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五章:舞姬

    大宛,墨垒城。

    在城中最大的酒肆里,此时正传出阵阵的箜篌声响,音律十分妙美,透过木门甚至让街巷里的居民都能隐约听到。

    自汉国传入极西的乐器如今又从极西传回了西域,此时乐师弹奏的箜篌是竖状,据说是安息人做的调整,音域更广,乐师弹奏时仪态动人,声音也更为动听。

    一层厅堂很大,可这一日足以装下三四十人的空间此时却塞得满满当当。厅堂里谈话声、议论声嘈嘈杂杂、不绝于耳。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当然不是为了欣赏音乐的,可就实来说却也不全是来饮酒的。

    这墨垒城是地处大宛东北的一座边陲小城,但偏偏又在商路上且紧邻乌孙,也因此来往商旅颇多,人气颇盛。这一日,是城守宴请六位行商头领在酒肆二楼聚会,酒肆大厅里的众人则多是商队护卫长、副头领、账房等心腹人物,此时难得凑在一起互相间自然需借机熟络熟络,各自交换一下消息。

    二楼的雅间里,七名酒客都已多少红了脸,可见这酒宴已举行了好一会儿。

    “北匈奴已经灭了,那南匈奴不过是汉国的忠犬,翻不起什么浪来。不信我?你可知,呼韩邪去年就已经入了长安,是亲自入了长安,不是什么使者。而且你知道他对汉帝说了什么?自请为婿……”酒家二层的雅间里,安提高努斯脱了鞋子,倚墙躺坐在团垫上,离众人拉开了些距离。他一手端着漆器酒杯,一手在指点江山,显得颇为洒脱。

    “你们可知,呼韩邪最后如愿了么?”

    “还正想请教城守……”

    “诶,请教可不敢当,你们常年在我这城中行商,分润我的也不少,那就是我的朋友。今日!就是朋友间闲聊而已,都莫要拘谨!呵……告诉诸位,那汉帝是将一位名叫王嫱的宫女嫁给了呼韩邪……哈哈哈……‘王’!早先这汉国和亲嫁的可都是公主,便是乌孙这等国家娶的都是“刘”姓女,他呼韩邪堂堂匈奴单于又如何?今日的匈奴可还有迎娶汉国公主的资格?”安提高努斯一边说一边又喝尽了杯中酒,脸上红晕愈发得明显。显得颇有醉意。

    一位靠门边的宾客见状想要起身,似是想来敬酒,可还不等他站起旁边便有人出声道:“城守说的也不尽然吧,毕竟不论南匈奴还是大汉离我们都这般远,城守居然连嫁给呼韩邪单于的宫女叫什么都清楚……呵呵,不会是虚言想要诓骗我等吧?”

    安提高努斯闻言眉头一挑,冷哼一声道:“这位朋友怕不是新来的?脸生的紧,居然不清楚我的实力……”

    “就是!你这等人什么也不知便敢胡言乱语!”刚刚想要敬酒的人赶忙替安提高努斯解释,随后骄傲似的道:“城守原本乃是贵山城的城尉,与副王、辅国王皆是熟识!在大宛可是有无数人脉的。而且,贵人还曾参与攻灭北匈奴之役,与汉国那边的将领也多有交好,而今别看这墨垒乃是小城,可正处商路要冲,四周消息哪有能避得过城守的……”

    “就是就是”

    “你这人不懂不要乱讲……”

    “城守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我来敬城守一……”

    “都坐下!”安提高努斯忽然开口,指了指已经起身的酒客,满脸醉态的道:“莫要客套,且坐且坐,不知者不怪嘛。诸位今天不论生熟都是我安提高努斯的客人,但且宽坐。”说着,他自己倒是拎着酒壶摇晃着站了起来,踱步到下首一位行商面前,自然地给他的酒杯斟满。早先站着的人见状想要近前,但犹豫再三却又只得坐回胡凳上。

    安提高努斯哈哈一笑,却并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摇晃着道:“纯纯饮酒颇为无趣,店家!请舞姬上楼,为我等助助兴!”

    这二层说是雅间,可面积却并不小,足有一层大厅的一半。七人都是分餐而坐,互相间距离拉得也开,留出最中间的空地想来是便用来给舞姬跳舞的。

    一旁侍候的侍女闻言连忙应诺,小步走了出去。屋内其余人等顿时便又说起了接二连三的恭维……

    一层的柜台后,一位老人听到了楼上的吆喝声,赶忙放下手中的算筹小跑到了楼梯口。木质的楼梯上,侍女小步跑了下来对老人道:“唤她来吧!”

    老人点点头,有些担心的问道:“看出了几个?”

    侍女思索片刻说:“一个已经确准,还有一个还需要再观察观察。”

    老人不再多问,赶忙转入内堂……

    二层雅间,那新来的行商待侍女出了门,再次开了口却仍然语气冷淡道:“这小小墨垒城里还能有什么像样的舞姬?城守,若只是牧羊女那般姿色的舞姬不唤也罢,我等安安静静喝酒不也不错么?”

    这话一出,旁边众人便都跟着大蹙眉头,觉得这个新来的行商一点眼色没有,就凭这几句话完全能把人得罪死,还行的什么商?

    刚刚原本想要敬酒那人更是拍案而起,伸手指着那行商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城守宴请我等寻舞姬助兴乃是一番好意,受领便是,偏是你这人几次三方搅扰,让人扫兴……”说着,他又端起了酒杯小步跑向安提高努斯,一边跑一边笑道:“城守莫与他一般见识,在下敬您一……”

    “贵客且坐!坐!”安提高努斯打断了这热烈的敬酒,不容置喙的让那人坐下,随后转向那搅局的行商语气也冷了下来,淡淡道:“我唤的舞姬到底姿色如何,一见便知……”

    片刻功夫,一位穿着兼具东方长袖和西域特色束腰长裙的艳丽舞姬便被侍女从一层内堂扶了出来。

    她面挂薄纱,发髻似汉人般高高束起,露出天鹅一般的脖颈,延颈秀项、仪态动人,更兼肌肤胜雪、眉目含情,因长裙在腰身被束紧显得极为贴身,勾勒出惊人的腰臀比。那身姿和模样如此出挑,竟是让原本嘈杂的大厅为之一窒。

    待看着舞姬缓缓上楼,若有若无的银铃声消散在耳畔,一层大厅的诸人方才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声浪竟远比先前更加热烈。

    “这是哪里的舞姬?”

    “墨垒城这小小地方居然还有这般绝色?”

    二层雅间内,舞姬站在众人当中亦不羞怯,先是袅袅婷婷的似汉女般行了一个礼,随后便将长袖打开,那袖子竟是已长而委地,但见女子用衣袖遮住半张脸摆出一副温婉的姿态来。只这一站,四下里便静的怕人,时而有吞咽声响起。

    “这是要跳汉舞?”早先那出言不逊的行商开口问道,稍稍打破了寂静。安提高努斯哈哈一笑,只说了两个字“袖舞”。

    古筝与竖箜篌的声音交替而起,婉转悠扬。那舞姬便也合着音律缓缓律动着,长袖每每在节拍上肆意舞动。因长裙曳地她下肢动作并不激烈,但往来旋转不停,纤腰前俯后仰、舞袖流动起伏,整个人仪态娴静婀娜、舞姿委婉飘逸,当真让人目不暇接。

    而偏偏是她在舞动的过程中,双眼似是会说话一般,竟好像与每一个座客都有了交流,让人想入非非。“眉目传情”这个词当真不是夸张而来的。

    最后,那舞姬双袖圆转而下,整个人更是以一个夸张的折腰动作作为收束。舞停、乐停,余音绕梁……

    一曲舞罢,喝彩声便不绝于耳,在座几人都丝毫没有吝啬赞赏,而这一次却俱都出自真心。

    但舞蹈显然还没结束,随着手鼓声响起后,舞姬忽然伸手抽出了发髻上的簪子,她乌黑长发登时如瀑布般铺散下来,随后又款款解开了长裙上的束腰,连番动作看得几名座客面红耳赤。但旋即他们便明白自己似乎想得多了,那束缚舞姬运动的汉式长裙缓缓坠地内里却只是略为轻薄的西域风格长裙,舞姬竟只是变了个装束而已。

    她眉眼带笑,忽地动了动腰肢拜伏在地,看似随意的摆了个姿势。

    安提高努斯哈哈笑道:“诸位!这家店的舞姬可是学贯了东西舞步,这马上要跳的便是安息的火裙舞!这舞蹈寻常是要燃烧裙边,舞动时火焰翻飞霎是好看,今日我等宴饮不便燃火,就这般看看吧。”

    话音未落,手鼓声便急促的敲起,那一领长裙也合着长长飘逸的秀发一道飞扬。与刚刚的袖舞不同,这支火裙舞下肢动作急促而激烈,舞姬急速转动了起来,时而还会做踢腿和抬腿,裙摆竟一时间飘荡好似圆伞一般,而且愈发翻飞如云。

    女子是赤着脚的,旋转间可以隐约让人看到她雪白、小巧的脚掌以及脚腕上系的银铃,声音叮咚作响愈发惹人遐思……

    二楼的鼓点、舞曲又响了起来,一楼的众人却只能听到些许声响,不禁都颇为遗憾。

    “诶诶,你看你看,那侍女捧着的是不是舞姬的衣服!”一个靠近楼梯的护卫连忙拉了拉身旁人,几人闻声都看了过去,果然发现刚刚下过楼的侍女捧着那熟悉的衣裙又跑了下来。可二楼的舞乐还没停啊!难不成那舞姬现在是光着……

    想到这,有几个人已经忍不住流下了口水。也因此,他们并没有注意到那侍女只是将衣裙抛给了楼下的老人又匆匆转身跑了回去,回去前却是奇怪的对人群里比了两个手势。

    突然,楼上的鼓点变得急促起来,而且声音也愈发显得有穿透力。还在不少人想入非非的时候,一楼大厅中一名壮汉突然起身,一刀切断了身旁人的脖颈……

    二楼雅间内,安提高努斯也忽施施然起身,端起了酒杯,在急促的鼓点声中边走边向两旁座客致意,看似是要去下首处邀人共饮。原本坐在最下首的男子双眼突然亮了,他几次想要敬酒都被意外打断,却不想现在居然又有了机会!

    他缓缓伏低身体,把右手伸到了左边的袖子里,眼光追随着安提高努斯的身影变得愈发锐利起来。可正当他打算起身时,眼前忽然变得一花,竟是那舞姬不知何时跳到了附近,那裙摆竟是把他整个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那人大急,好在裙摆遮挡只是片刻,很快他便重又恢复了视野……视野中,一柄腰刀突得刺来,距离如此之近他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舞姬一刀刺入了那人的心口,而后舞步不停,借助腰身转动的力量轻易又将刀锋拔了出来,另一只手上腰刀锐利划过,轻易又割断了那人的喉咙。那薄薄的衣裙下竟是藏了双刀!

    这两下兔起鹘落,旁人还根本没看得清楚,却只见猩红的血雾已高高喷起,坐在最下首的行商已颓然瘫倒在了座位上。而不等其他人惊呼出声,坐在那人正对面的另一人心口处突然也有刀尖刺透,他不敢置信的试图扭头看看,发现是那个一直不怎么惹人关注的侍女。此时距离如此之近,他方才注意到,这侍女脸上似乎涂了蜡,显得面色发黄,但五官分明十分秀丽,脖颈处隐约可见的皮肤却也如此雪白……

    “咚……”生机断绝,他也倒在了座位上。

    惊呼声这才不约而同的响起,五个行商都是惊慌失措的起身,带动几案倾倒,食物和杯盘叮当的散落满地。唯有之前那个一直“不会说话”的行商依旧端坐在原地,他举起酒杯,与安提高努斯遥遥互敬,而后默契的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