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十八章:卑阗

    又是一个夜晚,当绿珠因右肩处伤口的剧痛从昏迷中醒来时,月亮早已挂上了中天。她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刀柄,回过神时才发现身旁燃起的篝火和篝火旁那正在咬着布条自己包扎后背伤口的杜恒。

    “家主……我……”绿珠语气中满是愧疚,但杜恒却只是冲她摇了摇头。绿珠也不再多言,上前帮忙将杜恒后背上的伤口包扎完毕,杜恒方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将上身的衣物穿戴整齐。

    “我们明天换马不停,尽快赶到卑阗城。”杜恒既没有嘘寒问暖也没有向绿珠解释什么,只是做了一句交待。但很自然的,绿珠便从这番交待中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两人现下的位置是相对安全的,但沙盗们的追捕尚未甩脱仍需要尽快抵达康居腹地。

    两人在篝火旁静静坐了一会儿,绿珠本想说希望杜恒先休息一阵,但眼见杜恒始终拄着环首刀,她便只得作罢,疲惫如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她很快对抗不住双眼的沉重先行休息。事实上,绿珠的伤势也远比杜恒要严重的多。上午,借助挟持戈旦的机会,杜恒让绿珠先行骑马离开,直到绿珠已不见踪影后,他方才结束了与沙盗们的对峙,释放戈旦后开始摆脱沙盗们的追捕。

    可想见,后面一路上的追与逃并不轻松。但也由不得绿珠多想什么,伴着右肩上阵阵刺痛,她还是很快睡了过去。

    篝火噼啪作响,杜恒时不时会望着绿珠沉睡的脸庞发呆。

    原本,他不该这般冒险的。虽然有大雾掩护,虽然混入沙盗队伍中可以出其不意,虽然他早已有过挟持对方头目再离开的经验……可到底现在身负使命,不该为了一个人就敢冒风险,尤其这个人的职责本就是该保护自己才是。但,他到底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说到底……还是狠不下心吧。

    杜恒叹了口气,旋即又担心起菲力和商队的一众护卫们。不论如何,这次过后他都不想再插手都护府的任务了,这也是他早先答应过朵伊慕的。既是事已至此,他还是要稳住心神,好生将这次差事办妥。

    夜尽天明,杜恒早早熄了篝火,将绿珠唤起,两人乘马向东北方而去。沙盗们自是还缀在身后,不过由杜恒布置了几个假线索,等他们找到真正的方向还有些空余。而这一次,杜恒不打算再做休息,两人就在马背上一路换马不停,仅当马力不济了方才会让马匹休息一阵。当抵达卑阗城外时,两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杜恒径自找到康居王宫,拿出符节亮明了身份。看着唯二的汉国信使且一身狼狈竟是到了如此地步,那王宫守卫一时间竟是不敢置信。但好在康居自还有各级官吏,接到消息后先是将杜恒二人安顿了下来,为两人准备了沐浴和换洗的礼服,又请王宫的医师来为两人诊治。杜恒二人收拾一番后都狠狠睡了一觉,随后绿珠还在接受医师的治疗,而杜恒却没有再耽搁时间,要求尽快见到康居王。

    终于,在一个傍晚,卑阗城的王宫已华灯初上时,杜恒穿着一身康居礼服手持大汉节杖进了宫城。

    这个时间本已让他颇为意外,但当他一路径自走过大殿进入了一间偏殿时,他心情便愈发凝重起来。果然,偏殿中没有任何康居大臣,除了几名侍卫外便只有康居王一人高坐在偏殿上首的王座上。

    在殿中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本就已年高的康居王显得更加苍老,他的面孔一半隐在阴影之中,一半却被灯光照亮,距离稍远看不透他的表情到底如何,进而也就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意。

    “草民杜恒,奉西域都护将令,带口信于大汉属国王康居王阙下,谨祝王上身体安康、福泽延绵……”在距离王座十步远的位置,侍从令杜恒停下,杜恒以使臣的礼节向康居王行礼问安。

    康居王一手拄着腮,一手手指在轻轻有节奏的敲打着王座的扶手,他带着审视般打量着杜恒,随即沙哑的嗓音开口问道:“汉使远道而来,何以教我?”

    杜恒听不出这语气中的情绪和意味,便只好朗声对康居王道:“王上,康居前次与郅支纠缠不清,襄助郅支匈奴屡次侵犯乌孙、大宛,截杀商旅牧民,已是多有不尊大汉的逾矩之行。且前任西域都护率联军征讨匈奴时,康居非但不迎王师反倒多加阻拦甚至派遣精骑袭扰。但我陛下宅心仁厚,并未降罪康居。而今,我大汉新帝继位,万国来朝。而康居仍不通消息,此乃大不敬也!西域都护段会宗为王上计,遣草民先入卑阗城为王上陈述厉害,还希望王上早日遣使长安,主动请罪于陛下,可保康居太平。”

    “呵……”康居王有些不屑的笑了笑,道:“贵使口才不俗,康居语言也很流利。但,既然这次召对寡人没有唤其他臣子到此,贵使也请不必虚言恫吓。主动请罪?我康居地处极西,本就是一国,太百年前更不知有汉,汉国却径自比我康居上国,贵使更是开口便让我去向汉帝请罪……呵,我若不允,又能如何?汉国还敢再发大军逾万里来我康居不成?”

    杜恒侧了侧头,忽然笑道:“有何不可?”一时间,偏殿的气氛变得颇为阴冷。仍旧侍卫在侧的武士们则纷纷拔出佩刀,刀锋出鞘时的锐声不绝于耳。

    杜恒没等康居王发怒,自顾自道:“王上想来是对大汉的情况有所猜测,没错新帝刚刚继位,汉国也确实不便频发发动远征。可若是康居切实犯了大汉威严,您觉得新帝是会置之不顾任由皇帝威严受损,还是先办法让康居受到惩罚,以便借此震慑西域?”

    “你说的办法,就是乌孙?”康居王早已对此有过猜测,此时听了杜恒的话便古怪笑道:“那雌栗靡狼子野心,汉国皇帝就甘心让他侵凌康居不成?况且,他乌孙又确定能奈何我康居?早些年岁,我康居也曾兵围赤谷城!他雌栗靡若敢兴兵来犯,也总要付出些代价!”

    “王上又算错了一件事……”杜恒仍旧不卑不亢道:“草民刚刚对王上所言所述厉害都是围绕大汉威严而言的。王上不宜在此时引入其他话题,确实西域安稳、力量平衡也很重要,只是王上也该知道此时大汉新帝刚刚继位不久,对这位新帝来说何者更重要……”

    说到这里,康居王似是终于理清了头绪一般,眼眸微微一缩。

    杜恒仍在继续分析道:“确实,那雌栗靡狼子野心,可对于汉国皇帝而言却并非什么急迫之事。要知道,雌栗靡毕竟是解忧公主之后,算起来也是大汉皇亲,皇帝陛下天然便在心理上亲近于他。若是他打着为大汉新帝分忧的旗号攻打康居,为了维护新帝威严和大汉威严来战……王上打算如何应对?而今,乌孙大昆弥兵强马壮,康居抗衡得了么?即便能有所抗衡,康居五王是否与王上齐心?他们甘愿为此兴兵么?即便五王齐心与王上共抗乌孙,可这一切所谓何来?何苦让康居遭此横祸?”

    康居王略有干枯的眉头深深蹙起,他敲打扶手的手指动作却不自觉加快起来。而杜恒的话头却并未停止。

    “王上应知,此时向大汉请罪大汉新帝未必会真的降罪于康居。一则,康居深处绝域距长安万里之遥,只消王上甘愿请罪,新帝宽宏之下自会有所宽宥。二则,一旦新帝宽宥,乌孙便没有借口再兴兵康居,否则便是乌孙公然抗拒新帝皇命,忤逆新帝威严。”

    “此外,段都护之所以遣我前来劝说,自是段都护可以为王上为康居美言一番。王上应知,汉帝远处长安,对西域情形不甚了了,且康居如何、乌孙如何对汉帝重要否?与河东如何、山东如何相比,自是有所偏重。但对西域都护则不然,西域都护本就要保证西域各国均势,以便商路安稳,百姓安泰。故而,若王上愿从段都护将令,则请王上遣王子一名入长安为质子,并上表向新帝请罪。自有段都护向长安王公大臣陈述厉害,孰轻孰重,请王上慎思之。”杜恒语速匀称为康居王陈述完毕,他便静静等待着康居王的决策不再多言。

    康居王看着下首这个穿着康居服饰的汉人,忽然开口道:“贵使可知乌孙使者此时也在卑阗城?”

    杜恒愣了一下,旋即似想通了什么,只是躬身道:“不知。”

    康居王问道:“贵使不好奇本王会如何抉择么?”

    杜恒只是躬身行了一礼,并未多言。该说的自都已经说了,该为康居王分析的自也已经分析了。他知道此时乌孙派来卑阗城的使者必然带了大量礼物,而且很可能不单送给了康居王,还送给了一众康居贵族。不过是一个再明显不已的缓兵之计。但越是明显的缓兵之计,他越没必要开口,若是康居王连这点利害关系都弄不明白的话,他说再多话自也是白费功夫。

    而康居王显然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他也就一边思考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落指的速度越来越慢。

    偏殿中,几名侍卫提着刀继续面色不善的看着杜恒,刀身在灯光的映照下不停闪烁着光亮。

    许久许久,康居王敲击扶手的手指最后一击而定,他长长叹了口气,对杜恒道:“既如此,康居……愿向大汉请罪、入质。”

    杜恒闻言闭了闭眼,旋即再睁开时他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他再次向康居王行礼道:“王上深明大义,草民深感欣慰。另,近日康居西南境沙盗横行,截杀商旅、阻断交通,且草民详查下发现其乃受乌孙指派。若王上已决议向大汉请罪,不妨……先以剿灭此沙盗贼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