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D症患者的十个梦

第二章 上海滩最大的客厅

    作为MD患者,我必须强调两点,一,并非在做所有的白日梦时,人都会陷入一种僵止的失神状态,相反,有时看起来还相当的机敏,眼球仍在转动,四肢仍在忙活,比正常人还正常,只是活都干完了还在那瞎忙时,才暴露出哪里有点不对头;——这也是白日梦患者与精神病人的区别。二,并非所有的白日梦都无法无天,只管在假想的世界里自我愉悦和享受高潮,恰恰相反,有时候甚至还会刻意地制造一些痛楚和束缚。这就使梦的虚幻具有了现实意义。

    换言之,即便是白日梦,也还是有一定理智的,它首先是尊重现实逻辑,顾全大局,然后才会在这个逻辑基础上浮想联翩,叠屋架床,直至叠出天际。

    好了,现在继续我们的一天记录一个梦。

    梦主:王朔枪。

    七月二日,白日梦二:上海滩最大的客厅

    我在上海,拥有一座客厅。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这个客厅几乎占据了房子的全部。该房子位于市中心,空间布局有点像古罗马斗场,除了二楼有一圈蜂窝状的卧室代表着这其实是一套双层挑空的公寓外,基本上就是一个由混凝土与钢化剂铺就的大圆形。

    这个大圆形就是客厅,而且是一座空中客厅,位于思南路摩登凯伦大厦六十八层——最顶层,距离地面二百多米。厅的四周是三百六十度全落地观景玻璃窗,视野无敌,几乎能看到上海的任何一个角落。客厅面积惊人,达到了恐怖的一万多平方呎。所以如果能把该大厦的屋顶盖炸开,从空中俯瞰,就会发现我这座客厅就像长乐路新锦江大酒店的楼顶一样,又大又圆,可以作为直升飞机的停机坪。

    客厅这么大,我当然得想办法布置一番,我喜欢工业风,于是就把地面铺成了兼具水泥和釉砖质感的灰色钢化坪。我还喜欢简约,所以客厅里几乎什么都不放,只放了一张木质圆桌、相应椅子和一排酒柜。所有的人看到那张圆桌都会惊呼,因为它太大了。事实上,它像放倒的摩天轮一样壮观,直径足有十五米,人对桌而坐,需要拿起望远镜,才能看清对方脸上晃动的黑点是一颗麻子而不是招上了苍蝇。不但大,而且结实,桌面是用五百年以上的金丝楠木做的,质地绵密,非常抗造。而下面,是密密麻麻用铁一样的榆木疙做成的一百条腿。就算丢颗炸弹在上面,我想,这桌子都会屹立不倒,顶多炸个洞。

    问题是,我要这么一张桌子来干嘛?

    当然是狂欢——聚餐、喝酒、吹牛皮、接触各界大佬和开桌上party。

    我是一名作家,严格来说,世界级的畅销小说作家。我写过的小说不计其数,加起来达到了两亿多字,这是惊人的天文数字,甚至连那些日更万字、动不动就把一篇小说写到一千多章的狗屁网络作家都望尘莫及。但我最满意的也不过如下几部:

    一、以爱与自由为主题的《云端裸奔者》。

    二、以“探寻古人脑颅里的世界”为主题的《唐朝病人》。

    三、以揭开伯咄、安车骨、拂涅等七大靺鞨部落隐秘史实为主题的《食耳国》。

    四、以忠诚和背叛为主题的《五花石和五花肉》。

    五、以苦逼职业经理人为主题的《一种活法和七种死法》。

    六、以人类进化为主题的《神仙灭绝之谜》。

    当然,在年少轻狂的时候我还出版过诗集,一句“孙子唉,这世界属于你,属于我,更属于他妈如来佛的”差点把全网点燃。最后引来一众佛教徒的集体声讨,他们说我“戾相浮骨,未证菩提”——真是的,与他们何干呢。

    我是个写作天才,写出来的东西一方面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富有力量和质感,一方面又像爆炸开来的蘑菇云一样如梦似幻。因为这个原因,早在几年前我就已经扬名立万,实现了财富上的自由。我的灵感来自于天上。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美妙的夜晚,人像跑出了时空一样神奇。我觉得有必要在此描述一下。那天晚上,月朗星稀,万籁俱静,我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小三角内裤,像个造型奇特的外星球生物,蹲在一把椅子上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打字。当窗外皎洁的月亮移动,并缓缓插入一片乌云深处,我的灵感突然喷涌而出,像瓢泼大雨般劈头盖脸、猝不及防,竟然一口气在两小时内写完了一部六万字的小说。我对此疑惑不解,因为这样的写作效率虽然足够惊世骇俗,可我最快的打字速度也不过几千字每小时,如何用几千字每小时的速度把六万字在二小时内输入电脑是个谜。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有时候越真实的东西就越叫人难以置信,不是吗?我点上一支烟,开始盘算今晚的写作收入。作为全世界都在争抢的头部作家,一家国内出版社当时给我开出的价码是每字八点八元。也就是说,千字八千八,万字八万八。按此计算,那天晚上我赚了差不多有五十多万。去掉税,可以买一部奥迪A6,二百个女人的一夜,或者陆家嘴汤臣一品半个卫生间。但我是个性格古怪而偏执的人,奥迪、汤臣一品或者200P都不足以唤起我的热情,我更乐意用这笔钱去换一个人,换一个有趣的人,陪我去阿克嘟噜大街吃五块钱一串的羊肉串……我喜欢羊肉串。那天晚上窗外夜光如水,黄鹤楼1916的暧昧烟雾在唇指间缠绕流转,我想着羊肉串渐渐陷入心猿意马的混沌境界:假若我写的字也可以像羊肉一样串起来,每十二个字一串,则今晚写的字可以串五千串,撒上孜然、葱花和辣椒面,每串能卖到一百多……

    好了,继续回归到我的客厅。我在客厅里发现了一只苍蝇,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飞进来的,也许是头顶上方、位于天花板正中的入户门?——需要补充的是,我家的房门开在天上,所有的访客,无论你是影视大腕,体育明星,还是商界名流,进我家只能通过这道“天门”。关于这道天门的构造,可以简单地描述一下。首先它是一个圆形,农村大锅锅盖大小,可上下开合,也可以左右移动和旋转,主体由太空铝、橡胶圈和真空玻璃构成,密封性很好,不必担心下大雨或冰雹时会落到屋子里来;其次它带有遥感装置,我只需要按动手中遥控,它就可以按我的指令打开或关上,或者半开半关;最后,它还带有一根内置式绳索,当门打开时,绳索就会自动弹出来,一直垂到大厅,垂到那张桌子上。是的,来我家的访客都是顺着这条绳索爬下来的。

    如果还不明白,你可以想象一下装甲坦克或者潜水艇之类的人是怎么进去的。

    这样的“入户”方式显然给来访者带来了不少麻烦,尤其是初来乍到者,当乘着电梯来到六十八层,然后通过特殊步道进入楼顶,最后被告知只能通过那根绳子进入房间时,简直惊愕到怀疑人生。这还算好的,最郁闷的是姚明,他本来想抓着我家绳索,挑战一把人猿泰山的,结果因为块头太大,越不过门洞。总之,因为这条绳子的存在,大家都变成了猴子。但如果就此认为该天门会成为我与朋友们来往的障碍,人人望而却步,就大错特错。恰恰相反,来过一次的人都想来第二次,爬上爬下,乐此不疲。

    我看着那只苍蝇,陷入了沉思。如果它懂s=πR2的圆面积计算公式,我想,就应该可以换算出该客厅的直径达到了三十米以上,周长一百米。在这样的空间里飞行,无论对体力和意志都是一种考验。假设沿直径不停地飞行,苍蝇的平均飞行速度按每秒三米计算,则从客厅的这头飞到那头需要十秒钟——在苍蝇的世界里已经算是大尺度了。最大的问题是客厅是圆的,到处都是叫人晕头转向、不可琢磨的圆弧,结果飞来飞去又飞回了原地。

    我这样想着,头顶上突然传来了“砰砰”的敲天门的声音,我仰起头,透过透明的真空玻璃,看到一张龅牙瘦嘴又严肃正经的脸,是冯小刚。我按动开关,天门打开,冯导抓住绳子,一步一步攀爬下来,落到桌子上,又摁着桌子跳到地面。

    “特费劲,”他拍打着手里的绳屑说,“孙子,你哪怕做个绳梯也好啊。”

    “坐,”我漫不经心地说,“冰柜里有啤酒,自己拿。”

    冯小刚环顾了一下大厅,又落回到我身上。我正悠闲地窝在圆桌边的一张靠椅里,两条腿叠搭着翘在桌面上,桌上放着一袋拆开的烤鱼片和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得,入乡随俗吧,他心想。去酒柜那里拿来一瓶酒,然后在我身旁椅子坐下,和我一样,将两条腿翘到桌面上。

    “一人在这在想什么呢?”他问。

    “我在想,如果绕着桌子,全部翘上一圈腿会怎么样?”

    “那得看是男腿还是女腿。”

    “你希望是男腿还是女腿?”

    “那么一大桌子,还是男腿吧,”冯小刚认真想了想,然后咔吧着眼一脸严肃地说,“男腿看着叫人雄心壮胆,女腿看着叫人提心吊胆。”

    我哈哈大笑,“行,”我说,“我下一部小说的名字有了,就叫‘一桌子腿’。”

    “那剧本改编权到时您可得给我。”

    “到时听听王朔意见吧,”我说,“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来着?”

    “嗨,还不是探讨下霍霍三刀剧本的事?”冯小刚说,“他和雁秋容第一次在阁楼相遇的那段演出小样看过了吧,怎么样,雁秋容洗脚那一段还满意吗?”

    “不满意,”我说,“那个演雁秋容的叫什么来着的女演员的脚怎么那么难看,就不能找一双好看点的脚来做替身吗?”

    霍霍三刀是我长篇小说《食耳国》里的人物,提刀靺鞨族人,原名布库里阿布顺,性格孤冷、野蛮。而雁秋容则是长安城里的一位酒店老板娘,温婉、寂寞,有一双美脚。霍霍三刀第一次来到长安,无意中闯入雁秋容府里时,恰好遇上后者正在闺房里洗脚。霍霍三刀看到那双脚后大受刺激,激动之余,任督二脉竟然爆胀而通,突然间就能飞天遁地,刀法凌厉无匹。他爱上了这双脚,顺带着也爱上了这双脚的主人,故事由此展开。这部小说被改编成古装电视剧,冯小刚是导演。

    “得嘞,”冯小刚说,“回头帮您再重新物色一双。”

    “还有,”我说,“霍霍三刀碰倒琉璃鱼缸、暴露形迹仓惶逃窜那一段,人性刻画得不够自然,男女演员的表现都有点用力过猛,我觉得人在受到刺激,以及受到惊吓的情况下,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应过于丰富,而是眼神凝聚于一瞬又突然涣散的绝望感和脸色煞白下的一点点五官变形和毛孔收缩,明白吗?不是长久发力,而是短时的爆发和精准,后面由余劲带着跑就行。”

    “那刀与脚的关系?”

    “这是很重要的,涉及到逻辑自恰和潜意识在经历觉醒、愤怒和爆炸三部曲后最终在四维空间实现三维空间能量转化也就是说潜意识变成了潜力、潜力变成了超级能力的涅槃性问题,是我这部小说的要旨,千万不能马虎。”

    “可以说人话吗?”

    “潜意识变成了能力,懂吗?潜意识藏在哪里?藏在四维空间里!怎么把潜意识转化成能力?爆炸!爆炸需要什么?需要引线,引线呢?引线就是脚啊,雁秋容的脚啊。所以我说,这双脚必须得美,得美到让人崩溃,这种美是什么?是一种真实又看不清,或者说一靠近就让人眩晕的迷幻性魅惑。还是那句话,我建议你找替脚——现在不是有脚模嘛,否则过不了这脚成不了那刀。这样说吧——看到桌上的烤鱼片了吧,由烤鱼片想到什么?是啤酒吗?不,是大海,有海才有鱼。海是什么?是浩瀚无际的水。有水就有火。偏偏水是咸的,火又是热的,谁也受不了。那感觉怎么描述?对,渴和望。这种渴望就像千亿个精虫堵在系于一线的尿道口,像困在鼠窝的大象看到了大草原,像卡在针眼里的骆驼看到了沙漠绿洲,一身束缚无法脱身,理论上唯有爆炸才能解决问题。这样吧,我建议用特效处理,先是湿噜噜、热气腾腾的霍霍三刀的心,然后这心因为雁秋容的脚着了火,烧着烧着就烧出一把刀来……大概就这个意思,懂了吧?”

    “嗨,不就是后现代结构主义嘛。”

    “对喽。”

    他胡总结,我胡肯定。就在这时,天上又传来了敲门声。我俩一起仰脖,看到一圈脑袋趴在玻璃盖上。仔细一看,是倪妮、杨幂、宋轶、许晴和欧阳娜娜。我打开天门,她们一个个依次出溜下来,属欧阳娜娜出溜得最快,身手灵活,像只猴子。

    “你们几个怎么来了?”我问。

    “想你了呗,”欧阳娜娜说,“王哥,你猜我们给你带什么礼物来了?”她把手伸向后背背包,猛地掏出一袋烤鱼片来,“烤呀么烤呀么烤鱼片!”

    我表情严峻煞有其事地予以赞许,并给她竖起一个大拇指。我喜欢烤鱼片。前一阵子,我去阿克嘟噜大街吃羊肉串吃坏了肚子,胃口一直不好,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恰在那段时间,老家青岛来了人,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位领导,邀请我去参加即将在黄岛区举办的“东方影都首届电影节开幕式”,并希望我最好能上台讲两句。他给我带来了一些青岛土特产,其中就有烤鱼片。该烤鱼片以黄渤海交界处野捕的马面鲀为原料,将其鱼肉用木棒槌人工拍松后,加上安丘景芝芝麻香和临沂土鸡鸡蛋清烘烤而成。我就着啤酒一吃,那鲜美无比的口感简直摧枯拉朽,于是上了瘾,几天不吃就馋得慌。

    看到烤鱼片和欧阳娜娜我感到很愉快,热情地邀请她们入座,“其实你们来不来无所谓,”我寒暄着说,“烤鱼片来就行。”

    倪妮抓起烤鱼片砸我。“去你的!”她说。

    冯小刚坐在一边,“呵呵呵”光发声脸上肉动都不动地笑着。

    闹着间,天上又来了人,这次来的更多,基本全是文学圈的,有苏童、余华、孙甘露、王安忆、迟子建和最近比较火的马伯庸等。“莫言怎么没来?”我问余华。“他去香港林青霞家吃饺子去了,”余华说,“过两天还要和震云去斯德哥尔摩参加一个由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举办的AHCC颁奖典礼。”

    “什么AHCC?”

    “人类文化贡献奖。”

    “哦。”我思忖着,眼光瞥向一边,先来的那几个姑娘(许晴算不上姑娘)正唧唧喳喳着在那里参观我的酒柜。我的酒柜很大,大约有四米多高,十几米长,矗立在客厅一隅像一面突兀的黑色玻璃巨墙,里面装着一万多瓶世界名酒。我看到她们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把“人”形便梯,其他人扶着,欧阳娜娜则踩着梯子去勾柜子最上端的罗曼尼·康帝和瑞奇勃根。专挑好的拿,我心里想。

    “最近有什么新作没有?”我递给余华一块烤鱼片。

    “没有,没啥可写的了,”余华接过鱼片,“刚完成一本‘文城’,歇一阵再说。”

    “早该歇歇了,”我说,“现在的文学圈就看到你们几个六零后老头在那追忆往事,就不知道伯乐点新人,还搞了个电视节目叫什么‘我在岛屿读书’?小岛、书屋、花裤衩、卡夫卡什么的,说实话,有那么点……刻意感性,摆拍和做作的痕迹一眼即穿,再者说,生活的真谛真的就是安然、散淡和沉静吗?”

    “那你说生活的真谛是什么?”

    “生活的真谛是——”我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说,“是活着,然后溯源。”

    “溯源?”

    “也可以说是回归,活回去,达生忘我,返璞归真,由无尘无垢回归到无尘无垢,包括思想污染——我说的是成长过程中一切的思想累积——后的清零,人凭什么要有这样的那样的观念?又加入这样那样的组织?说这样那样的套话,这不都是客观赋予的吗?”

    “你太武断了,也太悲观了,你说的话让我想起一首诗,你曾经写的一首诗——我们都曾经历过诗和远方,然后走到今天的苟且。”

    “我是觉得如今你们都有点苟且了。”

    “你还说我们呢,”余华说,“搞这么大屋子,就弄一客厅,看着像很有个性,超凡脱俗似的,其实这才是最大的苟且。”

    我顿时服气。“要不说还是我们华哥深刻呢,一针见血。”我赶紧拍他马屁,一边按动手里遥控器。天门再次打开来,一男一女先后顺着绳子下来,是姜文和周韵两口子。刚才我早就听到上面有人在砰砰敲门,只是脑子里一直有思想在转悠,手里一时没跟得上。

    “哥几个在聊什么呢?”姜文一边拍打着手掌,一边站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说。

    “你还是下来说吧,”王安忆说,“个子已经够高了,非得让我们仰视吗?”

    “嗨,姐,这不是显得咱范儿嘛。”姜文嘴上贫着,大长腿忽拉一撩,从桌子上跳下来。丢下周韵不管,径直走向我这边,然后与我之间隔着个余华坐下来,靠着椅背仰倒,将腿翘到桌子上。这样现在这张大圆桌就一共翘着七个大男人了,从左到右依次是苏童、冯小刚、孙甘露、我、余华、姜文和马伯庸。其他女的或散坐或站立,心里很想也像我们这样翘着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好意思的。

    “最近忙什么呢?”姜文隔着余华问我,从兜里摸出一只大雪茄来,想点上,我指指对面水泥抹墙,那上面用白漆刷着一行大字:如果屋里有女人,男士禁止吸烟。姜文只好把雪茄再塞回兜里。

    “没忙什么,”我说,“也就是拆拆弄弄,看看自己能不能把拆成一堆零件的自行车再给组装回去。”

    “组装回去了吗?”

    “组装回去了,”我回答说,“就是多出来十多个零件。”

    “嗨,这事弄的,”姜文不知怎么往回圆,只好胡侃,“省了这不是?赶明儿我把我们家汽车也拿过来给你拆一下,没准能拆出两辆来——那什么,墙上的字谁写的?”

    “我写的,怎么,不好看吗?”

    “好不好看的倒是其次,问题是——”姜文眨巴着小眼,那股才气十足而又拧巴的认真劲又上来了,“内容不对啊,你看,你把‘女士’叫成了‘女人’,而把‘男人’叫成了‘男士’,不感觉颠倒了么?另外,‘如果屋里有女人,男士禁止吸烟’,那假如屋里的女人也有会抽烟的呢,那是抽呢还是不抽呢?”

    “照你的意思,应该改成‘如果屋里有女士,男人禁止吸烟’?或者,更准确一点,‘如果屋里有女士,男人和女人都禁止吸烟’?”

    “不,用不着那么啰嗦,应该是‘如果屋里有女士,禁止吸烟’。齐活。”

    我将头向后一扭,对站在身后的王安忆说:“你觉得怎么样?”

    王安忆摇摇头,“不怎么样,”她说,“总感觉没有现在的有味道,少了点呵护感。”

    我又将头扭向迟子建那边,“你觉得呢?”

    迟子建肯定地说:“肯定是现在的好,不改。”

    我赞许地点点头,但还是想考考她:“理由?”

    “嗯——理由,可以总结为三点——”迟子建想了想说,“第一,文字是需要留有想象空间的,有时候太周全反而乏味,这是家厅,又不是国务院办公厅,非得滴水不漏,‘如果屋里有女人,男士禁止吸烟’,女人能不能抽,自己想去呗。第二,至于是用女士还是女人,我个人认为还是用女人更为亲切,怎么说呢,少了点假正经,多了点随意——其实作为女人,谁也不是真的那么想当‘女士’。而到男的这儿呢,恰好反过来,用男士就比用男人更讨巧,掺杂了那么一点点戏谑和装模作样,有种假设上的绅士风度,谁让男人就喜欢装模作样呢?再说也没有女人会讨厌男人绅士般的呵护,是吧?第三,上下句的对比关联,‘如果屋里有女人,男士禁止吸烟’,读着轻松、随意,还有点让人忍俊不禁的循循善诱,诱导你去一名做爱护女人的‘彬彬男士’,整个字面约束的更多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而换成‘如果屋里有女士,禁止吸烟’,感觉就有那么点强迫和不近人情,看着很尊重女性,其实是让男女都有种约束感,不自在。当然,以上只是骆驼钻针眼一样的穷究,你说真的有多大差别,其实也没多大差别。”

    “听到了吧,”我转头对姜文说,“这就是专业作家应有的专业语感和表达,服气了吧?”

    “太服气了,”姜文说,“得,我下一部电影的台词编审就她了。”

    也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后来我家的客厅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像主持界的周涛、孟非、汪涵等,体育界的苏炳添、陈梦、大卫·贝克汉姆等,商业界的张朝阳、棍儿哥、雷军等,以及分不清什么界的罗永浩、郭德纲、尹烨、罗翔、二踢脚、大炮仗什么的都来了,到下午六点多钟,客厅里已经聚集着上百号人。大家济济一堂,相言甚欢。

    “人来的都差不多了,”倪妮和杨幂挽着手来到我身旁,一脸嬉笑地向我请示,“王哥,咱开饭呗,肚子都有点饿了。”

    “馋那两瓶酒吧,”我挪了挪屁股,四下浏览了一圈,“那个谁,之前特意打过招呼的,开心麻花那哥几个好像还没来。”

    “刚才打过电话了,”杨幂说,“腾哥说恰巧遇到下班高峰,给堵在延安高架路上了,估计一时半会过不来,说让我们先开始。”

    “也行,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我念叨着,然后突然又想起什么,“不行,沈腾还说给我带哈尔滨大红肠呢,你这样,小妮,你给韩寒打个电话,让他开辆赛车赶紧去接应一下,他不是专业赛车手嘛,从延安路到这里也就一脚油门。”

    “好嘞,”倪妮欢快答应着,拿起电话走向一边,边走边嘀咕,“他妈的,赛车再快也不是飞机,还能长翅膀从高架上飞出来不成?这不是强人所难嘛。”果不其然,电话那头很快就传来韩寒先生温柔的愤怒:“接你妹,谁特么爱接谁去接吧。”

    我仰卧在椅子里,惬意地四下扫视。我看到整个大厅像聚集着一群苍蝇,嗡嗡声不绝于耳。文化圈的、演艺圈的、体育圈的、各种圈的围成一个个人堆,热烈地议论或嬉笑,个把托着下巴沉思不语。一切都有点陷入乱哄哄。我喜欢这种乱哄哄,到晚上七点,我将这种乱哄哄推向高潮——终于将两条腿从桌子上拿下,起身,再爬到圆桌上站定,庄严宣布:我宣布,达尔文晚宴正式开始!

    全场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这几乎是每天必备的项目。当然,每天来的人也不尽相同。有关该项目可以简单介绍如下:一、围绕晚宴,每次都会随机制定一个主题,比如爱情、婚姻、事业、人工智能或私生子,什么都可以,然后大家边吃边围绕该主题展开讨论;二、除了酒,所有的菜品及美食均由外滩皇朝会提供,按一百人标准,多了就多吃,少了就抢着吃,当天菜钱按抽签决定,谁抽中了谁买单;三、主题讨论到一定阶段,男女双方各推选一个代表,站到桌子上做总结性发言,发言不能超过三句,谁讲的好,理解得深刻、独到,获得的掌声最热烈,就评选为当晚“三句话思想家”,奖品为一瓶解放前茅台;四、评选及颁奖结束,进入自由活动环节,可继续喝酒,可即兴表演节目,如果肚子饿,楼顶上还有专门雇的达吾尔·本拉提大叔为大家烤羊肉串做宵夜,如果闹腾得太晚,累了,或者喝大了,可到二楼“蜂巢”、也就是王朔枪自己设计的胶囊旅馆休息;五、除了奖品酒由抖音神秘茅台哥免费提供,其他酒水均由王朔枪管够。

    这个节目已经持续了大半年,大家都很喜欢。不是因为思辨可贵,而是寂寞有了去处。

    今天的主题是达尔文,也就是说,话题将围绕着进化论展开。“人到底是由什么变来的呢?”我站在桌子上侃侃而谈,“是猴子吗?是鱼吗?如果是上述两种,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身上至今仍然携带着抓耳挠腮和见钩就咬的动物习性?如果说环境改变一切,那将来我们还会变成什么呢?漫漫亿万年,我们自海洋变到丛林,自丛林变到城市,又从城市变到我们现在的六十八层,将来我们还会变到哪里去?会像马斯克所说的由碳基生命变成硅基生命吗?各位,这就是今天晚宴的主题,欢迎大家热烈讨论,各抒己见。”

    主题引导完,我从桌子上跳下来,一个响指,位于本层角落处的大门轰隆隆打开——原来这一层还是有门的,只不过被用作了货梯。随着电梯门打开,三十几个穿着穿着制服系着围兜的姑娘鱼贯而入,一人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是一个半球形铮亮光滑的不锈钢罩,打开罩子,新西兰烤羊排、澳龙煎蛋饼、意大利黑醋松板肉、小葱拌豆腐、芹菜焯虾米什么的一一亮相,将整张圆桌摆满了大半圈。

    “开吃。”我说。

    于是大家纷纷拥拢到桌边,站的站,做的坐,挥舞刀叉——也有用筷子和手抓的,不客气地吃了起来。都是圈内人,彼此知根知底,谁也不那么端着。欧阳娜娜端着空盘子,沿着桌沿溜达,看到好吃的就撩上一叉子。大家开了酒,你斟我倒,兴高采烈。

    “别忘了探讨主题。”我大声提醒。

    “哎——”福原爱在人群里脆声答应,转头对身边的左小青说,“听说云南路那边新开了一家小龙虾馆,叫什么大头会,做得酱爆小龙虾贼拉好吃。”

    “是吗?”左小青眼睛发亮,嘴里嚼着一腮帮子咕咾肉,“赶明儿尝尝去。”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接了一个电话,是马云打来的,问我现在还有位置吗?菲姐正好也有空,想一起过来凑凑热闹。我问他你们现在在哪,马云回答说一个在杭州一个在无锡,离你那还算挺近的。我说算了吧,过来怎么地也得俩点儿,到那时人差不多都散了,还是下次吧。马云只好讪讪地挂了电话。

    到了总结发言环节,男方一致推出的是华大CEO尹烨先生,女方则是清华女神颜宁博士。

    尹烨先上桌,他总结的三句话是——

    一、生命是一种负熵,死亡是一种程序,进化是意识基础上的基因重组。

    二、实际上说“演化”比“进化”更准确,物种可变,理论上,人可以由一切变来。

    三、基因是可干预的,今后无论人会变成什么,都将是环境和自我干预的共同结果。

    他说的过于专业,大家每个字都听懂了,连在一起就有些不知所云,所以掌声不算是很热烈。“人可以由一切变来,”网红痞幼吐了吐了吐舌头,小声问身边的薛之谦,“也包括石头吗?”“包括,”薛之谦回答她,“孙悟空不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嘛。”

    轮到颜宁上桌,这山东姑娘大大咧咧,踩着一把椅子就窜上去了。“也不知道弄个踏板什么的,”她埋怨,“这每次上个桌子多费劲啊。”大家哄笑。她给出的三句话是——

    一、人是宇宙尘埃滴入水里形成的。

    二、进化是一种意识累积,累积到一定阈值就会觉醒,然后突变。

    三、人到最后都会进化成神经病,住进宛平南路600号。

    最后一句引起哄堂大笑,这位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获得者其实很聪明,这种场合,营造气氛显然比专业阐释更重要。果然,台下掌声如雷,口哨尖鸣。颜宁当之无愧地获得了今晚“三句话思想家”称号。她光荣地领取了由房屋主人亲自颁发的茅台,高高举着,站在桌子中央像自由女神一样接受大家的欢呼。尹烨站在人群里,一边鼓掌,一边苦笑着摇头。

    好了,颁完奖,接下来就是自由狂欢了。整个大厅陷入一片肆意的海洋,大家无拘无束,觥筹交错,神吹胡侃。在酒精的作用下,最端庄的姑娘也现出原形。到后来,就连优雅温婉的许晴,也学着男人把腿翘到桌子上去了。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东方卫视主持人陈蓉和陈辰联袂登台,为大家表演恰恰舞,结果中途陈蓉一个不小心踢飞一只汤碗,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惊跳起了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花猫,别人还没怎样,自己先被逗得哈哈大笑。玩到高潮处,张靓颖豪情上场,给大家飙了一段海豚音。刚飙完,就听窗外不知哪里遥遥传来一声巨吼:都几点啦,还他妈鬼叫,还让不让人加班啦!张靓颖顿时蹲在桌上缩成一团,耸动着肩膀笑到花枝乱颤。

    我喝得酩酊大醉,醉眼朦胧地看着这一切,满心欢喜。这是多美好的画面啊,我想。我感觉以一己之力,解放了一屋子人的天性。

    大家一直折腾到午夜一点钟,才渐渐地感觉到有点疲乏,坐那儿敲杯子的敲杯子,发愣的发愣,安静了不少。那张巨大的桌子经过无数人践踏之后,变得有点混乱不堪,杯盘碗盏,狼藉一片。但它依然完整结实,明天彻底打扫干净之后,又可以迎来新一轮狂欢的洗礼。我脑子突然在迷迷瞪瞪里一亮:要是请两个超重量级日本相扑士过来,穿着兜裆布在这大桌上摔上一跤,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视觉效果。

    就在这时,头顶上的天门突然咚咚咚又被人敲响了起来,都这个点了还有人来?大家一起无力地仰头,于是看到了沈腾那张喜感十足、肉墩墩的大胖圆脸——正突兀地挤在其他麻花兄弟之中——隔着玻璃在那喊叫:

    “你们大上海也太特么堵了,哥几个一直堵到现在!”

    ……

    好了,今天的白日梦就到这里了。不得不说,回到现实总是叫人平添失落。刹那之间,美酒珍馐烟消云散,高朋满座变成穷孤一人。另外,如果说因为这个梦触犯到了一些名人,我只能说是无心之过。但我坚信没有人会在意。无论怎样,梦里的事情都做不得真。假如一个人真的要跟梦、而且是别人的梦过不去,那我只能假想“他”或者“她”也是我的同类——就爱瞎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