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十二章:别离

    “雌栗靡……还真是年轻有为,厉害啊……”一声苍老的感慨回荡在康居卑阗城的王殿里。康居王阴沉着脸孔,突然又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他佝偻着身子但目光仍恶狠狠的盯着前方的臣子们,像极了一匹年老的狼王。

    曾被汉国俘虏过的显贵伊奴毒此时似仍旧心有余悸,开口劝道:“王上,该有所决断了!雌栗靡已将乌孙打造的愈发兴盛!而今北匈奴已灭,南匈奴鞭长莫及,大月氏已无心北顾。此时我国当与汉国修好才是啊!否则,那乌孙一旦借口出兵……”

    康居王摆了摆手,他闭眼喘息了片刻,在侍女的帮助下平复了呼吸,而后才开口道:“岂有如此简单?当初,我康居派兵去助了匈奴守城。呵,一旦今日向汉国低头,他们会轻易饶过我等?”

    “可是……”

    “住口!”康居王愤怒的推开侍女,他盯着伊奴毒骂道:“你们是太过愚蠢了?还是因为你被汉国俘虏过所以骇破了胆?看不出来么?当日攻破郅支城的无非是西域都护与各国联军而已,汉国已无力再做如此规模的远征了!既然如此,为何要我康居主动低头!?他汉帝是王,我就不是王了么?你们如此三番五次劝说,到底是他汉帝的臣子还是我康居的臣子!?”

    “……”众多臣子们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在此时再向康居王进言。

    康居王也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轻轻抚着案几淡然道:“至于乌孙,呵……当年便是他翁归靡屡屡兴兵讨伐,压得我康居喘不过气来,我这才联络了郅支……而今,换成雌栗靡又能怎样?不过是恢复如前罢了,我康居控弦之士近十万!他乌孙胆敢来犯就战上一场!有何可怕!?”

    臣子们互相递了递眼色,最后只得同声行礼道:“王上英明……”

    一言堂似的朝会很快散场,不论这些大臣、显贵们心底里想的是什么,但现在他们没办法再表达自己的意见。康居有六个王,但真正能代表整个康居的王只有一个!

    大殿内很快便散得空了,康居王挥手示意侍女也退下,他自己独自一人面对着空旷的大殿静静的发着呆。

    人的记忆有时很奇怪,有些事情拼命去记忆、拼命去回想都未必能想得起来;有些事情拼命去忘记、拼命去摆脱却每每都会涌上心头。

    看着空旷的大殿,康居王忽而想起当年送月珊出嫁前的那个晚上。那夜,自己这个女儿穿着精美的丝绸嫁衣却哭泣着向他陈述历害,那些话当时他未放在心上,却不想此时却一一翻涌进了脑海……

    “父王!匈奴人都是些狼,你养不熟他们的!他们现在人少、势弱与康居联合,可他们骨子里想的还是要奴役整个西域,这整个西域是包含康居的啊!”

    “呵,你懂什么?小女儿家……”

    “父王还抱侥幸么?我们康居国大,可兵士战力并不强,之前屡屡被乌孙犯边都打的勉强,若是有朝一日匈奴背叛了我等该如何?”

    “正是因为乌孙屡屡犯边,我才让匈奴入境建城,呵……匈奴人少,翻不起多大浪来。他们需要依附康居,需要仰我的鼻息存活!那他们就得帮我们去打乌孙、攻大宛!这些匈奴人就是最好的佣兵!”

    “可父王,若是有朝一日匈奴人打我们呢?若是有朝一日汉国发兵要灭掉匈奴呢?”

    “你在做什么梦?你嫁给了郅支做阏氏,他的女儿也将嫁给我做王妃!而且,他郅支城就在我康居的国境内,他会背叛康居?至于汉国……呵,他们的兵马远征西域都是多久前的事情了。你不懂,数万军马远征万里之外会耗费多大的钱粮,汉国舍得么?出得起么?好啦,你既然要嫁给单于,便做好你的阏氏。这种话,以后提都不要提!”

    第二天,他送走了自己的女儿,直到她死时都未再见一面……

    想到这,康居王忽然又记起自己这个女儿是被郅支扼死的,忽然便有些心酸。他用力搓了搓苍老的面孔,随即复又恢复了威严,他红着眼睛端坐在王座上自言自语道:“我没错!错的是郅支太过愚蠢,错的是陈汤太过贪婪!呵,降?我不降!我还要带着康居雄霸西域呢……呵呵呵……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王殿内,让康居王觉得自己有些张狂。只是王殿外的侍女们有些担心,那笑声听起来怎么像是在不断的咳嗽?

    ……

    “我还是舍不得你走……”

    “安心,都已做了万全准备,我也会随机应变的。”

    “又信口骗我!再说世上事哪里来的万全?”

    安息的住所处,杜恒与朵伊慕两人正坐在屋顶的团垫上并肩相拥着。朵伊慕靠在杜恒的肩头由杜恒揽着腰,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两人头顶则是一片璀璨的银河。

    月光在这一夜显得格外皎洁,似能映透每个人的心。这对年轻的夫妻就这么静静靠坐着,一边看着星光璀璨一边在月下诉说着正在迸发的离愁。

    “我会想你的……”朵伊慕向杜恒怀里钻了钻,她此时说话已没了前几日的强势果决,听上去柔柔弱弱似还带着不少委屈。

    杜恒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

    “可我每次都想你啊,而这一次又这么危险……”

    “给你讲个故事吧。儿时,我阿爷常给我讲博望侯张骞的故事。”

    “那是谁?”

    “汉国的一位使臣,就是他为了寻找大月氏出使塞外,才意外让汉国知道在西北方居然还有西域、安息、大夏这一众所在。说起来,若不是他我又如何遇到你呢。他的经历很传奇,以后慢慢说给你听,今晚,只给你讲故事。”

    “嗯,你说。”

    “你看天上的星星,看那里,银河边的六颗星,像不像两个倒置的角,一上一下,看到了么?”

    “嗯,有点像是牛角……”

    “对,正是如此,再看另外几颗星,他们一起叫做‘牛宿’,像一个头上有两角却只有三只足的牛,这头‘牛’的南边有还有九颗小星,组成了‘天田’,是它耕作的地方,故而我阿爷说这也叫‘牵牛星’乃是天上的男神。”

    “哈?男神,难道还有女神?”

    “自然,你看北边那排成一线的三颗星,看到了么?那便是‘织女星’。织女便是天上的女神……”

    “那和博望侯又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要说的故事了:传说,当年博望侯凿空西域后,武皇帝又命他去西域出使,同时还要寻访黄河源头。而就在黄河源头,不知怎么的,他却顺着那条大河到了天上的银河,刚好遇到了正在相见的两位神人……”

    “是牵牛和织女?”

    “对,他们送给了博望侯一块仙石,还讲了他们自己的故事……”

    故事里,在大河之东,有美女丽人,乃是天帝之女,她是专门负责在天上为天帝众仙纺织机杼的女工。但年年劳役,她织成了无数云雾绢缣之衣,却辛苦非常殊无欢悦,连容貌不暇整理,原本是绝美的女神却看上去愈发憔悴、可怜。天帝怜其独处,于是便将她嫁与河西的牵牛为妻,他们两人相爱无比日夜相思,一分一刻都不愿分开。但织女却是自此即废织紝之功,贪欢不归。终于,天帝愤怒了,责令她回归河东,与牵牛只能一年相会一次,那一日据说世间的鸟鹊会飞到天上为他们架起一座鹊桥来,两个神人会踩着鹊桥在一起相会……

    朵伊慕痴痴的听着故事,看着头顶那两片相隔遥远的星宿,泪水忽就迷蒙了双眼。

    杜恒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呢喃道:“你放心,哪怕变成天上的星星,我也一定会回来见你……”

    夜深了……两个痴缠的人儿回到了居所,一夕缱绻终是坠入了梦乡。

    又过了许久,杜恒从胡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穿好了衣衫准备先行启程。他不想明日分别时再惹得朵伊慕痛哭一场。看着疲惫入眠的妻子,他俯下身想要吻一下她的脸庞,但又怕把她惊醒只好作罢。

    屋外,夜色依旧醉人,可此时在杜恒眼中却不再有沉迷之态,相反他目光锐利而坚定,满是激昂。那满天星斗似是当真有着某种神仙法,可以给人以力量,催人奋进前行。

    他紧了紧衣带,向着满天星斗走去。只是一个人影很快跟上缀在了他的后面。

    很快,杜恒便发现了端倪,在前往马厩的路上猛地回头低喝问道:“是谁!?”

    阴影处走出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是一身戎装的绿珠。

    “你怎么跟来了?哦,回去吧,我与朵伊慕说好了,不需你随行护卫了。”杜恒随口编织着谎言想把这位护卫赶走,他自是知晓此行凶险,也因此更不愿让这些女子随行。

    绿珠扁了扁嘴,嘀咕道:“家主莫要骗我,你和主母今晚聊了星星、聊了故事,可偏偏没聊到我……”说话时,她语气中夹杂了一丝小小的哀怨。

    杜恒登时红了脸,好在此时月光渐隐,将他的表情都藏在了夜幕之后。

    黎明前,杜恒、绿珠和四名先行者离开了居所。日出时,菲力带着剩下的七十多人浩荡出发。

    再多的不舍,也终于别离的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