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D症患者的十个梦

第三章 人造地震爱情

    我曾经想过(在不做白日梦的时候正常地想),人,有这样那样的类型,比如说,有的懒,有的馋,到底是由什么决定的呢?我绝不认为是人品问题。懒的人肯定也想发愤图强,但负责动起来的那根筋或者说神经天生操蛋,就是不肯活跃你能怎么办?你总不能把它拎出来,拿鞭子抽它。或者,换了它。再比如木讷,没有人愿意吭哧瘪肚,但谁也没见过人能靠意志力变得潇洒自如、口若悬河的。所以如果非得要怪,只能怪你点背,先天基因和成长环境约束在那。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就是个又懒又木讷的人。

    我懒得出奇,基本上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是不会主动动弹一下的,哪怕是多走一步路。如果我家的油瓶倒了,我发现倾斜的角度尚不足以使里面的香油全流出来,我想我基本上不会采取任何措施——比如说把它扶起来。

    因为这个缘故,与我交往过的人都说我缺乏斗志,不思进取。我的前几任女友还不约而同地称呼我为:植物人。我的确是像一颗植物,除了整天不是立着而是躺着外,脑袋很大,头发蓬乱,像未经修剪过的树冠;胸部扁平腰腹肥硕像畸形的树干;四体不勤昼夜不分好像在床上扎了根。但我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床那么舒服,又那么经躺来着……

    也许世间的一切都遵循平衡原则——这头不行那头给补回来——我虽然身体上懒,嘴巴上笨,但在想象力方面却比绝大数人丰富。

    这也就决定,我的白日梦总是异于常人,非同凡响。

    七月三日,白日梦三:地震爱情

    我爱上了一个姑娘。这姑娘长得很美,是那种算不上惊艳,但随便闪现某一个点就让人怦然心动的美。比如,眼珠一转,你会发现她的眼白异常清澈;迎风一吹,你又发现她的发际线很是性感。一般来说,点数越多,就越叫人稀罕。我爱的这位就是。

    她叫赵燕,是我所在小区超市老板的女儿,听说刚从艺校肄业在家,还没对象。她大概有二十二到二十三岁左右那么大,还很年轻。我关注她好久了,只是苦于毫无机会。那间超市不大,守在店里的人不定,有时是老板老赵,有时是赵燕。遇到老赵,我就会很坦然,因为老赵秃顶、身材瘦小,且长着一对唯唯诺诺的扫帚眉,无论哪个角度也构不成威胁。甚至,让人平添优越。赵燕就不行,体态曼妙,袅袅婷婷,女性的荷尔蒙气息摇曳四射,看一眼就叫人心惊胆战。更重要的是,皮肤很白,头发很黑,眼神很犀利。必须承认,一切都是我喜欢的类型。在她眼皮底下购物,我总会想到一个词:如芒刺背。

    但那也只不过是我单方面的感受,事实上,赵美人从来不曾正眼瞧过我一眼——每天店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谁认识你是谁呢?你又不是彭于晏。

    这就使我感到愤懑,被人无视的滋味总归不好受,何况又是自己的心上人。所以我就整天琢磨着如何拿下她。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在这办法实施之前,我还需要受一点刺激。

    故事发生在夏天。之所以这样设置,是因为现在就是夏天。我所住的小区叫左岸·都市枫景,也不知开发商当年起名字时是怎么想的,说是都市,实际上是在郊区,而且一颗枫树也看不到。但总的来说,小区品质还算不错,整体规划为两栋小高层搭配十几幢多层电梯洋房,栋距舒朗,错落有致,各样各样的绿植点缀其中。在小区东大门,沿着大门两侧,有一排南北向、靠着马路的的社区商业街,出门右拐,第二家门店就是黑猫超市。我和赵燕的故事就在这里发生。

    故事已经在发生——我出门了,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我打算去黑猫超市买一包烟。现在是七月份,天气像下火一样热,又是正午,所以偌大的小区里几乎见不到一个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点出来,一出单元门就被热浪包围,尽管一身清凉装——背心、裤衩和凉夹拖,依然差一点闷死过去。我挺过来了。我穿过一排排洋房,穿过社区物业,走上通往东门的社区内部人行大道。一边走,一边以空中视角展开联想,联想自己是炎炎烈日下的一只孑孓,正在炫目的世界里垂死游弋。

    整个路途不过百十米,我已经热到不行。假如世上有一种崩溃叫人想投河,那一定是热的,我想。我忍受着一身的腌臜和黏稠,走出东门,越过保安亭,向右拐。旁边的马路上人车来往,汽笛偶鸣。大家看似都很忙,却不知道在图奔什么。我吧嗒着夹拖,拐进黑猫超市。

    超市里没有人,整个店铺像死了一般宁寂。空气却是凉爽的,里面开足着空调。靠近门口的柜台后面空着,我只好向里走,走到最前一排货架处站定,咳嗽了一声。依然寂静。在这寂静中,我陡然闻到一股血的甜腥。与此同时,犹如动物本能般、毛发皆竖而极其敏锐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凶杀案!杀人现场就在隔壁!我的心猛地跳动起来,同时提醒自己,当越过眼下这排货架,看到地上流淌的殷殷鲜血和与之相连的尸体时,千万镇定。不要惊慌,不要喊叫,不要碰触任何东西,不要破坏现场——在果断报警之后,冷静而极富耐心地等待警察前来。

    死的是谁呢?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蹑手蹑脚,轻轻将身子绕过这排货架,刚想往地上的“尸体”扫视,就迎面遇上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又黑又亮,寒气袭人,形状像杏仁——赵燕正翘着双脚,在里面往货架子上补货。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冷冷剜了我一眼,然后旁若无人,继续她的工作。

    很遗憾,谁也没死。我的心却比刚才跳得更厉害,因为赵燕穿着条叫人心惊肉跳的小短裤。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条短裤非常得短,只够盖住半拉屁股,下端的卷边又微微张开,几乎要在肉与布之间形成一个通往无限空间的宇宙黑洞了。短裤之下,则是放肆裸露的雪白大腿,触目惊心,甚至每一根汗毛都能看得清。更要命的是,下面还有一双涂着趾甲油的赤裸美脚,此时正十趾并拢,后跟翘起,一起向上使着劲。一眼飞扫而过,仿佛掠过一个精巧而香艳的神秘世界,勾人魂,散人魄。我感到眩晕。

    血的甜腥味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是个正人君子,我被对方挺得笔直的白腿和用力向上并举的脚后跟晃得心惊肉跳后,就立即把眼光撤回来,佯装在货架间选货。一边选,一边悔恨,悔恨自己刚才在出门前为何不精妆细打扮一番,也好让美人看着养眼心里暗生好感为后期情孽打下一定基础。而现在,太邋遢了。——这不能怪我,谁想到大中午的会是她在店里值班呢?

    果然,这小蹄子以貌取人。到结账时,她漫不经心地返回柜台,从敲键盘输电脑到扫码,统统视我如无物,没一个正眼儿。语气中甚至透着嫌弃,“三十九块八。”她头也不抬地说。神态淡漠,爱理不理,好象你该她似的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她把我当成民工了。我拎着包啤酒,离开超市,头发耷拉到眼那儿,一声不吭地往回走。我在默默忍受,也在屈辱中铁了心奋发图强:有朝一日不开着玛莎拉蒂驮着章子怡在你窗前冷傲而过,今生也绝不让你知道我其实是何等牛逼。

    回到家,我才想起,我是去买香烟的,不是去买酒的。等等吧,我对自己说,等好好酝酿一下,洗个澡,换身新装,再去与那死妮子二次交锋。而这次,我一定要以自己的方式,用足以震惊世人的逆天手段,拿下这个一贯爱慕虚荣、眼高于顶、听说只用Prada香水和Gucci包包同时会跳传统民族舞的杂货铺姑娘。我有这个信心。

    我要真正开始我的白日梦了。需要补充一句,很多白日梦并不是完全虚构,而是套着一半现实,上述就是现实。我把空调打足,钻入被窝,蒙着头,从头到脚把自己盖住。

    地震来临之前,没有任何异样。

    下午三点钟,左岸·都市枫景小区一如既往的平静、祥和。睡足了午觉,小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中心花园里,三三两两的老人在花架下纳凉、摇着蒲扇聊天;一位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在旁边林荫道上缓行,车上拴着根绳子遛带着一只小京巴;远处草地上有一群孩子在疯闹、嬉戏;楼上谁家的厨房飘来了诱人的煎鱼香——这特么是做晚饭还是午饭呢?在小高层区,贴着红囍字的玻璃窗内,谁家的小媳妇向她窝囊的老公挑起了新一轮战争,清脆地摔响了一只茶杯,尖着嗓子叫吵仿佛高空飘渺的歌声——祝他们性生活和谐……这是幸福的社区,幸福的时刻。谁能想到,一场灾难会在十分钟后突然从天而降呢?

    就在这时,我重新出现了。我刚洗了个冷水澡,衣着整洁,一身名牌,还喷了香水,脚上蹬了一双天蓝色阿玛尼豆豆鞋,像个派头十足的流氓或者说名绅。我神清气爽地穿越社区,打算再去一次黑猫超市,购买我的DJMIX苹果味爆珠香烟。路过中心花园时,一些纳凉的大爷、大妈、事儿妈不时向我投来“这是哪家的帅哥”的“社区关询性”眼光,我统统不予理会。都是些凡俗之辈——我轻蔑地想。再说他们哪里会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呢?

    实不相瞒,我是个外星人。严格来说,我是一个曾经接触过外星文明并被对方改造过的人。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可以简单概括如下:在我三十岁那年,经受过一次人生重大挫折,公司受亚洲金融风暴影响,把我给裁员了。与此同时,谈了两年、我一直深爱着女友黎荔枝也离我而去。我陷入了经济与情感的双重危机。我不明白那个平时看起来并不太在意金钱和物质的女人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我,只给我留下一双拆开但未穿过的崭新丝袜和一个未解之谜。我深深地陷入了绝望,甚至想用那条丝袜自杀,但我还有父母和兄弟姊妹,我不能让家人替我担忧。绝望之余,我去了一次天姥山。我想在那里的炉田禅寺寻求一点寄托,顺带凭吊一下古人李白。奇迹就在这时出现了。进入寺庙,还没进入跪拜大厅,我就被院子里的一位扫地僧拦住,他用眼神示意我跟他走。鬼使神差,也是好奇心驱使,我跟他走了。恍惚之间,他带我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是在庙外,那里有一块大青石板,背后是云山雾绕的世外仙境。他盘腿坐在青石板上,郑重告诉我,他并不是僧人,而是一名道士,道号探僧,自称散人。我感到神奇,他给我看他光溜溜的脑袋,那上面的确没有戒疤,而只是单纯的光头,甚至连毛囊都没有。你一定很想飞吧,他跟我说。我点点头。你这样,他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去看他的眼,于是神奇的事发生了,眼里竟然是一个宇宙,而且呈现出极炫目的异蓝,很幽深。我掉了进去。开始时感到恐怖,但很快被自由翱翔的快感所替代。我听到探僧散人在用属于外星域我却字字听得懂的语言在说,打开你的囟门,我要给你赋能。刹那间,我感觉整个人消失不见,却又真切地存在于那里,仿佛幻化成无所不在却不又占内存的虚空,只剩意识。然后一些东西从虚空里走了,一些东西进来。等我从他的眼睛里出来,我感觉像换了一个人,并觉得世界突然间变得透明了。那块青石板上,空空如也。我吃了一惊,耳畔响起不知道究竟是探僧散人还是外星生物消失前的告诫:现在你身上已经有拉尼亚凯亚的基因了,你可以虚构现实,必要时,能看到过去和未来,也能看到天上和地下,唯独女人是你的业障,当有一天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请你保持沉默。记住,你的编号是“007地球忍者”。

    太神奇了,这意味着,这地球上一共有七个人,受过来自外星文明的加持,我是其中一个。自那天起,我完全变了,变的洞察一切和淡定。我是见过宇宙世面的人,世间再重要的忙活在我眼里也不过是蝇营狗苟。我身负异能,肩负着某种未知却非常伟大足以影响人类进程的使命。我耐心等待,等待着使命到达、异能开启的那一天。

    可女人是我的业障是什么意思呢?赵燕会成为我的业障吗?我这样想着,走过门口岗亭,脑子里下意识地向右拐,进入黑猫超市。

    超市里一如既往地冰凉,这让我稍稍有一点清醒。“当有一天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请你保持沉默”,我在心里默默念诵,是的,我身负异能,不过有些事,还是不提前说出来的好。随机应变吧。我站在柜台前,看得出来,这次我用心的着装和打扮成功地引起了赵美人关注——她竟然瞄了我一眼。在这一眼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驻留在我胸前polo衫的Burberry标志上。我在心底笑了——这个拜金娘们。如果她识货,就会知道这是今年全球发行的限量款,价值两万多。二两布。

    “买包香烟。”我对她说。

    “什么牌子的?”

    “蓝波DJMIX。”

    “什么波……美克斯?”

    “蓝波,DJ,MIX。”

    “哦,没有。”

    “那来包LuckyStrike。”

    “什么?没有。”

    “来包AmericanSpirit。”

    “没有。”

    我能看出,赵燕略感到尴尬和生气:这特么不是来“踢馆”的吗?郊区小镇小超市,哪里来这些稀奇古怪、听都没听说过的洋品牌!要不是看着这家伙今天是第二次来,前后形象又天差地别的叫人满怀疑窦,早就想把我轰出去。

    “算了,”我终于说,“来包大前门吧。”

    赵燕险些把嘴里的一口口水喷出来,又咽了回去。这他妈是耍浪呢还是玩过山车——我听到她在心里反应。

    “买几盒?”

    “一条。”

    “一条也就不到一百,”我又听到赵燕在心里轻蔑地撇着嘴,“说那么沉稳有力干吗,跟交易一笔多大买卖似的。”简直是店里最便宜的香烟了,除了民工,几乎没什么人买。大前门大前门——她嘴里轻声念叨着,瞄了瞄柜台前的橱窗,那里只有一包样品。她只好转身,翘起脚,耸起屁股,去勾后面柜子最上端格子里放着的备货。

    我站在柜台外,盯着她绷紧的臀部,挺得笔直的双腿,斜露出黑色短袖T恤下的一小截雪白的腰肢,不动声色。

    她把一整条烟丢在柜面上,面无表情:“八十五。”

    “把烟递给我。”

    “什么?”

    “把烟递给我,快!”我突然加重语气,神色骤变,急迫地说。

    “什么?怎么了?”

    “递给我!少废话,快!”

    她完全搞不懂我是什么意思——自己不会拿吗,但也在我低沉而有力的催促声中被动地、慌慌张张地抓起烟,递向我。我没有接烟,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然后顺势一带,把她从柜台的一侧猛地带出来,又牵着她猛奔,奔到货架前,果断干脆,伸手把两边货架往中间一拉,咔喇叠搭在一起,形成“人”字型,把两人罩在里面,乱七八糟的货物落下来。“三角形最稳固。”我在百忙之中说。

    然后听到轰隆一声,仿佛来自地下巨兽的崛起,一切在翻涌滚动,天地间顷刻陷入摇晃,怎么也无法站稳。像排山倒海,眼前突然陷入一片漆黑,天花板,吊灯,杂七杂八的货品和各种不明事物,纷纷坠落,惊天动地,颠覆一切。让人心惊肉跳。很显然,地震了。混乱中,我紧紧拉住赵燕,猫下腰,一只手帮她护着头。

    赵燕惊恐万分。惊恐之余,有那么大约千分之一的大脑在回路:要地震,眼下这个紧握着她的手的男人是怎么预先知道的?

    大约过了足有五分钟,轰隆哗啦的声音才渐渐停歇。等到整个世界完全安静下来,赵燕在黑暗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惊魂未定,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她噘了噘嘴,想哭,却又不敢,生怕再把更大的震动引来。明明记得现在是白天,可眼前一团黑。那个男人呢?怎么没声了?死了吗?他握着她的手的手哪里去了呢?又过了良久,才听到“啪嗒”一声——有人打着了打火机。借着亮起来的微光,赵燕看到一张称得上英俊且兀自沉稳的大脸,慢慢浮现在面前。那么大,又那么近在咫尺,像看巨幕电影。而这张脸上的一双深邃的眼,此时也正在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仿佛早有预谋。

    谢天谢地,我们幸存了。那个简易构成的“人”形防护救了我们。赵燕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蹲在地上,哭了。

    我却在心底微笑——一切如我所料。如果此时我们还能跑到外面,以旁观者的视角,就会看到,这里竟然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八级大地震!整个社区震得一塌糊涂。地面上,人们哭喊着四处逃窜,到处是残砖断瓦,灰土尘烟。救护车、消防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来,有个把政府官员已抵达现场,正大声指导着现场营救工作。我和赵燕所处的这幢楼震得尤其厉害,几乎整个坍塌掉,底层商铺则被完全掩埋,一块写着“黑猫××”的店招隐约露出一角,谁也不知里面是否还有人活着。

    我由着她哭,与此同时,尽情欣赏她梨花带雨的脸。过了一会,打火机有点烫手了,我也有点烦她的呜呜啼啼了,就略躬着腰,环顾四周,压住她的哭声问:“这店里有蜡烛吗?”

    赵燕只好止住哭,兀自带着哭腔,“没有,”她说,“现在谁还用蜡烛啊?”

    “也是。”我点点头。

    “现在该怎么办啊?”她问。

    我没有回答。我举着打火机四面打量了一下,然后从货架间的缝隙里钻了出去,用手推了推旁边的残垣断壁,又在塌在半空的天花板上敲了敲,摸索了半天,最终又钻了回来,换了一只打火机,重新点燃,然后不无愧疚地告诉她——

    没办法,很遗憾地通知您,现在您这家超市,外面至少有一千吨石土压着,别说我俩,就算是项羽在此,也休想突破出去。

    “啊?”赵燕花容失色,“那我们,我们……”

    我没有答话。我举起打火机,举在我们两人之间,然后对她的脸进行长时间、近距离地审视。必须承认,此时此刻,这是一张天下最美的脸,虽然紧张得快要变形,额头和鼻尖上还沾着两块脏灰,依然能看出百里挑一的优良质地和灵动气质。主要体现在:脸型为恰到好处的鸭蛋状,皮肤细腻,五官标致,眼睛很活。尤其那一双杏仁眼,简直可称翦水秋瞳,呼拉一扑,能把人的魂儿给扑出来。下巴微翘,略带点婴儿肥,弧形优美的简直叫人抓狂。虽说这女子平时是个势利眼,我依旧深深地爱上了她。“对,”我看着她,终于开口说话,字正腔圆,“我们,得一起呆在这里面。”

    她被我看得不知所措,“喊救命不行吗?”

    “你可以喊一下试试,”我淡淡地说,“据我所知,声音传播需要介质和通道,而经过刚才一番折腾,这里几乎被完全密封,外面听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赵燕很想喊一声,可终究没有喊出口。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眼前的男人镇定自若,完全不像身处险境的样子,应该会有办法的。

    “我们不会憋死在这里吧。”她又问。

    “会,”我回答,打消她的侥幸心理,“据我观测,这里目前空气中氧的占比只在17%左右,而这个比例还会持续下降,可供活动空间又小,如果七十二小时内没有人救我们出去,我们很可能因缺氧窒息而死。”

    “天,”赵燕忍不住又哭出声,“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你可以哭,尽情地哭,当然,这也会极大加快氧气消耗的速度。”

    赵燕立即就不敢哭了,却又陷入无计可施的恐慌。对面的男人还在举着打火机,她突然想起什么。“点着的打火机也会消耗氧气的吧?”

    “对,”我把打火机一灭,“要不灭掉?”

    “别,”赵燕慌张地说,相比于尚未来临的缺氧,眼下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更叫人毛骨悚然,“还是先亮着吧。”

    我尊重她的意见,于是又开了打火机。微弱的火光下,赵燕看到对面的男人依然淡定。这淡定使她略感到宽心,甚至于能腾出那么一点点的余量来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她看到这个男人不慌不忙,转过身,哈着腰,又从货架间的缝隙钻了出去。这男人举着打火机在外面一片狼藉、逼仄的空档里游荡、探寻。过了一会,单手拎进来一袋烤鱼片和两罐啤酒。

    我在一片杂乱的地上坐下来,两条大长腿向外斜着支开,将啤酒和烤鱼片放在其中地上。“对不起,”我说,“恐怕得先暗一会。”然后熄灭打火机,在黑暗中抓起罐子,咔地一声打开啤酒拉环,这才啪嗒一声把火机重新打亮。我拿着啤酒,看了看牌子,尝试性地喝了一口,然后看着她。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眼神惶恐,像刚被抓获进号子里的女囚。我感到不满意。

    “那个,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说。

    “什么?”

    “不要那样蹲着,坐下来,坦然些。”

    赵燕看了我一眼——看到我坚毅的面孔和不容反驳的眼神,只好顺从地坐下来,两条腿曲起来并拢在一起,继续用手抱着膝盖。“这样就美多了,”我心想,“多美的女人,只要一哭泣或是蹲着就没法看,怎么说,像皱巴的卫生纸和野山猴。”

    “你喝啤酒吗?”我问。

    “不喝。”妈的现在都什么情况了还喝啤酒——我听到她在心里愤怒地反抗。

    “再帮我一个忙。”我说。

    “什么?”

    “帮我举一会打火机。”

    我把打火机递向她,开始还想着就这样一直按着开关在亮着的状态中完成传递,但一想这他妈又不是传递奥运会火种,想什么呢?我松了开关,在火光熄灭的一刹那赵燕接了过去,又赶紧打开。

    就着她的光,我把啤酒放在地上,用腾出来的双手,不慌不忙地撕开烤鱼片的包装,然后取出一块,放在嘴里咀嚼。

    “好吃吗?”她生气地问。

    “一般吧,”我淡淡地说,“淀粉和盐的成分含量太高,你想来一块?”

    “谢谢,不吃。”

    我点点头,感觉到自己略有些过分——生死存亡关头的,吃的又是人家的烤鱼片。但是又能怎样呢,剧情毕竟还得发展下去。已经到了这般田地,着急也没有用,那就索性再把气氛撩拨得旺一些,互动得更深入一些。谁让她长得那么带劲,平时又那么目中无人呢?

    “赵燕。”我说。

    “嗯……”她随口答应,随即又警觉起来,“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没有理会她的诧异,而是继续说下去:“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什么故事……对了,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里会塌?我是说,刚才你是怎么预判到这里要发生地震的?”

    “我是您的顾客,也是左岸·都市枫景的小区居民,我姓王,叫王朔枪。”

    “什么枪?”

    “大王的王,朔风凛冽的朔,杀个回马枪的枪。”

    “哦……挺好的……你怎么知道会地震?”

    “基于缘分,”我回答说,答案明显跑题,“你知道什么是缘分吗?”

    “什么缘分?怎么了?”

    “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我说,“关于缘和份。”

    赵燕彻底被搞懵了,天,这是个什么男人!先是莫名其妙地来买什么听都没听说过的烟,然后像动物般竟然能预感到地震,接着不想办法逃生还有心情在这喝啤酒吃烤鱼片,现在又要给她讲什么缘和份。但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很奇特,有种神秘的力量。他仿佛胸有成竹,像威严的带有上天旨意的首领,叫人不得不屈从,甚至是甘心屈从。

    “好吧,你讲吧。”

    “可以抽一支烟吗?”

    “不可以。”

    “好吧,”我说,拿起那罐啤酒,然后将背靠在后面货架上,两腿一条支着,一条平地长放,像洒脱入世的大牌明星,“从前,有一片森林,原始的那种,森林里住着两只‘猴’,一只叫猩猩,一只叫猿。它们都长了一身毛,看起来有点像,但实际上差别很大,知道差别在哪里吗——猩猩是女的,而猿是男的。有一天,女猩猩跑出去玩,结果一不小心踩到一泡屎,这下好,呲溜一下摔出去老远,一直摔到旁边的乱石沟里,差点摔成植物猴。说巧不巧,那只猿刚好经过——当然,那泡屎就是它拉的。出于愧疚之心,它把那只猩猩给救了,带回家精心呵护,除了疗伤还帮对方捉虱子。没想到日久生情,俩家伙竟然爱上了,最后结了婚、生了娃。后来有记者采访它们,让它们说说恋爱的经过,猩猩一脸幸福地叹口气,说:唉,都是猿粪啊,猿粪。”

    赵燕噗嗤一声,这笑话好像听过,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这他妈是哪跟哪。

    “这跟地震有关系吗?”

    “有,”我认真地说,“你不觉得这地震就像一泡猿粪,咱俩现在就是那俩猴吗?”

    “去你的,你才是猴呢?”她脸上飞起一朵彩霞,但转瞬警觉起来,“你想干嘛?”

    “我想救你。”

    “救我……?怎么救?你还没说清楚这地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地震真的很重要吗?”我再一次认真审视她的脸庞——看不够,真的看不够,然后一字一字地说,“站——起——来。”

    赵燕愣住了,她感到愕然,继而不知所措。这个男人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不到下一秒,永远不知道要干吗。

    “站起来。”我重复,不容置疑。

    赵燕只好站起来,庄严地举着打火机,像哥伦比亚公司电影海报里的女神举着火炬。“如果他想图谋不轨,”她想,“我就拿打火机烧他。”

    “听着,”我说,“这里其实有一条逃生通道,就在你架子身后的左上方,我刚才仔细看过了,被一块塌在半空的天花板挡着,只露出一点点缝隙,如果可行,我可以把天花板向上顶开,通过后面那条狭窄的暗道,把你送出去。”

    赵燕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太好了,”她吁了口气,“刚才你不说,吓死我了。”

    “现在说也不晚……但是那条通道的形状很复杂,很危险,是由各种水泥板、建筑物临时撑起来的内部空隙,随时会坍塌,你得扭曲着身子一直向前爬,速度要快,动作要轻,幅度不要太大,爬到尽头,把那些封住洞口的尘土和石块什么的扒拉开,就基本安全了,就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就可以大声地呼救。”

    “那你呢?”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俩只有一个人能出去。”

    “啊?”赵燕大惊失色,“为什么?”

    “第一,这个洞口距离地面至少还有一米多高,我得一边用肩膀顶开那块天花板,一边用另一只肩膀把你送上去——当然,你也可以踩着货架,但天花板必须得人来撑;第二,很不幸,洞口的最边上就是一块足有半吨重的巨型水泥预制板,要命的是,这块预制板上端整个断开了,中间只靠一根直径已经断了四分之三的细钢筋连着,千钧系于一发,下面又没有支撑,等你踩着它爬过去,预制板的下端部分十有八九会随之轰然掉下来。”

    “然后呢?”

    “然后它就会和我肩上的天花板一起,把我砸成一团肉泥。”

    “不会的,”赵燕吓了一跳,“怎么就会那么巧呢,我踩它一脚它就塌了?”

    “会的,”我镇定地说,“刚才我吃烤鱼片的时候,已经做过了分析,第一,这块预制板与地面构成的角度大约在四十到四十五度角之间,刨除斜面摩擦力——正压力N乘以摩擦系数μ,可以算出那根细钢丝目前承受的重力约在两百到两百五十公斤之间,在静止状态下,应该还能维持一段时间,不过也就一到两小时。第二,你的体重应该在一百零三斤左右吧,也就是五十一点五公斤,再加上向上攀爬时所形成的动力,届时细钢丝承受的外拽力将瞬间增加一百公斤以上,这是致命的,足以让它在三秒钟内绷断。”

    “也就是说,我必须要在三秒内爬过这块预制板?”

    “是的。”

    “那你呢?”

    “说过了,砸成肉饼,”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为赵燕女士英勇捐躯。”

    赵燕手里的打火机突然灭了,也许是烫的,也许是手抖了一下。过了一会,啪嗒一声,又亮了。

    “不能这样做,”她说,“我们去看看那个洞。”

    我带着她去看了,所有的情况一如我所言。甚至,更凶险。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我说,“等过上一两个小时,这块预制板主动掉下来,牵动那块天花板,很可能会引起二次坍塌,到那时,什么办法都来不及了。”

    “外面的人会来救我们的,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很多救护车的声音。”

    “是,肯定会救,但即便救,也绝不可能在两小时内完成,更何况,以这次地震的量级,比我们更危急、更需要先行救助的人恐怕更多。”

    “那怎么办?”

    “按我说的办。”

    赵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她说,“我不要你死。”

    我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妈的我想要的、我梦寐以求的,就是这种感觉啊。我当然还略有点感动,这丫头虽然目中无人,毕竟天性未泯。我伸出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赵燕身体微微一颤,并没有拒绝。

    “你知道刚开始,我为什么没有说有这么一条通道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多待一会。”我说。

    赵燕霎时僵住。仿佛有什么东西或者说秘密被悄然揭开,所有的情景、情绪和心态都发生微妙变化,惊讶、惊喜、羞怯和愤怒变相交织,她有如受到轰然一击,心知肚明却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想和我多待一会?”

    “因为我爱你。”

    赵燕脸腾地红了,她想给这个男人一巴掌,却软弱无力。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在这里火辣辣地表白。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人像中了软绵绵的毒一样眩晕呢?她在眩晕中打量——或者说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男人。她发现这个男人五官非常端正,鼻梁挺直,目光深邃,竟然是个罕见的美男子。且不难看出,英俊的外表下有一颗稳定而不乏野性的心——在摇曳的微光衬托下尤其明显,这不正是男人最该有的魅力吗?为什么之前没有发觉呢?

    “开始吧,我送你上去。”我沉声说。

    “不。”赵燕拒绝。我才刚刚开始说的我爱她,而且还没有说为什么爱她。

    “时间不多了,”我说,“再不行动,我们有可能都得死在这里。”

    “不。”她继续坚持。

    “好吧,给你最后三分钟,缓冲,也让我好好地再看你一眼。”我微笑着说,然后把两只手都搭到她的肩膀上,面对面,专注地欣赏她的额头,她的睫毛,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她的发迹线,最后停留在她的眼睛里,大胆放肆,饱含深情。

    赵燕任由我看,直至我的目光停下来。

    “好看吗?”她问。

    “好看,”我说,“再看最后一分钟。”

    赵燕的脸又红了,而我的目光像火一样重新蔓延,炽热,贪婪,专注,痴情,叫人全身瘫软也叫人悲痛欲绝。打火机静静燃烧,室内状若鬼窟,却感觉到有一种原始、热烈而浓郁的情感在滋生、煎熬和沸腾。她的脸越来越烫,情急之下,噗地一口气把手里的打火机吹灭。

    “为什么吹灭?”

    “等我们都安全出去了再看,让你看个够。”

    空气沉寂了一会。然后赵燕就听到我在黑暗里哈哈大笑,“那你也用不着吹,”我在黑暗中悠悠地说,“你用的是打火机,只需大拇指轻轻一松就行了。”

    “你……你……”

    “你很美。”

    还能怎样呢,赵燕在黑暗里嘤咛一声,所有的矜持和骄傲像决堤一样在刹那间全线崩溃,随即我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柔软、滚烫、散发着诱人芬芳的身子,像飞鸟入林一样,猛地扑进了我的怀抱。

    这是多美好的时刻啊,终于被我拿下了……

    而艰难的抉择和行动终归要开始,在我近乎于霸道的要求下,赵燕终于随着我再次来到那个唯一的逃生通道下。我用手推了推上面那块斜压下来的天花板,推不动,于是骑马蹲档,奋力用肩膀往上顶,终于顶开一道仅有几十公分的缺口。

    “快,”我喘着厚重的粗气说,“踩着我的左肩膀往上爬。”

    “我不!”赵燕已经哭成泪人。

    “这是命令!”我厉声说,“我撑不了多久!”

    赵燕只好爬上去,踩着我的肩膀,踩着我质感良好的Burberry保罗衫往上爬。当手脚并用,接触到那块恐怖的预制板、并看到那根摇摇欲断的细钢丝时,心颤碎成了一万瓣。她在我的不断催促声中奋勇前进,很快越过预制板,又很快向上攀爬了两米。“不会断的,”她想,“他也会很快爬上来的。”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救你吗?”我在下面喊。

    “因为你爱我。”

    “不,不仅仅是因为我爱你,”我大声说,“还有忠告,我想用我的生命忠告你,不要迷恋那些所谓的世界名牌和奢侈品,人活着,除了名利、圈子、虚荣和贪婪,还有真诚、善良、纯粹、死也他妈不屈服和永远孤独的食耳国。”

    她不知道我所说的“食耳国”是什么,却因此坚信我来自于外星球,至死也要为这世间留下一个谜。她泪如雨下,她想抛下一切,跟着我一起奔赴外太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听到下面轰隆一声,伴随着一声巨响一声闷呼和一缕尘烟,世界寂静了。良久良久,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我就那样死了。我死了,被砸成一摊肉泥,像被车轮碾过的馅饼混迹于尘埃和回忆之中。而她还有一个未解之谜至今还没来得及喊出口——

    “你怎么知道我正好是一百零三斤?”

    ……

    好,停!

    我想说,我做这个白日梦时是在夜里的两点钟,在这个点,正常的人都早已睡去,除了像我这种夜猫子。不知为何,夜晚——尤其是午夜过后——总是让人联想到死亡。我从未想过死亡竟然还能制造快感,让人如此销魂。要不是因为膀胱里的尿液实在是憋不住了,逼着我从床上爬起来,狼奔豕突般地冲向厕所,说不定我还会再多“死”一会。

    尿完尿,我感到忧伤。美好的爱情也许只存在于想象中,而现实里只有利益权衡。此外,我还想补充说,除了地震,该白日梦里很多东西都是真的,比如黑猫超市,比如漂亮而爱慕虚荣的赵燕,它们都千真万确地存在于我现在所居住的小区里,不过是换了个名称罢了。因为这个原因,我有些紧张和不安,假如该白日梦恰好被邻居甚至是赵燕本人看到,不知她们会怎么想我。但我仍存侥幸之心,毕竟我真的去过天姥山,且现实里非常善于伪装,谁也不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