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十九章:庙堂

    “大昆弥,戈旦办事不力,麾下……”

    “好了,不必多说了。”赤谷城中,看着一身狼狈的戈旦,雌栗靡挥挥手制止了他继续叙说经过。总之事情的结果已经到了他的案头,经过如何就并不重要了。

    康居边军及卑阗城精骑出动近一半,沙盗们根本无法抵挡,死伤惨重。但是,这些沙盗是死是活与他有何干系?

    雌栗靡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对戈旦道:“王者,自是要赏罚分明。我给过你机会,若是你能成事自然便会给你更多机会。但你既然败了,那便也要接受惩罚,以后是否再给你机会也就说不定了……”

    戈旦用力叩首,额头与地砖碰撞发出一声“砰”的声响,他只是应了一声“诺”,既无辩解也无求情。

    雌栗靡看着案头一份绢帛誊写的信件,喃喃道:“这段会宗倒是会用人,那信使进入卑阗城后仅一天时间就让康居王定下了念头。现如今已向西域都护府上交了自罪表,据说护送质子的队伍也快抵达乌垒城了……”

    “大昆弥!我带人去截杀康居王子如何!?”戈旦抬起头,鲜血此刻已从他额头流下在脸上勾勒出两道猩红的印迹。

    雌栗靡只是摆摆手,道:“无用之事!此时若是去截杀那康居质子岂不是更坐实了乌孙还有野心?那汉帝除非愚蠢到家,否则如何又能给乌孙支持?”雌栗靡说得虽然平淡但语气仍旧带着一丝愠怒。原本他派遣的使者已入长安,一番重金交游分别说服了丞相匡衡和最了解西域事务的射声校尉陈汤。本是希望两人分别上书,能帮助皇帝下决心允许乌孙起联军攻伐康居,可谁料想……

    先是匡衡对陈汤余怒未消,竟是继续向新帝弹劾陈汤贪墨康居财物,让陈汤被免官为民。随后他自己竟也是被人弹劾贪污,听闻新帝大怒,虽还未立刻处置但显然匡衡的相位岌岌可危。这一下,倒是令雌栗靡极为被动,他花费不菲重金好不容易做好了安排,却不想两个能够起到作用的人先是一番内讧,而现如今都是麻烦缠身。先前的一番打点到如今似已都打了水漂。

    而就在他和他的使者力图解决长安城的麻烦时,段会宗的使者已将康居请降的文书递入未央宫,而段会宗自己也已先行正式遣使抵达卑阗城,正式与康居约定遣质子入长安。一步慢步步慢,再想通过政治途径达成目的怕是很难了。

    就在他疑虑深重时,忽然有侍卫通传说有长安来的信件,雌栗靡立刻唤过来信通读,很快他表情中又轻松了一些,看着戈旦笑道:“看来,事情倒也未必没有转机,都说人为财死……呵呵,这话真不假……”

    戈旦看着雌栗靡只能附和着笑笑,却根本不知雌栗靡到底在说些什么,而后者似乎也没有再对他吐露实情的打算。雌栗靡对一旁另一个内侍道:“替我回信,再送黄金三千金至长安,允使者便宜行事,务必要办成此事!”

    随后,他负手而立,唏嘘道:“乌孙能否再进一步,便在此一举了……”

    万里之外的长安城,一户屋中茶香氤氲。陈汤一边向烹茶器皿中加着各种各样的佐料,一边对屋中的乌孙使者道:“如何,大昆弥到底怎么说,总该给我个回信吧?要知道,这件事我要冒的风险不小,而且……那康居质子的队伍就快抵达长安了。”

    在他对面,乌孙使者却是一副汉装打扮,他从身后取来一个匣子,看得出那匣子虽然不大但分量不轻。当匣子落在几案上时发出的声音极为沉闷,听得陈汤眉头不禁一挑,随后脸上表情愈发愉悦起来。

    使者带着笑意道:“阁下既然愿助大昆弥一臂之力,大昆弥自也不会薄待友人。只是大昆弥还有些担忧,阁下所献计策听上去天衣无缝,可当真不会出什么纰漏么?要知道,这人毕竟是段会宗一路带回来的。”

    陈汤只是笑了笑,也不客气的将匣子拢到了自己身前直接打开,一道银黄色的光映亮了他的面孔。陈汤一边伸手抚摸着匣子中的物件,一边随意道:“担心什么?那段会宗好大喜功,自以为让康居请降就大功告成了,却也不想想看,这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有几个了解西域的?又有几个是了解康居的?谁又比得了我这个深入康居腹地一路攻破郅支城的前任西域副都护?真若是有了意外,又有几人会站在康居国的立场上去考虑问题?贵使尽管放心,这一次我不单会助大昆弥达成愿望,同时对我自己的起复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乌孙使者想了想,随即笑了起来,对陈汤连番奉承。

    匣子中,贵重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非常清脆悦耳,而陈汤的表情也跟着这声音变得愈发亢奋。

    半月后,康居质子队伍抵达长安。百姓们不少聚拢过来凑趣,讨论着又一个万里之外的国度向大汉低头臣服,作为这个强大帝国的子民凡是说起这事无不与有荣焉。但仅仅两天后,一封奏疏便被放在了汉帝的案头。

    “陛下

    臣陈汤,稽首顿首,谨奏事。臣久处西域,曾亲涉康居之境,观其山川,探其民俗,深知王族之仪容与庶民迥异。今闻康居遣质子于长安,以示修好,然臣心怀疑虑,所遣之人,貌不类王族,举止亦无贵胄之风,疑非真王子也。

    臣昔年深入康居,得睹王族真容,其气质非凡,举止有度。今质子虽华服裹身,然其言行举止,与臣所见康居王族大异其趣,此中必有隐情。臣恐康居国王为避朝廷之疑,故择庶民冒充王子,以图欺瞒。

    西域都护段会宗,与康居素有旧交,深知其国内情。今既共为此事,或有同谋之嫌。质子之遣,乃国家大信,关乎两国之交。若康居果有欺瞒,实乃不诚;若段会宗知情不报,亦属不忠。此二者,皆为国之大忌,当严加审察,以明真相。

    臣请陛下敕下有司,选派熟谙西域事务之官,会同臣等,对此质子详加盘查。可从其言语、举止、习俗等细微之处入手,务求真伪。若确为假冒,宜重惩康居,以儆效尤;若段会宗确有同谋,亦当依法论处,以彰法纪。

    此外,臣建议朝廷加强对西域诸国之监管,尤与康居有交往之国,以防其再行欺瞒之事。同时,加强边防,严密防范外敌入侵,确保国家安宁。

    臣深知此事重大,不敢稍隐,故冒死上奏。伏望陛下圣明烛照,洞察万里,采纳臣言,以保国家安宁,以维朝廷尊严。

    臣不胜惶恐之至,谨奉疏以闻。

    陈汤稽首顿首,死罪死罪……”

    一石落下,激起千层浪。汉帝盛怒之下令御使大夫详查,当夜大鸿胪即将康居一行人看管羁押,一时间长安城内各色消息不断传递,而始作俑者陈汤却在家中颇为安逸。

    按他估算,长安城中并无人识得康居王子,又无更多人熟悉西域国情,只消自己咬死康居王与段会宗合谋欺君,最后再由乌孙在外补充些似是而非的证据,这般结论便也容易达成。而后,自己为国立功、锄奸自然要被提拔赏赐,一切都将会水到渠成。

    然而,三天后,陈汤被廷尉府自家中缉拿。而直到自己被缉拿他仍然没有想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廷尉诏狱里,陈汤仍旧气定神闲,对各色官吏道:“汝等勿要枉顾真相,那段会宗与康居国合谋欺君,偷换质子你们不去查,居然把我关入此地,是何道理?”

    那吏员闻言也不发怒,只是看着陈汤笑道:“陈汤,你而今白身一个便该在家中做好营生,还当你是射声校尉呢?你便不该总是乱发言论,惹得陛下心烦。你也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廷尉诏狱!若无陛下旨意谁会拿你到这来?”

    “陛下!?”陈汤闻言怔楞,随即发怒道:“必是有人欺瞒陛下!放我出去,我要面见陛下!是何人在欺君,可敢与我对质!?”

    正发喊间,那吏员身后忽然转出了一个人影,那人静静看着陈汤只是叹了口气,道:“副都尉,别来无恙……”

    陈汤眯眼打量着这个人,忽然发觉他有些眼熟,当凑近栏杆旁仔细打量后他才终于认出这人是谁。而后也立刻明白自己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人熟悉西域各国情形,段会宗令康居主动请降定是派人私下知会了康居,助康居王下了决心,无论从哪里想这个人都是最佳人选,他一路带着康居质子入汉关,自是带了能证明康居王子身份的证据……

    “是你!原来如此,是你坏我大事!你一介阑人,当初若非是我允你在西域行商,你如何有的今天,你忘记是谁带你报了父仇的么?恩将仇报,你便是如此报答我的么!?”陈汤指着面前的杜恒愤怒骂道。

    杜恒摇了摇头,只是安静回道:“副都尉您弄错了几件事。第一,当年是您允我在西域行商,可那也是我在郅支城一战中立下了足够的功劳换来的。第二,我自然感激副都尉带我报了父仇,但是我不能允许西域再起兵戈、大汉利益受损……”

    “呵……小小阑卒居然也敢冠冕堂皇?”陈汤自知计划败露便也不再矜持,自顾自在狱中寻了块干爽地方坐下,岔开双腿冲着杜恒道:“你此来何事?耻笑于我?”

    杜恒依旧摇了摇头,道:“副都尉,在下并非冠冕堂皇,也只是想问您几个问题。您可知若是您的‘大事’办成,康居与大汉媾和失败,那乌孙势必要趁机骑兵攻打康居,一旦康居被灭乌孙势大便再无法可制。到时西域大地上乌孙一家独大,西域都护府捉襟见肘,乌孙势必要截断东西商路独揽其利。匈奴虽灭却给大汉再于西侧树一强敌……”

    “别再说了!”陈汤暴怒的呵骂道,他冷冷看着杜恒,随后吐了口气道:“小子,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庙堂事‘成王败寇’,我是败而已,愿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