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D症患者的十个梦

第六章 寻找我的拜金女友

    再说点白日梦之外的事。

    我曾经遇到一个男人,以“五湖四海皆兄弟”之名,到陌生人桌上蹭吃蹭喝。这件事情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我还有一堆的朋友,大家正在一条美食街的露天广场上吃烧烤,胡吹神聊。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他身材中等,四十岁左右,衣着还算整洁和体面,脸上带着微笑。我和朋友看到他径直朝我们这桌走过来,都有些诧异,因为谁也不认识他。但更诧异的是他竟然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拿起桌上一串烤肉,一声不吭、旁若无人地吃起来。我和朋友面面相觑:什么情况这是?这样的举动当然招人不快,于是我们其中一位哥们斜眼瞅他,冷冷发问:朋友,你谁啊?认错地方了吧?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嘻嘻笑着,自顾吃着串。

    我身旁的小李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来,就要赶他走,被我制止住了。这世界总是有很多意外,这人也许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也许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们不应该只会用粗暴的方式对待一些不合常理的唐突或冒犯。

    “朋友,”我认真地对他说,“你认识我们吗?”

    他看了看我,终于开口,但说出的话让人感觉有一种故作世故的腔调——“五湖四海皆兄弟嘛,”他说,“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缝何必曾相识,你说呢?”

    这显然不是精神病人,甚至像个老油条。“是,你说得很对,”我尽量保持着心平气和的态度说,“吃点喝点当然不算什么,问题是吃之前至少跟我们打声招呼,这也算是做人最基本的礼仪了吧?”

    听了这句明显带有教训意味的话,他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转瞬又变得若无其事起来,继续嬉皮笑脸,不停贪吃着桌上东西,甚至还大咧咧地给自己倒了杯啤酒。这下大家更加火了,做人再怎么无耻也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这算什么呢?有人拎起了酒瓶子。关键时刻,还是我稳住了局面。直觉告诉我,这男人应该是到了崩溃的边缘。我请大家保持淡定,然后帮他把那杯啤酒续满,接着端起自己的,说,兄弟,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没什么,来,我敬你。

    事情就从这里开始发生了转机,他眼里突然泛出泪光,但一闪即没。他爽快地跟我干了那一杯,然后站起身,竟然很真诚地回敬了在座每人一杯。碍于情面,大家都勉强喝了。这人虽然讨厌,但看起来毕竟不像是个坏人。事实上,他很快取得了我们的好感。随着话匣的逐渐打开,我们意外发现,这人不仅酒量好,而且非常有料,谈吐幽默,不乏深度,且极具分寸感,并不像开始表现的那样冒失。这样素质的人,怎么会突然沦落到来这里蹭吃蹭喝呢?我想多了解他一些,就试探性问了他几句。但不得不说,这人貌似直率,实则仍有太多戒备,除了约略告知他是个来自异乡的创业者、事业并不顺利外,在关键的细节上总是闪烁其词。我还注意到,在喝酒的空档,他的眼神不时地会瞥向马路对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看到马路对面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女人。

    “你认识她?”当他再一次飞快地扫视向对面时我问他。

    “不……不认识……”他慌乱地说,“不认识。”

    “请她一起过来吧,没事的。”

    “不……”他犹疑了一下,然后又确信地说,“她不会来的。”

    他还是认识她。在确认过那女人并没有吃晚饭、还在饿着肚子后,我狠狠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来,穿过马路,走到那女人身边。那女人静静地立在角落里,身材纤瘦,面容苍白,三十上下的年纪,略带病态。她看到我朝她走来,神情里略有一丝不安,但并不慌乱。

    “你好,一块过去吧,”我对她说,“是你朋友让我来叫你的。”

    我看到她从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急忙但僵硬地摆了摆手,嘴里连连说着:“不用不用。”

    “没事的,都是朋友,”我说,“过去吃点东西吧。”

    “不用不用,我在这里等他就好了,你们吃吧。”她坚持着,礼貌地躲避着我欲拉扯她的手。她最终以卑微而固执的态度战胜了我的好意,末了补充了一句:“你是个好人。”

    我只好放弃了。看得出来,这女人虽然身体羸弱,骨子里却极其要强,怎么说,有种始终不肯屈就的自尊。或许她以前也是个体面人,我想,那就不勉为其难了。

    我返回美食广场,去边上的饭店嘱咐老板炒一份蛋炒饭,外加两个卤猪蹄,然后回归座位。对方打包好送过来后,我递给了那个中年男人。

    “哥们,把这份饭菜一会带走,”我认真地对他说,“记住,人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是个男人,就应有所担当,不要让自己的女人失望。”

    这是句很套路也很庸俗的励志话,但已经非常奏效。我看到他抬起头,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见,眼神变得异常冷峻。他匆匆站起身,握住我的手,说他已经吃好了,现在就走。我没有留他,趁人不注意时又塞给他一包烟和两百元钱,但他坚决拒绝了。他提着打包盒走向那女人,两人立在那里交流着什么。很快那女人就飞奔了过来,朝着我和在座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满脸泪水。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也没绷住,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至暗时刻。我也一样。但只要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哪怕只是一个陌生的拥抱和许诺,也许就会挺过去。虽然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和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理解他们所有的情绪。人,只要经历过穷途末路,就会明白,这世界最微小的力量也会将你击垮,最微小的支持也会给你带来希望。

    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谁知道明天会怎样。需要补充的是,上述内容虽属真实,却并非我的原创,角色也出现了互换。实际上,该故事出自于抖音一个名叫“王总(拼命三郎)”先生的真实分享,我不过是完整地记录下来他的讲述而已。但我仍然要对这位王总说,这故事有我的份,因为你所描述故事中的那个男人,正是我。

    好了,现在继续我们的白日梦。

    ……

    七月六日,白日梦六:寻找我的拜金女友

    我的女友跑了,我要把她找回来。

    事情是这样的,三个月之前,我还是一名集团公司高管,但突然有一天,人力部经理来找我谈话。她委婉地跟我说,董事长考虑到公司整体组织架构的臃肿,决定要做一次深度调整,很遗憾,您在这次调整范围之内。这就是说,我被公司给解雇了。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自从和那位善于见风使舵、嫉贤妒能,看到我就眼神闪烁游移的公司副总产生龃龉,我就感觉大限将至。这跟公司架构臃不臃肿、调不调整没有毛关系。我恨董事长,恨他轻信谗言而杀伐无情。等真正离开那座气派的甲A写字楼,我突然感到极度恐慌,像行走在云端的桥上一脚踩了个空。我虽然是个高管,实际上社会里没有任何资源和人脉,失去工作,就等于失去了一切。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女友墙墙突然也在这时失踪了。

    我惊慌极了,拼命给她打电话。但是她显然屏蔽了我,拨过去永远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我陷入了绝望。我爱墙墙,爱她胜过爱我自己。要知道,她有一双百里挑一的美腿,姣好的面容,以及皮肤像贡缎一样美好光滑。虽然她有些拜金,喜欢名包、名装和名高跟鞋,但我从不认为那是什么硬伤,我甚至喜欢她这种坚持“向贵族靠拢”的不懈精神。我总是投其所好,每月从为数不多的工资中挤出一万多块钱,供她消费。她显然对此并不怎么满意,但也没表露出什么。反倒是我,竭尽所能仍感到羞愧,因为在她那些所谓闺蜜的小富婆圈子里,这样的男友供养水准实属寒酸。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我失业的原因离开了我,如果是这样,我一定要找到她,向她解释:我还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我会继续给她钱,我脑子里其实一直还在琢磨着别的生财门路,我一定可以给她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是,她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从这座城市、从我们共同的朋友圈、从我租住的公寓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我还能干什么呢?我变得愤懑和沮丧,一度自暴自弃,借酒浇愁。我甚至还想去跳楼,因为我发现我一旦失去可每月发放固定工资——像定时投食——的公司平台,简直毫无个人生存能力。我拼命投递简历,可所有的应聘单位像约好了似的全部将我拒之门外。我也向我的同学和朋友发起过求助,表达过落魄。看到我如此缺乏元气,他们均深表同情,不约而同地给我端来诚意满满、也励志满满的心灵鸡汤。三个月之后,当我穷到快要连泡面也吃不起,而墙墙依旧毫无消息时,我彻底绝望了。我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一座高尔夫球场的外围,挖了一个洞。我要把自己,连同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一起深深地埋葬。

    然而奇迹就在这时出现了。

    就在我丢掉铁锹,跳进土坑里,低着头试探其深度和长度时,一个球——高尔夫球——突然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地砸在我脑袋上。我像被子弹爆头,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栽到在坑里。

    等我醒过来,我发现我竟然躺在本市最顶级的一家医院的VIP病房里。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在旁边惊喜地叫着:“他醒过来了!他醒过来了!”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在门口走廊里喊:“快叫小王总过来。”伴随着一阵杂乱脚步声的簇拥,一个穿着休闲时尚装、年轻而帅气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走到我床前,端详我,我也睁开眼睛,注视着他。他笑了,带点坏坏的那种。我突然觉得这张面孔和笑容非常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怎么说?”他问身旁的医生。

    “没多大问题,只是头皮鼓起一个包,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医生回答,“还好球是在下落过程,已经失去了刚出杆时的迅猛力道。”

    “会留下后遗症吗?”

    “应该不会,从颅部CT来看,大脑一切器官和组织良好。”

    他嘘了一口气,又问:“那我可以跟他聊聊天吗?”

    “没事,聊吧。”

    于是他在我床沿坐下,再次笑吟吟地看着我,表情里饶有兴趣,像正在经历一场什么好玩的事。“为什么要在我的球场边挖坑?”他问我。

    盯着那张近在眼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我的大脑拼命地在记忆的储库里搜索,终于猛然检索到:这不是王思聪嘛!那个有着一个富可敌国的老爹,以及花边新闻层出不穷的超级富二代!怎么会是他?他从我面部表情的变化里也看出我应该是刚刚才辨认出了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说呀,”他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在那里挖坑?”

    为什么要挖坑?我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我又想到了墙墙。我想到了我的命运。我的命运也真够操蛋,明明都是要自寻死路的人了,还要在死之前挨上一球。

    “挖坑?当然是为了埋人。”我回答他。

    “埋谁?”

    “我。”

    能明显感觉到,王思聪的眼睛亮了,像发现一个活宝。

    “为什么?”

    为什么,谁知道为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我也不想再去隐瞒什么了,于是一五一十,把我如何认识墙墙,如何爱她,如何在叫人恶心的职场斗争中一败涂地,又如何在经济供养上力不从心、导致最心爱的女人终于远离而去等等和盘托出。王思聪不动声色地听着,间或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像嘲笑,也像同情。等我全部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觉得,”他说,“你应该去找下你的女友。”

    我刚想辩驳,可他根本不想听,径直拦住我的话头,“无论怎样说,一个男人都不应该输在女人手里,”他说,“这样吧,既然你遇到了我,就给你一个翻盘的机会。”

    翻盘?我突然预感到有什么奇特的机遇要在我身上发生,这叫人充满希冀。但又觉得事情才不会那么简单,在我悲催的人生里,天上会掉高尔夫球,但从不会掉馅饼。

    “怎么翻?”

    “我们来打一个赌,如果你赢了,我就让你翻身,也算是此次误伤事件对你的补偿,”他微笑着,意味深长,“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笔交易,交易的内容就是我给你一笔钱,然后你拿着这笔钱去寻找你的拜金女友,当然,这笔钱足够支撑你在寻到女友前后一切的消费和支出,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跟我签一个对赌协议。”

    “什么对赌协议?”

    “很简单,就是当你找到你的女朋友时,与她重归于好,然后在一个月之后,你需要当着我的面对她说三个字:我爱你。”

    “然后呢?”

    “然后你说的这三个字如果发自内心,ok,我所给你的那笔钱无论你花掉多少,剩下多少,都全部归你;如果属于违心,对不起,你不但要全部偿还我给你的这笔钱,而且要双倍偿还,double。”

    还有这样的事?简直不可思议。“你会给我多少钱?”我小心翼翼地问。

    “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小气,”他淡淡地说,“假如按你一天消费十万计算,应该刚好够你消费一千天,差不多三年。”

    我瞬间呆住了——但并没有闲着,而是在尚未完全恢复、兀自有些迷糊的脑袋里快速盘算:一天十万,一千天,一千乘以十万,一个零,两个零,三个零,四个零,五个零……天,整整一个亿!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人是王思聪,这数字谁听了都会认为是小王八犊子乱扯篇。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还是违心呢?”我按捺住砰砰心跳,问他。

    “放心,”他镇定地说,“到时我会把姜振宇请来。”

    姜振宇?我愣了愣,一时间想不起姜振宇是谁,为什么这人就可以断定我说的是真心还是违心。但管他呢,我已经不在乎了,这个赌约简直太荒唐了,我当然是真心爱墙墙。只要对方不耍赖——以其耀目身份应该不会——这明摆着是要直接送钱给我。一个亿,按我目前的生活水准,足够我十辈子花的了。

    “怎么样,敢赌吗?”他仿佛胜券在握,语带挑衅。

    “当然。”我说。

    打死我也敢赌。在和墙墙相处的那些浪漫而悲催的日子里,就连月光下的下水道都知道,我是那么爱她,甚至愿意为她去死,现在,这种爱唯有更加强烈……等一下!我突然想到这个赌约里存在两个bug,于是向对方提出疑问:

    一、万一我始终找不到墙墙怎么办?

    二、即使找到了,但她并不愿意与我重归于好怎么办?

    王思聪笑了。“怪不得你活得那么窝囊,”他说,“一根死脑筋。地球就那么大,又有足够的钱,如果真的想找,还有找不到的活人吗?这样,我给你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你还找不到她,你只需把花剩下的钱还我就行,赌约作废。至于找到后她愿不愿意与你重归于好,你觉得怀揣一个亿,对于一个贪恋物质的女人来说,会是问题吗?”

    的确不是问题,我感到赧然。

    “当然,”王思聪补充说,“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什么附加条件?”

    “在这三个月寻找期里,你有消费限额,即,每日消费不得低于二十万,但不得超过三十万,我给你的卡里会每日记录你的消费数目,一旦低于或超过该范围,赌约立即失效,明白吗?”

    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我虽然头还有点昏,顶上的包还相当胀痛,仍然点头如鸡啄米。每日消费不得低于二十万,我去他妈的,世上还有比这更销魂的任务吗?

    我们很快就达成了协议。第二天上午,我在由对方起草、密密麻麻的相关约定及附属条款上签了字,画了押,感觉像在做一场梦。我心情豁然开朗,并因豁然开朗而爱意汹涌。现在即使502加黑胶带,也不能阻止我对她说出那三个字。退一万步讲,即使三个月内我找不到墙墙,或者找到了但她还是不肯接受我,我也不会吃任何亏。这一球挨得真是值啊!

    出院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思聪给我的卡,到处寻找ATM机。然后我就看到了那组能让人心脏骤停的数字:100000000.00。我被那一堆零晃得差点晕过去。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我和对方还有一场赌局。我得尽快找到墙墙,然后对她说出那三个字,真正而完整地赢得这张卡。我很快便制定了详尽的计划。

    我先是打开手机通讯联系人和微信朋友圈,将所有我和墙墙共同的朋友或来往过的人标注出来,然后逐个排查,寻找蛛丝马迹。与此同时,在我的朋友圈里发布了一句耐人寻味的启示:女友失踪一百天,我站在城市的最高处。配图是一个男人站在楼顶上向下俯瞰远如深渊的街道。墙墙虽然已经将我拉黑,但万一偷着复原然后看到了呢?知道她踪迹的人看到这样的信息难道会视而不见吗?我信心满满。最后,我去她经常流连的翡翠店、奢侈品店和夜店四下寻访,企图发现她俏丽而傲娇的身影。

    结果很快——我的微信朋友圈还是有人看的——我就收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电,很显然,这人认识墙墙并很熟。“想开点,别找了,”她在电话里冷漠地跟我说,“墙墙去海南了。”然后便挂了电话。

    我失落极了,也兴奋极了。失落的是墙墙果真决绝地离开了我,甚至离开了这座城市,兴奋的是总算是有了寻找她的方向。我二话不说,立马定了飞往海南的机票。我定的是头等舱,登机时,空姐诧异地发现我竟然什么行李也没带。我对此不置一词,只管找到座位并坐下,对一切温柔的服务予以默认。怀揣着十个亿,你觉得还有必要带行李吗?飞机滑出机位时,我收到来自思聪的一条短信:记住,每天二十万。

    伴随着几个攀升,飞机很快便平翔在茫茫的夜空中,巨大的轰鸣声让一众人昏昏欲睡。我却外表冷静,内心翻腾,思绪像乱窜的钻天猴一样找不到北。

    到达海口时,已经很晚了,我不紧不慢,空着手在候车区等候出租车。我已经在网上预订好了位于滨海大道的希尔顿酒店,订的是一百多平的观景套房,每晚两千多,加上来之前我在一家珠宝店选购了一件价值二十多万的玉翡翠——我打算拿它作为找到墙墙后的见面礼,所以今天二十万+的消费指标已经算是轻松完成。

    入住很顺利。一觉醒来,我已经身置异乡。我不明白墙墙为什么要选择来这个地方,是喜欢这个省份的风景,还是这里有什么她认识的人。现在正是夏季,海口热得叫人绝望,椰子树、万绿园、假日海滩、世纪大桥什么的再美也不过是一幅画,只适合供为壁纸或孳生遐想,置身其中就叫人万难忍耐。

    瞎逛了一圈,最后我回到滨海大道漫步目的地游荡,挥汗如雨。脑子里盘算:不能这样瞎找,也不能这样活受罪,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是首先把那每天二十万+的消费任务完成,然后再定定心心、有条不紊地搜寻墙墙踪迹。对,就这么干。再说谁还不会个消费呢?

    于是我彻底放飞,开始贪图享受。我以前活得太苦了,为了最大限度地支持墙墙的奢侈品之梦,我省吃俭用,花钱抠门,上班不舍得打车。现在我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我将酒店房间直接升级为一晚一万、两百多平米的云端超级海景房,然后打电话跟前台说我每天都要抽古巴雪茄,喝芬兰矿泉水,和吃日式宵夜,随便你们怎么想办法满足。这些当然还不够,我必须得拓展消费新思路,所以接下来有一天我过的日子是这样的:

    上午睡到自然醒,然后通知酒店,将我预先定制好的豪华早餐送到房里来。对此我有要求,以三明治、牛奶、烤蔬菜、肉松、鱼子酱、香肠和臭豆腐为主的食材都要顶级的,不能重样,品类不得低于三十个。说实话,我这是参考了某位国内大牌女星的住行标准,只是比她少个助理。上述食材费、加工费和个性定制服务费加起来合计一千八百八十八。

    用完早餐,我上网查阅本市较知名的购物中心,然后选择一家,坐酒店安排的专车前往购物。我并不总是选择珠宝、黄金、翡翠这些动辄几万几十万的硬消费,那样的挥霍显得太没含金量,我会选购一些适合我体型和气质的品牌服饰,把我打扮得像一名绅士。可惜这季节西装穿不上,否则钱会花的更快些。花费总计九万七千六百五十六。

    中午,我前往据说相当不错、位于海甸岛的钓鱼台5号海鲜坊享用私人午餐。按店家推荐,库页岛马珂蛤、加拿大帝王蟹、挪威三文鱼刺身和法国生蚝各点了一船,加上莎朗牛排、斯特拉斯堡鹅肝和葡萄酒,一共消费一万一千七百六。

    午饭后去富侨做个足疗,两人按头、两人按腿的那种,花费一千一百五十二。

    下午继续购物,中途到楼上电影院里看了场电影,看着看着突然烧包到不行,于是在久不发言的初中同学群、高中同学群和大学同学群发红包,每群发十个,每个包两千,一口气发掉六万。群寂许久、几近干涸的同学群疯了。虽然我手机设置了静音,影院里轰鸣的音效四下环绕,依然掩盖不了群之炸裂。

    一圈折腾下来,夜幕很快便降临了,我笼统盘算了一下今天的花费,应该还差个几万,于是趁人不备,溜进一家外表富丽堂皇、内里别有洞天,店招上美其名曰“鼎邦丽池”的高级会所,花费两万六千七。天知道我在里面干了些什么。

    等一身疲惫地返回酒店,快要午夜十二点了。我再次仔细盘点了一下今天的支出,一共花费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妈的还差两块!于是赶紧拿起手机,在零点即将敲响之际,点了一杯二十四小时奶茶外卖。

    喝完奶茶,我躺在宽大松软的床上,仰望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像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的国王一样孤独。这样不行啊,我想,生活是丰富了,但寻找墙墙的事情一点没有着落。看来还是要一边花钱一边找,两不耽误。花钱本来属于一件很简单的事,但由于我的不肯将就的、坚持要花个花样出来的强迫性完美症,使得这件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动足脑筋接触各类高档消费,一边通过种种手段探寻墙墙的下落。我把自己搞得很累。我在房间的地毯上铺就一张全省地图,趴在上面像资深学者也像个老刑侦一样拿着红笔划线,企图推演墙墙到达海南后的一切必经之路;我印制了寻人启事,雇了一帮小蜜蜂在骑楼、国贸一带天天派发;我在交通电台和生活帮栏目发布了长达十分钟的求助信息;我甚至利用夜间在希尔顿的外楼主体上打了一周的灯光字幕:墙墙,你在哪儿?但始终一无所获,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认知了。我觉得我像王小波《寻找无双》里寻找无双的那位王仙客一样,明明寻找的是表妹到最后却差一点把自己给寻没。

    与寻找墙墙的毫无头绪相比,我在消费领域却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由于我挥金如土,走到哪里都不砍价,很快便引起了某些圈层的注意。几乎所有的高档消费场所,如海鲜酒楼、夜总会、高端商场、奢侈品专柜,甚至宾利4S店,都给我主动办理了贵宾VIP卡,赠送了一些小礼物。虽然我不知道成为这些所谓的VIP究竟有何用处,但也由此参加了几场由他们组织的派对活动。一来二去,终于接触到了当地的上流社会。

    怎么说呢,那是一群悠然自得而又稳若泰山的角色。他们不一定是本地人,相反,大多数来自于外地,来此度假、旅居或谈生意。他们云淡风轻,但其实个个都很厉害,基本都有让人艳羡的产业布局和家族背景,以及非凡的见识和品位。通过与他们接触,我了解到真正的有钱人或者说贵族原来生活是这样的——

    只喝红酒。RomaneeConti、DomaineLeroy、Lafite,轻松喝上一口,即便蒙着眼也能准确说出其年份、产地和口感。甚至还能就当地气候和土壤给你分享一大堆地理知识。

    善于品茶。老友聚会,经常像炫耀古董一样炫耀从那里那里又搞到一点好茶,包括金瓜贡、8582青饼、滇红黄芽和太平猴魁,基本上年产量超过百斤的不会入他们的眼,喝一两能等于你半年收入。他们均泡得一手好茶,非常善于利用各种茶器具。

    有自己的游艇。不知道世界各地到底有多少码头泊着他们的白色豪华私人游艇。除此以外,他们还有登山、滑翔和潜水等全套装备,有各种艺术品收藏,打高尔夫会来点小刺激,到哪里都有人跟随服务。

    相比于男人,女人显得更接地气一些。她们几乎天天都有名目繁多的聚会,聚会场所里总能见到最新限量款的包包和帅男服务生。她们讨论时尚、美食、男人和性,有时身边也会出现一两个电视上常见的明星和名媛,看起来与她们亲密无间。她们当中总有一个人非常善于调节气氛,开放、泼辣、幽默且擅讲风流段子。

    男人们的精神世界比女人丰富。他们并不讨论财经、时事和政治,也不总是花天酒地和纵情声色。他们一边谈生意,一边抽烟袋和讲冷笑话。他们不去一晚两万六千七的休闲会所,他们去长安俱乐部。他们听郭德纲相声和看话剧。他们会在谈判间隙郑重其事地约定,明天一早坐共同的航班飞法国,去品尝上次那家餐厅新推出的松露和鱼子酱。

    ……

    天哪,我不禁为之前那些我自以为是的土豪生活感到羞耻,逼格实在是太差。再想想以前打工的日子,更是如蝼蚁般卑微,充其量算是活着。我突然有点莫名的神伤,原来世上大多数人的生活,同这些人相比,只配称之为垃圾。即便每天二十万+的消费水准,在他们眼里也顶多算个屁。我要快点找到墙墙,带她真正体验上流社会的生活。

    可是墙墙真的很难找,像水银泄入了深不可测的地缝里。也许她不在海口,去了三亚?那就找完海口,再找三亚。我发着狠,继续大把花钱(自从认识那些顶流,我发现钱好花多了),继续到处撒网。我一定要找到她。我不会满足于只有三个月的富豪生活,我甚至开始担心我无法回归到之前普通人或者说悲催的生活。

    美女和壁君就在这时进入了我的世界。

    我们在当地一家著名的旅游地产公司的十周年庆上相识,恰好坐在一桌。她话不多,但也绝不是拘谨,我很难形容她那种不动声色却丰神韶光的威仪,以至于压榨得在座所有的男人都暗暗把肆意摊放的肥臀收紧,挺直腰板,装绅士。她就坐在我边上,我闻到了她身上有一股Oriens迷人的脂粉香气,肌肤细腻,眼神清澈。我大着胆子向她敬了一杯酒,没想到她一口干了,整整大半杯法国干红。我当然不甘示弱,同样喝干后侧着身子在她耳边恭维了一句:“你的酒量真好。”“不好,”她说,“但是不喝更不好。”

    这是一句让人捉摸不透的话。也不知哪根神经搭上了智慧的通道,我竟然很沉稳地回了一句:是的,喝光最好。

    她因为这句话深深地瞥了我一眼。后来我们借着邻座之利,交谈了起来。通过交谈得知,她有一个稀有的姓,姓和,叫和壁君,祖籍山东,生在上海,长在成都,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现在海口某杂志社从事文字校审工作。大半个中国都是你的,我听了不禁感叹。她笑了。有什么办法呢,她说,我就是一个浮萍的命,无意寄清水,随风东西流。我略感吃惊,因为她随口而说的话其实源自三国曹植的一首诗,鲜少人知道。这是一个才女子。可是她又明明长得那么美,像一尊女神端坐在那里。加个微信吧,有段时间我们沉寂无言,她突然打破这种沉寂,悄悄地对我说。我受宠若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慌不迭地把微信码递给她。她扫了,加上了。很快,我的手机嘀地一声,来了一条短信,果然是她的。“一会儿咱们溜吧,”她在微信里说,“这里真没劲,不是这个领导讲话,就是那个领导致辞。”我大喜,有种得遇知音的幸哉,深有同感,一拍即合。

    我们装作上厕所,先后离开座位,然后在酒店门口汇合了,碰面时一起发出阴谋得逞的奸笑。她穿着纯黑短恤,下身是苹果绿中长裙,衣料质地不俗,身材姣好。

    “你住哪里?要不要我帮你叫车送你回去?”我对她说。

    “这么早,为什么要回家呢,”她说,“我们就不能一起去撸个串吗?”

    我高兴极了,这简直太让人意外了。我们叫了一辆车,直接奔向位于海甸岛二东路的XJ帕尔哈提烧烤餐厅。找不到墙墙的时候,我会经常打车来这里孤独地吃上几串。而现在,我有人陪了,且是一位看上去段位相当高的知性美女。

    我们点了好多东西,陆续摆上桌,肉香扑鼻而来。喝点什么呢?我试探着问她。她毕竟看起来像是个上流社会的人,品位非俗。可这里既没有法国干红,也没有英格兰威士忌。就喝啤酒呗,她说,难道还能吃烤串喝茅台?我哈哈大笑,唤来老板搬来一箱大乌苏。她瞥了一眼,没有作声。我给她倒满一杯。

    “敬你。”我说。

    她毫不迟疑,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我们连干了三杯,然后才开始浅酌慢饮。我们是坐在店外沿着马路的露天小广场上喝的,没有风,有点热,但尚能忍受。身后椰子树下,周边嘈杂声中,我看到她细腻白皙的脸庞在微醺下略略泛红,额头上沁有细密的微汗。我简直太喜欢她了,仪态万方而不做作。

    我们提到了今晚的晚宴。她说她感到失望,因为那里的人,包括台上的,都在有意无意地强调圈子,仿佛都是圈里人似的,当然,我除外。“圈子是什么,”她借着一点酒意说,“是食指上戴的镶钻鸽子蛋?还是联起伙来,不动声色的生杀予夺?”“都不是,”我说,“是欲望的画地为牢。”她颇为惊奇地看了我一眼,说:“没想到你还是个哲学家,欢迎向我们杂志社投稿。”我赧然一笑,同时感到庆幸,为我的某根神经再次搭上智慧的通道。

    我们聊的话题后来越来越宽泛,但更多的是关于文学、人性、艺术等方面,我们不仅聊尤利西斯、爱伦坡、毕加索和苏格拉底,也聊汤姆猫、方枪枪和哆啦A梦。谈到当今社会,她说她这辈子最讨厌的是社会的世故性,最不爱听的一句话就是:这里面水很深。“深就深呗,”她说,“谁也不是没见过深水鱼,捞上来一样会死。”我深表赞同,并说我最不爱听的一句话是向上社交。她问为什么,我说这四个字总是让我在脑海里浮现出泰迪狗的画面。她噗嗤笑了,说你这是典型的望文生义,排除趋炎附势,向上社交本身也没有错。我们谈的投机极了,我发觉我越来越迷恋她,不仅是外表,还有心灵。她的话语温柔有力,总是直指人心,却又不至矫揉造作。我怀疑她了解人世间所有的真相,却依然保持单纯。她通过优雅的仪态,不俗的谈吐,微醺的晕红,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美,什么是誓言无声,什么是真情流露,也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女人的定力,什么是分寸的把握,以及什么是思想的不羁。简直太妙了。

    我必须还要啰嗦地再美言她几句——

    她虽然聪慧通透,却绝不强势,也不因自己是漂亮女性而自恃优越。她高在云端,却极其清晰和真实,有一种无遮无掩的质感,所以不属于上流社会。或者说,道貌岸然、养尊处优的上流社会根本就不具备她那些优异秉性。

    她其实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当然也不是没心没肺,她有时会似笑非笑、若有深意地看着你,甚至带有一点点审讯和审视的味道,好像面对的是一个心灵上的囚犯。在这种审视下,你感受到的是人性的无处可藏,非全身心投入不足以应对。

    有一种人能把你的灵魂升华,毫无疑问,眼前这位女孩就是。她仿佛温柔的女神,魅力化成一树桃花,一汪绿野,让你在如沐春风的同时心甘情愿地追随。这是我不曾在墙墙身上有过的体验,这种美妙的愉悦也远不是肉体的交欢所能替代。在女神、酒精与虚空的共同作用下,我终于傻傻地陷入了痴妄。和壁君抬起脚,在桌底下轻踢了我一下。

    “想什么呢你?”她说。

    她的脚尖也是柔软的,仿佛带着某种芬芳。我的心腾地跳动起来,也回过神来。烤肉还在散发着余香,身后的椰子树婆娑迷离,物是人非,我突然有点说不出理由的情难自禁和伤心。这时马路边一辆出租车轻快驶过,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赫然就是墙墙,我却浑然无觉。

    喝完那箱酒,我和和壁君挥手告别。她的酒量真是好,我觉得她比我清醒多了。我想拥抱一下她,但终究没敢伸出双臂。她对我微笑笑,坐上一辆出租车,走了。某一瞬间,我甚至在她身上看到了墙墙的影子。但是怎么可能呢?墙墙应该是死了。

    但事情总是在不经意间转换。

    后来,有一天,我再次来到海甸岛,在白沙门公园附近闲逛。我打算逛完今天,就去三亚,在海口折腾这么多天,即便墙墙被人谋杀在海底,也应该能听闻我寻找她的动静。知道我在苦苦找她而始终隐而不显,她还不至于那么绝情,唯一的解释是她不在这座城市。但是事情就是那么出人意料,当我在某个时刻傻傻立着,望着远处一颗大树出神,树旁突然掠过一个久违而熟悉的娇俏身影。没错,是墙墙!我忍不住大喊。天,我竟然找到墙墙了。

    我感到万分兴奋。让人幸运的是,墙墙还单着。实际上,她也还在牵挂着我,这从她乍一看到我,复杂而不失惊喜的神情里可以看得出来。毕竟我曾经对她那么好过,全心全意。她还是那么美,手里挎着LV包——尽管款式略有些过时了。她说她从未听说过我在寻找她的讯息,我在心里略一疑窦也就相信了她的话。时间正临近中午,我二话不说,拉着她的手去了滨海大道名店德府私房菜,之所以选择这家是因为那里有墙墙喜欢吃的牛仔骨和鹅肝。我选了最好的包厢,她对于我对这家店的极其熟悉以及所有服务生对我的巴结表示出讶异。你经常来这里?她问我。是的,我说,这里距离我住的地方最近。你住哪里?她问。隔壁希尔顿,我回答。她没有再说话,脸色微微凝重,像是在思索什么。

    我点了这店里最贵的菜和酒,看着芝士焗龙虾、果王浓汤煮鱼肚、黑椒安格斯牛仔骨、北海道章红鱼腩、法式清酒鹅肝、德府煲仔翅等一样样上来,她终于忍不住笑了。不过了?她问我。不过了,我冷峻回答,没有墙扶的日子还过什么呢?她听了,小脸瞬时绽放如花,与此同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里面无尽幽怨。我感到心都酥了。

    接下来的日子如你所知,我开始尽情挥霍与实力撑场,我带着墙墙流连于海口各大商场和专柜,不选好的,但求贵的。我带她去了三亚,去亚龙湾,去蜈支洲岛,去拜南山观音。有了墙墙,我发现我花钱的速度如虎添翼。我们后来甚至去了海棠湾的亚特兰蒂斯酒店,住一晚七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尼普顿水底套房,穿着夹拖和大花裤衩看美人鱼表演,简直浪极了。当然,有时我也会带她去参加一些高端的、专属上流阶层的主题party,华彩水晶灯下,我坦然平静的面庞在她由难以置信到崇拜的眼神里熠熠生辉。每个夜晚,她都会蜷伏在我胸前,像猫一样温顺,像云一样缠绵,望向我的眼神里,尽是浓浓的爱意。我丝毫不怀疑这份爱的真诚与真实,女人为物质而爱天经地义,毫不可耻,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我们激情重燃,每天晚上都做三次爱。

    一切像盛放的牡丹一样富贵而完美,可正如之前所述,很多事情会在不知不觉中转换。钱虽然是世上最庸俗的东西,但它的确也把我升华了,它让我的眼界更开阔,也让我发现,人世间除了苟活,还有太多美好的事物。以前,我只看到墙墙的与众不同、浓浓女人味和一双美腿,以及与她性交的快乐,但现在我突然发现,除此之外,她并不能再给我带来什么,尤其在灵魂的愉悦和能量提升方面,简直无法与和壁君相比。

    天,我竟然一下子又想到了和壁君。实际上我不止一次地想到过她,尤其是在与墙墙激情之后。每次都想。因为这个原因,我对墙墙还是有一丝歉疚的。但与和壁君相比,她的确差了好多,她走路的姿态并不十分优雅,她的妆容简直可以用庸脂俗粉来描述,她每天除了做面膜和做爱,几乎什么都不做,她无法在上流社会的交际活动中保持足够风度,她从来不看书,也不知道王小波和卡夫卡是谁,她……天,我还能好好爱她么。我的心在下沉。也就自此时起,我开始担心起那个赌局。

    不多不少,在我与墙墙重逢的整整第三十天,我接到了王思聪的电话——他仿佛长有一双上帝的眼睛,我甚至怀疑和壁君是不是他安排的——亲爱的,他说,听说你找到女朋友有一段时间了,怎么样,可以兑现一下我们的赌约了吗?

    好……可以……我答应着,心里莫名地沉重。但管他呢,该来的终归要来,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再说谁说我就不爱墙墙了?面对着她每晚依然坚硬的勃起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我抱着患得患失的心态,与思聪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脑子里努力地想着墙墙的种种美好来激发我对她的爱。我怎么会不爱她呢,我给自己加油打气。可仍有三分之一的脑细胞在拼命计算:截止到目前,一个亿已经花掉二千三百万,假如我输掉比赛,需要偿还四千六百万,即使我之前有一千多块的存款,全部抵上去后仍然需要偿还四千五百九十九万九。很好,我想,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们去趟上海。一天晚上,考虑再三,我冷静地对墙墙说。

    去上海干吗?

    见王思聪。

    哪个王思聪?

    还有哪个王思聪。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她现在越来越搞不懂我的能量了,竟然连王思聪也能见上。当然,她不知道这一切背后的故事。大把花钱时我骗她说,我买彩票中大奖了,足够我们吃喝一辈子,但具体数额暂不告诉她,等我能娶到她的那一天再全部交由她保管。她当时温柔地对我说:一切都听你的,你心里有数就好。

    我心里没数。在上海一家幽静而隐秘的会所,我与王思聪见面了。我这面是两个人:我和墙墙。王思聪那面是三个人:他、姜振宇,还有一名律师。

    “我爱你。”

    对着墙墙说完这三个字,我就沮丧地低下了头。用不着姜振宇,我就知道我在这场对赌中彻底输了。张嘴前,我用足全身心的气力,企图唤起我的爱意,但,依然徒劳。

    我真的不爱她了。原来爱情就是这么现实,像人性一样经不起考验。只不过几十天时间,我就不再爱她,只不过一天时间,她就再次爱上我。而且我相信,随着这一切成为梦幻泡影,她会瞬时再次失去对我的爱。金钱与物质啊,到底是个什么鬼。

    “你有钱还吗?”那个可怕的男人问。

    “没有。”

    “那怎么办呢?”

    “你看着办。”

    “我看着办?那还是看合同吧。”

    于是随着王公子的一声咳嗽,律师拿出了那份合同,顺着律师手指的叩叩点点,我在密密麻麻诸多繁琐条款中的一项赫然看到:如果乙方因个人经济能力原因,无力偿还已消费的金额,则乙方同意以自愿的形式捐献一个肾作为抵偿。

    什么?!

    剧情发展到这里,竟然狗血般反转。简直太荒唐了,谁能想到好好的赌约里会加上这么一条。这事原委可以简短描述如下——原来,王思聪有一个极其交好的朋友,女的,由于身患绝症,需要肾脏移植。他想帮她,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供体,就在我遭高尔夫球爆头,住院昏迷的期间,不知哪根神经转动,这位先生竟特意请医师查检了我的血型和各项指标,惊奇地发现我的肾脏与那位女孩高度契合,HLA、PRA与淋巴毒检测均没问题,于是就打起了我的主意,在听了我的悲惨故事后,灵光一现,瞬即谋划了一个局……这些活在八小时之外的人显然比谁都清楚,在物质的浸淫下,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我在心里悲凉大笑,看来人生果然处处是深坑,天上不会掉馅饼。

    “这是霸王合同!隐秘条款!”我叫道。

    “你说的都对,”他说,“这份合同甚至不能拿到台面,因为它不合法,你现在就可以撕了它,但是有什么用呢?你毕竟花了我两千多万,你觉得你在花这些钱的时候良心不曾受到过谴责吗?你觉得你的得与我的失对等吗?况且,我并不欠你什么。”

    他是不欠我什么,但是我已经回不到以前了。我感到绝望。

    “如果我……我捐了肾,卡里的钱就归我了吗?”

    “你觉得呢,”他奇怪地看着我,“你觉得你的肾能值一个亿吗?”

    的确不值,甚至两千万,不,两百万,不,二十万都是多的。我看了墙墙一眼,彼此在难言的羞辱(愤)之中,用眼神终止了单靠物欲和荷尔蒙维系的爱情。捐完肾脏之后,我将依然一无所有。甚至比一无所有还要悲催——在身体内部,永远少了一个肾。

    像是一场梦,醒来后好事全成空,现实里等待我的永远只有坏事。我默默低下了头,像被彻底驯化的狗,开始任人摆布地面对生活,面对现实。

    ……

    现实在我这头——我猛然从凹陷的沙发里挣脱出来,看了下时间,下午五点正。时候不早了,该去菜场买菜了。

    出门之前,我不甘心地再次打开冰箱,今天第三次往里扫视了一眼,依旧空空如也。家里已经看不到任何食物的影子了,甚至连最后一块不知放了多久的腐乳也被我吃的渣也不剩。这就是一个人单过的下场。落到如此不堪地步,倒也不完全是因为没钱买,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懒。天这么热,谁高兴出门?能凑合就凑合,能叫外卖就叫外卖。但人总得要接地气,总得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出了单元门,穿过一排排洋房,穿过社区物业,走上通往社区东门的内部人行大道。出门后左拐,走三百五十七米,就走到了那座石桥。当摸并数到第二十六个柱头时,我突然感到右胸肋下部位一阵阵隐隐作痛,像少了某个重要脏器的空虚,又像手术后伤口未完全康复的后遗症。

    太可怕了,我想,我在想象中丢了一个肾,如今却跑到现实来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