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四章:变化

    欢呼声在营帐外此起彼伏,那是观看叼羊比赛的民众们发出的声响。作为纳尔祭期间最重磅的活动之一,比赛对所有的乌孙民众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但人群之外,却有几人静静待在一顶帐篷里,仿佛外面的热闹与自己毫不相干。杜恒将视线从帐篷门处收回,虽然他觉得没什么必要,但有绿珠守在帐篷门口到底也更安全些许。他看向眼前的山羊胡中年人,开口问道:“你看起来神色不太好,没出什么事吧?”

    山羊胡摆了摆手,道:“我没什么事,我们之前说好的生意也可以照常继续。只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乌孙国内的局势不大稳当,未来能不能这般交易,就不好说啦……”

    杜恒蹙了蹙眉,抬手从帐中篝火上取下陶罐,给对方倒了一点温奶酒。山羊胡也不客气,这本就是他的营帐,喝了一口便对杜恒解释道:“雌栗靡继任乌孙大昆弥,这消息你该是已经知道了。嘿,这位少主可不似他那个窝囊父亲,英武得很。他自小喜好驰猎,弓马娴熟。据说解忧公主留下的老家令还教他汉文和典籍,他也学得用心。你看,而今才刚刚即位多久?他就已经开始着手约束各部族了。这次借着纳尔祭,他还把手伸向了萨满教,我猜不出几年,他定是要整饬乌孙秩序的。”

    杜恒给自己倒了杯奶酒轻轻呷了一口,忍不住蹙了蹙眉头。虽说只在汉地生活了几年,可他已有些不适应这种腥膻味。而后,他暗自警醒,这般由奢入俭必须要调整过来。

    他放下木杯,斟酌道:“看起来,这位雌栗靡像是一位英主,既然如此你这个乌孙人担心什么?”山羊胡“嘿嘿”一笑道:“那些平头牧民们才期盼英主,但像我还有我背后的主家可不一样,这乌孙大昆弥若是权威日盛,我主家行事起来也就愈发不方便。像是往常,与你做这些小买卖,交通小昆弥都不过只是些小事,可往后呢?”

    杜恒点了点头,明白了其中关节,他想了想进而问道:“既如此,这次交易后,能否把小昆弥那边的接头人透露给我?放心,从木鹿城来的货物还是从你这边经手,但是从汉国那边来的货物,没理由让我特意绕路过来吧?你透给我消息,这次交易我给你让一成利。”

    “你当真有门路能同时打通汉国和安息?”

    “你都亲眼见过货物,还担心什么?”

    山羊胡想了想,伸手不断捋着颌下的胡须,最后点了点头。眼见交易达成,杜恒便松下了心神,举起木杯,山羊胡也举起杯子,两人互相敬了一杯各自饮了。帐篷外,叼羊比赛似是又引发了一波欢呼浪潮,呼喝声经久不息。

    山羊胡想了想,对杜恒道:“小昆弥那边的生意,你自己心里留神吧。听说,小昆弥乌就屠前两日病倒了,很多人猜测该是大汉使臣带来的消息对他打击颇大,而且他自己也确实上了年纪。他若是身死,今后小昆弥会如何情况,谁也说不清楚。”

    这个消息杜恒确实不知,此时听闻也只是点了点头……

    纳尔坦中心,叼羊比赛正如火如荼的举行着。所谓的叼羊比赛是一种西域草原上独特的游牧竞技项目。参赛者骑着马,争夺一只被割下头部的羊。比赛分为几个阶段,首先,一群骑手会争抢羊,将其抓住并扔到马背上,这个阶段考验的是骑手的骑术和力量。接下来,骑手们会互相追逐,试图将对方手中的羊夺走,这个阶段考验的是骑手的技巧和战术。最后,比赛以将羊扔进指定区域或对方阵营的方式结束。

    叼羊比赛不仅是一种体育竞技,也是乌孙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比赛中,骑手骑术非常重要,他们需要具备高超的骑术和强健的体魄。同时,比赛也是各部族年轻人展示勇气、力量和技巧的舞台。通过参加比赛,年轻人可以展示自己的才华和魅力,赢得荣誉和尊重。最终的优秀者,在后续开展的“姑娘追”里便会是紧俏的抢手货。

    人群圈里,明珠和宝珠兴奋得看着、视线跟着那白色的羊不断转动,在对抗最激烈时也跟周围人群一样兴奋地跳着、叫着,但两人始终将朵伊慕护在正中,每当有人向这边靠近时,她们都会下意识的按住大腿外的袍服,警惕得审视一番。站在朵伊慕身后的菲力面无表情,他根本没怎么看向赛场,只是看着周围人群,同时审视一番自己带出的两个小姑娘的表现。四人当中,可能只有朵伊慕是在专心看着比赛,但她的性子显然不会那般跳脱,不论比赛是否精彩,她也都只是淡淡笑着,时而拍拍手或应付明珠一两句。

    许久,当比赛快结束时,杜恒带着绿珠挤了回来。朵伊慕探寻似的看了他一眼,杜恒点点头,两人随即便又默契的看向赛场,安心欣赏起比赛。而这时的朵伊慕反倒变得愈发活泼,时而会拉着杜恒的手指一指表现得抢眼的骑手,杜恒则也会应和一下,时而赞叹一番,跟着喝彩。

    正午时分,比赛终于结束,人群四散开来。菲力去帮助赫比彻兜售些小物件,生意似乎不错。朵伊慕干脆便让宝珠、明珠都去帮忙,只是留下绿珠陪着两人在其他地方逛着。

    路上,三人走走看看,杜恒将从山羊胡那边得来的消息说给朵伊慕。朵伊慕静静听着,时而也会在一些精巧的手工艺品前驻步,但自始至终朵伊慕也没打算买些什么。

    “看来,未来乌孙的生意不会太好做了。不过也无妨,我记得你原本的规划就只是在乌孙这里依靠短途先赚些本钱,未来还是要做汉国的长线生意。”朵伊慕并肩与杜恒走着,如是点评道。

    杜恒点了点头,但眉头仍然微微蹙着,他思索着道:“对生意我倒是不太担心,不过……有些担心这个雌栗靡。”

    “嗯?”朵伊慕有些疑惑的侧了侧头,瑶鼻发出轻轻的疑问。杜恒解释说:“倒不是为了生意,而是我担心乌孙有这等变化,过些时日雌栗靡怕是要对大汉不利。经过前次副都尉矫制出兵,想来朝廷对都护府的权柄会有所限制,虽说可能性不大,但我在推演万一那雌栗靡将来要对大汉动武……”

    “但……夫君”朵伊慕斟酌着语气问道:“你既已做了行商,为何还要担心这些?”杜恒愣了愣,随即笑着道:“你怕是不容易懂,但自小我父兄便对我耳提面命,‘君子之道,忠恕而已’。人生在世当先忠于母国,我生即为汉人,死……”

    “好了!”朵伊慕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杜恒,打断了他的话头,佯嗔一下便展颜笑道:“莫要轻言生死,怪我多嘴……不论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便是。”杜恒轻轻舒了口气,握住了朵伊慕的手掌。

    说话间,忽然有两匹马自三人面前驰过,四下里还有不少凑趣的民众在拍手叫好。而马上分别坐着一男一女,此刻正一边追逐一边调笑着。准确说来,是那姑娘一言不发,但那男子却一直在说着些颇为肉麻的话语,而且为了彰显骑术,他甚至还在行进间侧坐、倒坐,而嘴里的话头不停。

    朵伊慕不太懂得乌孙语言,好奇问道:“那男子在说什么?我看那姑娘好似脸红了……”

    杜恒闻言笑了笑,眼见绿珠也好奇的看过来便不卖关子,一本正经的翻译起来……

    “你真好看,我一看见你就心动了。”

    “我们一起骑马到天涯海角,看日出日落,共度余生。”

    “你是我心中的女神,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你比草原上的花儿还要美丽,比天空中的鸟儿还要自由。”

    “我们一起在草原上奔跑,将来可以生三个孩子,两个像我一样英武的儿子,一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儿。”

    ……

    朵伊慕红了脸,绿珠也红了脸,朵伊慕四下看了看,发现民众们居然还在乐此不疲的讨论着,不由得对杜恒道:“这风俗怎么这样?这些话岂是能当众说的?那女子竟也不做驳斥,也不躲避?”

    杜恒哈哈一笑,暂时将心中担忧放下,解释道:“这便是我刚刚在说的‘姑娘追’,按理说该当午后才开始的,可能刚刚那对年轻人按捺不住了吧。”

    “到底什么叫‘姑娘追’?”朵伊慕不由得愈发好奇。

    杜恒便对着她们解释起来。这姑娘追竟也是一种比赛,比赛开始时,一男一女两人向指定目标行进,一般要策马跑上二十里。

    在途中男子可以向女子逗趣、谈情说爱,甚至接吻、拥抱也不过分……说到这,朵伊慕和绿珠已是面面相觑、脸颊绯红。杜恒继续说着:按习惯,他们路上怎么嘻闹逗趣都不为过,姑娘也不准生气。到达指定地点后,男子需要立即纵马急驰往回返,姑娘则在后面紧追不舍,比赛的关键就是姑娘追不追得上男子。

    一旦被追上,女子便可以用马鞭在小伙子的头上频频挥绕,甚至可以抽打,以报复小伙子的调笑,小伙子在返程时则不能还手,连抓住鞭子都不行。不过姑娘一般是不会真打的,特别是当姑娘本来就喜欢小伙子的情况下,那她就会把马鞭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但是……如果是姑娘不喜欢的小伙子,在去的路上又说了许多脏话或做了不少过分的动作,那就别指望姑娘会客气了,马鞭可都是真马鞭,若是真的被挥鞭狠狠抽打一下的话……啧啧。”杜恒说着话,嘴里不乏调笑。朵伊慕和绿珠也都轻轻捂起嘴。

    就在他们说话间,又有十余对男女策马而出,各种表露爱意的话便也就不绝于耳。只不过,有的姑娘脸颊绯红是面带羞意,有的姑娘却着实是面如冰霜,至于那小伙子就只能看骑术好是不好,在返程时能否跑得过“姑娘追”了。

    不论如何,这个时间点上西域大地难得停了刀兵,一片祥和。人们沉浸在和平带来的环境里,享受着严冬过后温暖的春天。

    只是不知,这春天还能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