是冲的最快的,但还不够,其他兄弟们很快就要来了,哈哈哈,我们还得快点,头功可不能跑掉!”杜勋大声嚷嚷着,拍打着杜恒的后背,杜恒片刻的好奇便也宣告终止,随即他们一行先锋继续杀向王宫。

    郅支城至此,便算是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