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D症患者的十个梦

第八章 山寨大王

    我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是的,就是此时此刻,用水深火热、欲哭无泪来形容一点不为过——我被一条三角内裤给困住了。这件事情跟我的强迫性白日梦病症有一定关系,但也不完全是。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如前所述,我居住在左岸·都市枫景小区。该小区位于近郊,社区品质还算可以,就是地理位置有点偏,进城需要驱车半小时。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我今天去了城里,只是为了去位于市中心的大润发买一盒芥末酱回来。这种东西几乎身边任意一个小卖店都买得到,但我就是舍近求远,忍着堵车、停车难和排队结账三重折腾,把芥末买回了家。我出门的时候比较晚,又在外面吃了点饭,所以回到小区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我住的那栋楼一共十二层,我在第十层。需要强调一点的是,这是一个到处都需要刷卡的小区,包括用电。也就是说,家里的供电是通过自助刷卡来实现的。事情正是因此而起。

    我在地下车库停好车,坐电梯,来到我的楼层。

    掏出钥匙开门时,我注意到就在门旁边的电表箱显示,我家还剩下21.7度电。这意味着,今晚家里的电要跳一次闸。因为这小区的电表设置是,当电只剩下二十度时,会自动断电,以此提醒你该交电费了。这时你只需拿出配电卡在电表箱边上的卡槽里刷一下,就会启动临时来电——这常识相信很多人尤其是租住过廉价公寓的人都知道。

    一晚上21.7电,对于我这个独居的单身汉来说,足够了。但是1.7度电万万不够,因为现在的天很热,我得整夜开空调才能睡得踏实。

    那台要命的空调不是一晚只要一度电的格力空调,而是一小时就要一度电的“给力”空调,一点七度电对它来说,只够维持一个半小时。这台像是山寨机的空调制冷效果一般,却唯利是图,像坐台小姐一样按钟计费。

    所以我打算等到一个半小时后,家里自动断电,然后去刷下卡。这样就可以安心娱乐和睡觉了。我所谓的娱乐无非就是躺在床上或沙发里拼命刷抖音、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一些自以为是的图片或文字,然后光着膀子去翻冰箱看能不能找到点吃的……一个单身男人,还能干什么呢?

    现在物业早下班了,明天记得拿着卡去多充点电费,我提醒自己。然后把自己拖个精光,去卫生间冲了一把冷水澡,出来后把客厅空调打足,只穿一条小三角内裤,躺在沙发里玩手机。

    一个半小时后,也就是夜里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整间屋子突然“唰”地一暗,家里果然断电了。一切都在预料中。我在一团漆黑中不慌不忙,打开手机手电筒,拿起早就备放在桌几上的配电卡,哼着无名曲,打算像在商场刷信用卡一样去门口刷电。

    我认为我会刷得很潇洒——把卡插进槽里……啪嗒一声那小灯变绿了……家里重现光明……

    我住在该楼东单元的最边端,电表箱就在进户门边上,刷卡取电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另外,本楼层单元只有我一户人家住,现在又是深更半夜,保洁阿姨早就下班了,所以即便光着屁股出门也不会有人看见。由于上述两方面原因,我大大方方,只穿那条小内裤开门,然后顺着半扇门缝,斜出大半个身子,右手捏着卡,往门左电表箱里、位于某处的一个小小的卡槽里插。

    我的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开门时,我把手机随手放在了屋内鞋柜上,外边走廊里有声控灯,很亮,无需手机照明。但是那个卡槽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插了几插也没插进去。

    我之所以用这种别扭的姿势刷卡,是因为我是个谨慎的人,我注意到门外右手边就是这层楼的走廊窗。

    窗开着,偶尔会有穿堂风。

    我想,我不能完全走出门,万一我整个人出去了,风啪地把门关上怎么办。

    所以我一只脚别住门,一只脚踏在外面,尽量探出更多的身子,拿着卡反复戳弄那个该死的插槽。怎么说,那景象真是一言难尽,置身其中不觉什么,用摄像头或空中视角看就难免透着古怪——你想,在寂寥无人的深夜过道里,灯光雪亮,某扇门后,探出一个光膀大男人,只穿一条小内裤,斜扭着身子,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在电表箱里插插弄弄……

    我想,你应该能想象出那副画面。

    形势有点尴尬,认识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腿不是很长——这也是接下来发生要命事的罪源之一,我得费好大气力才能保证用脚别住门的同时,让擎着卡的手勉强够到卡槽。电表箱虽然就在门边,但仍有一定距离。勉强是一种隐患,所以很不幸,就在那张电卡堪堪碰到槽口并即将插入的时候,屋内的手机突然响了。我的手一抖,卡掉进那个电表箱壳里去了。

    我慌了,一时陷入究竟是先接电话还是赶紧捞卡的纠结中。更要命的是,我的脑子竟然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见缝插针地做起白日梦来。我认为那个电话应该是某编辑部打来的,包括主编大人在内的所有编审们被我投递的某部作品深深打动,此番打电话来是想与我磋商稿费与出版事宜。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太让人激动了。可电话在我尚未作出抉择时就不响了。

    我还没出版过书呢……我有点走神,完全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走廊的窗。没有风。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当下为什么要保持这种别扭的姿势去刷卡,简直太可笑,出来不就行了嘛。我腾出那只别门的脚,整个人站出来,站在电表箱前,透过上面的小窗往里窥视。我想看看有没有办法把我掉进去的那张卡给掏出来。

    正如你所料,也正如墨菲定律:你所担心的一定会发生。

    就在这时,走廊窗那里不早不晚地来了一阵风,咣——把门给关上了。

    把我关在了门外。

    我惊了一跳,顿时从恍楞的白日梦状态中摆脱出来。我预感到不妙,迅速就当下的处境进行了分析。最终的结论是无计可施。我全身上下只穿一条内裤和一双拖鞋,没有带钱,没有带钥匙,也没有带手机,仅带了一张电卡还掉进去了。我的身材并不健美,平庸的胸部,硕大的臀部,鼓鼓的肚子。而且好巧不巧,今天穿的内裤恰恰是三枪那种又小又紧的白色三角式,前面好一大嘟噜,像是要去跳天鹅舞似的。这样走出去万一被人看到……我一下想到了很多。

    这时走廊里的声控灯突然灭了,黑暗中四面八方的鬼倏地涌上来,仿佛带着无数弯弯绕绕的触爪,直攫你的神经。我赶紧踱踱脚,重把人照亮。

    我试着推了一下门,严丝合缝、巍然不动。这真叫人束手无策。不得已中,我重又陷入了妄想。这个点,大多数人都应该上床了吧,不知道有多少是成双成对,有多少是孤家寡人……夜到深处意慵散,大家吹着空调,刷着抖音,看着小说,吃着零食,也许其中有一个还在骂我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无论怎样,他们都实在是太幸福了。

    让人艳羡。

    现在是盛夏,午夜的走廊虽然不至于把人热死,但也绝谈不上凉爽,像置身在凉了一半的温粥里。我该怎么办?我没有手机,打不了110,也无法向朋友或开锁的求助。我没有钱,不能打车去找家旅馆过渡——再说这地方除了网约车,根本就没有过往的士。我没穿衣服,深更半夜的,以我的性格和身材,绝无可能去敲邻居家的门。即便敲了,也不见得有人敢开。我没带钥匙,车钥匙也没有,我无法呆在车里。我当然可以走出这幢楼向岗亭保安求助,可我不敢坐电梯,电梯里有摄像头。我更不敢走楼梯,因为我那神神叨叨死去多年的外婆曾告诉我,楼梯里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东西。

    当然,问题的根源在于,我根本就不愿意走出这幢楼。

    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平时只要见人,就一定会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发型一丝不苟。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那还不如杀了我。可是走廊里实在是闷热,该死的风把门关上后就一去不复返。眼前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尽头连接人行楼梯的通道处,总让人联想到随时会有类似于异形的怪物从中扑出来……我惊恐极了,明明憋着一泡尿,还得时不时跺一下脚来获取光明……

    以后打死我我也不会穿三枪牌三角内裤以及穿着内裤就开门。

    可是问题亟需解决,直至此时此刻,我仍旧困在ZJ省JX市马家浜镇左岸·都市枫景小区七号楼东单元十层的空中走廊里。我走不出去,也没人来——我也不希望有人来。我该怎么办?

    ……

    七月八日,白日梦八:我有一座山寨,过着世上最逍遥的日子

    世上最幸福的生活是什么,有钱有闲?灯红酒绿?被全世界仰望和追捧?还是有一个琴瑟和鸣、美若天仙的爱人?都不是,对我而言,世上最幸福的生活是跳出人生,活在世俗之外。

    叔本华说过:假如把人生比作一个布满滚烫火炭的圆形跑道,而我们又不得不在上面奔跑,那跑道上时会显现的几块纳凉之处,就是欲望的渊薮。那些充满幻想的人,会不断以自己到过纳凉之处或即将达到纳凉之处安慰自己,然后选择在跑道上持续奋进。

    但是智者就不会受惑于这种安慰,他认为人应该直接从跑道上跳出去。换言之,假如上述奋进(也可以理解为求生意志)是一种美德,他宁肯舍弃该美德而选择禁欲。

    否定本性欲望,逍遥超脱,漠视看似投入实则庸碌的万事万物,不跟这个世界玩了。

    我当然还没达到这种境界,我还有欲望,至少还有性欲。但我也不打算跟这个世界多耗下去,那些层出不穷、万花筒般的所谓声名只会让人疲于奔命。我厌倦追逐,除了与我亲爱的阿宝勒每周来一次激情性爱,世上任何的功名利禄都勾不起我的兴趣。

    阿宝勒是我妻子的名字。她是个身材健美的蒙古族阿图玛,在十年前与我结合。那时她刚够法定婚龄,所以现在正好三十岁,而我已超过四十。十年间,她为我足足生了七个孩子,却依然美丽如初,甚至比刚开始时更具女性韵味。那些大大小小、活蹦乱跳的孩子不但没有夺走她的青春气息,反而簇拥之中衬托得她像光彩照人的女神。事实上,她每生完一个孩子,就会漂亮一分。我们的目标是生十个孩子。等再生完三个,有一天她说,我得检查一下我的子宫,到时咱再考虑要不要继续生。

    我哈哈大笑。我比谁都清楚,她的子宫近乎于完美,是孕育生命的天堂。我们都喜欢孩子,假如政策允许,我们愿意一直生,直至生满整个地球。当然,这样说有些夸张,但以我现在的能力,养活百把个孩子不成问题。是的,我已实现了财富自由,那种量级足以让我实现在地球任何地方安家,过任何方式的生活。但我和阿宝勒都不想被物欲束缚,我们依旧保留着质朴本性,在见过全世界之后,安心过起自己的田园生活。我们没有选择闲适宁静、风景如画的欧洲小镇,也没有选择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繁华都市,而是选择在我的出生地,胶东一个偏远的山村里安家。

    我们把家安在一个水库边上,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当春夏秋冬四季的风吹过一遍,我们就盘点收成——忍着震耳欲聋的吵叫声把孩子们聚拢在一起,扒拉着点数,看又多了几个。我们当然不是只会生孩子,我们还打算靠自己的双手把居所及周边打造成人间天堂,然后与乡亲们共享。我们把水库起名叫鞋底湖,因为它从空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副鞋底。我们把水库周边的山叫猪头岭,因为我们打算在那里放养山猪。我们住的房子看似普通,卧在半山坡处与四周连为一体,颜色灰不拉几的,实则造价不菲,不会低于两个亿。你可以将其称之为别墅。该别墅只有两层,占地却有十亩。房顶用的是会发电的单波三曲汉瓦,幽蓝外表下,二十四小时不动声色地为全屋造能。院落里则铺着天然碔砆石,孔雀和丹顶鹤四下闲逛,奇花异草遍植其中。至于屋里,是内敛的奢华,汇聚着全世界最柔软最舒适的卧床、沙发、蒲团,最古老的装饰摆设和最隐形的智能科技。在一楼餐厅,一张又长又宽的木头餐桌占据了半壁江山。该餐桌或者说工作台厚实笨重,古老质朴,上面布满了阿宝勒练习插花和剁鸡时造就的斑驳伤痕。大堂中央,是孩子们喜欢的晚上能照亮全屋的巨大的贝勒比手工地球仪。客厅里,一面墙整个为书柜,部头林立,奇书杂典,无所不有;一面墙整个为冰箱,打开来,像打开一座奇妙的花果山,云雾缭绕的山峰间,桃子宛若刚从树枝上摘下来。没有人能弄明白屋里面为什么总是一年四季如春。

    在二层,我们拥有两间卧房,一间只有十几平米,一间却有一百平。小的是我和阿宝勒的,大的是孩子们的。有时候我和阿宝勒也会搬到大房里和孩子们睡上一晚,被他们缠着讲故事,做游戏,在黑暗中,任凭小一点的、顽皮一点的像不安分的猪猡一样在你身上爬来爬去。这间卧房的床是一个大通铺,北方称之为炕。炕上能睡下上百号人,足够孩子们折腾。房顶是玻璃透明的,所以躺下来就能看到夜空。我们都喜欢躺在炕上往天上看。有时看到的是星星,有时是雨滴,有时是爬行而过的蜥蜴。看到星星孩子们就会犯困,看到蜥蜴就会惊奇地大叫,总有一个会站起身来,用小手指向蜥蜴向下呈露的肚皮。还有一次,我们看到了有金色尾巴夜行的狐狸大仙,于是全家老少一起惊呼,争先恐后地站起来观摩。

    孩子们在慢慢长大,而我们始终没有变老。因为几乎每隔一到两年,就会有一个新的孩子生下来。只要有婴儿存在,听着他们啧啧吃奶或咿咿呀呀,我们就无法变老。

    当然,我们还有父母。阿宝勒的爷爷奶奶还活着。我们曾想把所有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聚在一起,在水库边多盖些房子,大家一起生活,终老一生。但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以致未能实现。阿宝勒的爷爷奶奶岁数大,不宜远行,而父母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住蒙古包住惯了,短期来小住可以,长期就有些不适应,所以我们就定为每年春季和秋季各互动一次——我们去内蒙喝奶茶,或他们来鞋底湖采黄花。时间长短,全凭心情。我的父母没问题,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住在一楼,平时负责哄孩子或料理后院的花果树。我还有一堆的七大姑、八大姨和兄弟姊妹,赶上节假日,或心血来潮,他们都会纷纷赶来,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自由自在地开心一场。我喜欢大家族的感觉,我经常在想,如果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活着多好,那样我们就可以四代同堂了。

    我们还收留着一对夫妇,莲姐和分头哥。他们住在边楼——我们的别墅像古四合院一样,带着两个耳房,以及若干间平房。莲姐是山东人,分头哥是四川人,因为网恋走到一起,又因为合开网吧开到破产,因为破产走投无路,最后投奔到了我这里。莲姐是我妈娘家某位能扯上边的远房亲戚,钩得一手好线花,心地善良,最和我妈能谈得上来——她就是我妈拉来的。分头哥做过厨子,端地做得一手好菜。他做的清油番茄火锅,我们全家人都爱吃。分头哥留着溜滑三七小分头,人也滑溜可亲,是个乐天派能工巧匠,不但会弄火锅,还懂木工、水工和电工等各类杂活。因为这些,我授予他猪头山总管头衔。他屁颠上任,甘之如饴。他干活时总爱吹口哨,给孩子们编草灯笼、草蚂蚱时也是这样。孩子们都喜欢他。

    我们虽然住在山村,而且是山村的边隅,但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批客人。这些客人来自天南地北,身份也是五花八门,有名流权贵,影视红星,也有江湖术士。他们特意来拜访我。为什么要拜访我,这还有说吗?如果你知道我之前在大凉山开过演唱会、在奥地利表演过魔术、在大年三十导演过春晚等种种经历,就不会有此疑问了。来访者无论什么身份,我都一视同仁:由分头哥下厨施展手艺,大家吃上一顿麻辣山寨火锅各自散去。

    他们都以能见到我为荣,与我共进火锅时极尽誉美之词。我不为所动,但也乐得他们将我这种生活称之为隐居。鞋底湖实属偏远,他们有些需要驱车上千公里,下高速后又七绕八绕,辗转几十里崎岖山道,一路打探,最后只能将车停在山根下,步行八百米,才能找到我的居所。看到别有一番洞天的山里世界,人人叹为观止。餐桌上,我对他们津津乐道的外面的形势变化并不上心,对其不辞劳苦的千里求访行为也只是付诸一笑。我无意进入他们的世界。事实上,我的鞋底湖连有网络,只要愿意,天下事一搜即知。但那些烂事,又与我何干?

    我仿佛厌倦红尘,只寄情于山水世界。前前后后,我总共花了几个亿改造那些荒土野坡。阳春三月,我带领村民们遍植果树,依势造景,在裸露的岩缝种上山茶花和野杜鹃,对遭破坏的土壤进行修复和培养。秋分时节,我们除却水库边上的淤泥杂草,种上荷花和水莲,塘里放进小鱼小虾,引来野鸭、鸳鸯和鸥鹭。

    随着孩子的陆续出生和成长,我最终像变戏法一样,把原本穷山恶水的地方变成了风景如画的世外桃源。很多人慕名前来。当地旅游文化局也派人来与我恳谈,希望共同合作开发,将其打造为特色文化旅游景区。我拒绝了。我对他们说,不过是一座野园子,哪里来的特色文化?如果你们非得要以振兴乡村经济为由,把鞋底湖和猪头山纳入地方财政,那我就搬离这里。他们不敢。他们明白,离开“我”之后的鞋底湖只会成为鞋底,离开“我”之后的猪头山也只会沦为猪头。正如村长所说,我才是镇山之宝。

    因为改造有功,地方政府还先后授予我“生态明星”、“环保大使”、“美丽乡村魔法师”等诸多称号和锦旗。但我不喜欢这些。我把那些锦旗绑在棍头上用来赶猪。我只想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养眼养心,以及给我的孩子们创造一个山野烂漫的童年,其他任何附加荣誉对我而言都是一种负担。

    现在可以说说我那七个孩子了。他们四男三女,恰好穿插着出生。最大的是男孩,刚上小学,最小的才两岁,话还说不利索。这是山里农村,加上我也不怎么在乎,所以除了满八岁后直接上小学一年级,托儿所、幼儿园、学前班统统不上——这里也没有。我让他们自小在山野里历练,将如何识别可食用蘑菇和三十九种蚱蜢作为启蒙教育。上了学的,我也不操心,有我爸我妈和莲姐他们侍弄伺候——每天喊起床,盯着吃早点,代背书包,领下山到村里与其他小学生汇合,然后排着七歪八扭的队集体去村西头名为“马儿啊,你快些跑”的希望小学上课。学校是我出资建设的,名字是我起的,所有老师也是我聘请的。至于能教成什么样,我就不管了。我只希望他们开开心心、有个撒野的童年就好。

    但是名字我得给他们起好,这是他们以后闯荡社会的招牌。除了上学的那位我给起了一个正式大名叫王照君,其他的目前还只有乳名。从大到小依次为二丫、三毛、四喜、五官、六棱儿和七宝。据我所知,他们幼小的心灵似乎都表现出对这些看似将就的名称的不满。但也由不得他们,上了学就会给他们换好听的大名字了。

    盛夏时节,学校放了假,我带着七个孩子,分头哥一道,到水库的下游去打鱼。七宝走路不太利索,分头哥干脆抱着他走,抱不了几步,他就使劲出溜下来,磕磕绊绊地一路走一路摔跟头。还好小路两边都是茂盛的野草,摔不坏。

    我需要交代一下,我住的村庄名字叫野家沟,是一条东西向狭长的山中村,一共不到一百户人家。顺着最东头的鞋底湖水库,一条河蜿蜒穿过整个村落。河流到村西头,再走出村外二里地,地势陡然变了,变为垂直向下的石崖,水流到这里,变成了瀑布。瀑布宽约一百米,高约六十米,雨水充沛时,瀑水飞溅,声势壮观。逢上干旱,就只剩中间一条涓涓细流。我们打算顺着河一直走到瀑布,然后从边侧的山坡下到瀑布底端——那里形成为一个巨大的簸箕状的沙滩湾,湾里据说鱼虾蟹鳖的什么都有。我们要在那里打鱼。

    孩子们开心极了,一路上唧唧喳喳,像一群麻雀。我提着网,像孩子王一样走在前面。我对今天的收成信心满怀,不时在路过的较为宽阔的河面撒上一网,结果捞上来不少枯枝烂叶。

    现在算是雨季,加上前几天又刚下过几场大雨,我们走到瀑布时,水声隆隆。我站在瀑布顶端的某块岩石探着头往下瞅了一眼,顿感头晕目眩,于是赶紧撤回身子。孩子们倒是一点也不怕,敢在瀑布头上踩水玩。据我所知,村里的孩子们经常在这里比试胆量,看谁敢站的离瀑布沿儿更近一些。其中胆儿最大的一个一度站到距离崖沿只有二十公分,结果一阵水流经过,把他直接冲下瀑布。他顺着水床在瀑崖上跌跌撞撞,最后掉入下面的簸箕湾里,先是差点摔死接着差点淹死。这是当时旁观者眼里的担忧和判断。事实情况是,他毫发无损,从水里奇迹般扑腾上岸后,拍拍屁股回了家。

    我们顺著斜坡往下走,一直走到瀑布的正下方。现在我们就像站在一个大碗里了,三面环山,眼前是垂直陡峭的飞瀑,瀑下一湾池水。池水漫过沙滩、乱石沟,形成山涧,顺着山沟流下去,一直流向深山未知的地方。

    我们像进入碗底也像进入天堂。这里的景色实在太美了,银瀑飞溅,两岸的山坡长满了烂漫的山菊花。金色蜻蜓飞舞,碧蓝的天空就在头顶上。那湾池水清澈凉爽,靠近崖壁的地方幽暗一片。据说里面有个深洞,洞穿透崖壁而直通BJ。

    我拉好架势,站在沙滩沿上,往簸箕湾撒了一网。在孩子们的翘首以盼中,我缓缓收网,一条鱼也没看到,却打上来一只小水鳖,只有拇指盖那么大。但这已经足够孩子们开心的了。在所有兄弟姊妹夸张的尖叫声中,唯有五官不动声色,手疾眼快地将之占为己有,然后藏在手心里谁也不给。小五,我对他说,你这么稀罕它,就把你兄弟带回家养大。

    五官疑惑地看着我,说,我兄弟不是七宝吗?

    我和分头哥一起憋不住哈哈大笑。对,我笑着对他说,七宝后面就是小王八了。

    大家都笑了。七宝除了知道是在喊他的名字,其他一切都懵懂无知。看到我们笑,他也傻呵呵跟着笑。二丫把他抱起来,戳着他肥嘟嘟的脸蛋说,我爸傻,你也傻呀。

    后来我们打到鱼了,而且越打越多。打到差不多了,我们就把味道极其鲜美、俗称白水飘的鱼继续放养在旁边用细沙垒起的小水洼里,打量起四周的山景来。大奔(大儿子小名)和三毛想下水玩,七宝赖坐在沙滩上不起来,我就让分头哥留在原地,看着大奔和三毛,让他们只可以在湾边浅水区嬉戏,不可以到里面深水区——万一掉进通往BJ的那条深洞就不好了,同时照料岸边的七宝。其他人则跟随我,入山摘黄花菜。

    说实话,这里的景色虽然很美,却是混杂无章的,不像我的鞋底湖,有种人工修饰的精巧。但正是这种天然和粗野,让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当掐下第一朵黄花菜,旁边草叶上的尖头蚂蚱跳开,我恍惚与四十年前那个孤独而内心丰富的孩子相逢。

    ……

    有一种美好,只有你我知道

    ……

    我本来很白

    只是有一对憨厚而大意的山里父母

    他们在田间劳作时

    把襁褓里的我放置地头

    脸朝着太阳

    ……

    太阳很亮

    我睁不开眼只好一直闭着

    大人们经过

    都会爱怜地啧叹一声——

    这孩子,睡得真香

    ……

    我被活活晒成了煤球

    那是一种白天制造的黑

    后来再黑的夜也捂不回来

    ……

    我在山野里自由生长

    三岁就学会了人生第一项技能——

    在田间的羊肠小路上

    把路两边的牛筋草合拢,打成死结

    然后一声不吭地在附近游荡

    终于看到有扛着锄头的大人走过

    噗通一声

    被“草拌子”拌成狗吃屎

    ……

    那是我收获的人生“第一桶金”

    兴奋的心情

    像魂骤然起飞,像心酥成一截一截,难以言喻

    后来我再也没收获过那样的成功

    以及那样的心情

    ……

    八岁前我不知道什么是科学

    却能分辨出一千种大山里的植物

    并精确地知道哪种可以吃,哪种有毒,哪种可以入为药材

    至今我坚信

    有五百种是大人们的言传身教

    有五百种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

    比我大的孩子们都去上学了

    我独自沿着山坡一路向下

    路上纷拥的山菊花笑脸相迎

    我对它们的美视而不见

    一心想着瀑布下方水湾里的小王八

    我要去抓它们

    放在铺有绝世宝石的玻璃缸里养大

    ……

    我无视山花烂漫的美色

    却不能抵御长在坡沟旁野山莓的诱惑

    它们浑身是刺,但结着诱人的果实

    一粒一粒,像圆形的桑葚,鲜艳鲜红鲜甜

    我摘下最大最熟的一颗放入嘴里

    继续我的征程

    ……

    那是一滩神秘的大湾

    像盛满水的簸箕背靠着悬崖张开

    站在簸箕沿儿向上仰望

    瀑布就像百米巨人般矗立在眼前

    就在几天前,一小哥们从上方摔落

    然后完成史上最刺激的激流勇进

    除了魂差点被吓飞,全身竟然丝毫无损

    ……

    后来他说

    好像有双手在一直托着他

    ……

    我没找到小王八

    倒是在岸畔发现了一株蜿蜒的大姑娘裤腰带

    我把腰带上的红豆摘下来含在嘴里

    迎着就近的山风

    茫然不解地品味着所谓大姑娘的味道

    ……

    是的,大姑娘裤腰带是一种果实

    这种果实,如今我再也没发现

    那种味道,我再也想不起

    ……

    瀑布根下的水最深

    那里藏着一个谁都没进去过的老洞

    老洞深不可测,里面住着一头万年老鳖

    洞通BJ,老鳖通天

    ……

    村里只有一个人见过老鳖

    老鳖曾穿着黑色衣服在村头出现,是个男的

    见到他的人问他:你吃了吗

    他回以蒙娜丽莎式的神秘微笑,没有回答

    ……

    时光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我始终长不大——那时的一年比现在的十年还要长

    某一天,我坐在树下,嘴里叼着猫狗草

    幻想我十年后的生活

    ……

    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一阵风吹过

    一片树叶随着风落下

    叶子上伏着条“卜秋毛”——一种会蛰人的毛毛虫

    它掉落在我脖子上,蛰得那里像着了火

    我哇哇大叫,跳起身来,拼命拍打着脖子

    然后跑离这颗巨大的百年老栗篷树

    ……

    树下待不住,大人都在睡午觉

    我漫无目的又满怀心事地再次走进老山

    我穿着塑料鞋,衣衫不整,像个野孩子

    蒲公英落在我头顶上,宛若落英

    ……

    山里除了漫山遍野的野菊花,还有光腚花盛开

    那是一种赤裸裸的花

    完全没有叶子

    光溜溜一根杆子斜生出众多娇艳

    每遇到一颗光腚花

    我都会把鼻子凑上去猛地一闻

    然后像每个遇到它的小孩一样

    必须瞬间翻脸,并怒声喝骂一句——

    呸,真不要脸!

    ——它玷污了我们有关贞操的所有想象

    ……

    山菊花也好,光腚花也好

    即便再美,也只是一种静态的存在

    从来就不会成为男童世界的主角

    那些藏在柳树条下、日夜拱土的土鳖才是

    那些草丛间乱窜的山马甲、怪嗷和蹬蹬山才是

    ……

    能捉到一只凶猛的怪嗷

    是每个上山男孩的伟大梦想

    我愿对天打赌

    当前世上知道怪嗷为何物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

    路上,我曾遇到一只绿色螳螂

    它潜伏在一节树枝上,颜色与树叶一模一样

    但还是被我一眼发现

    那灵活的,可随意转动的三角脑袋出卖了它

    它长有硕大的肚子和两把大砍刀

    我盯着它看,它立即就挥舞起大砍刀

    拿出一副要与我拼命的凶狠姿势

    ……

    我怎么会怕它呢,我会武功

    但我觉得应该对敌手怀有敬意

    所以我屏息静气,扎开马步,

    双手成爪,对着螳螂一高一低缓缓竖起我的双臂

    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

    我会螳螂拳

    ……

    天地静默

    一人一螳螂默默对恃,谁也不先出招

    旷野里的风掠过

    天地骤然充满肃杀之气

    云卷云舒

    这场比武是高手与高手的对话

    ……

    从五岁起

    我就敢一个人走跌马坡

    跌马坡在大山深处,与地面呈九十度角森然矗立

    那是山里唯一且真正的悬崖峭壁

    只有走过跌马坡,才算有种

    ……

    我历经千辛万险,终于来到跌马坡前

    为了证明我有种

    我从斜里一直攀爬到它的腰间,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只有把身体弯成“C”字型,手脚紧抠在岩壁上

    并有尺蠖般卓绝全球的伸缩力

    才能保证不至掉进下方的深沟里摔成番茄酱

    ……

    在半空中横穿跌马坡时

    我再次见到了那朵“波波顶”,一种学名叫露娜莲的多肉植物

    我此番就是为了她而来,她是我全部的念想

    她像一尊迷你的观音莲花宝座

    安静地绽放在跌马坡正中、一个马蹄大小和形状的石坑里

    靠吸食天地间的露水活着

    人人都想品尝她的味道,却没有一个人能做得到

    ……

    她微胖而美,每片鼓胀的叶瓣都酸嫩多汁

    我垂涎欲滴,却无法品尝

    那个马蹄窝恰好处于跌马坡的最险峻处

    四周光溜溜的没有任何抓手

    你敢靠近采摘唯一的代价就是付出生命

    ……

    我只好默默看着她

    她对我的关注视而不见

    就那样绝世而美好,遗世而独存

    ……

    据我爸说,那个马蹄窝是我爷爷留下的

    当年他为了追杀一个日本狗子

    骑着马横渡悬崖

    结果一蹄绝尘,连人带马摔下万丈深渊

    马蹄踏处,留下了那个浅浅的马蹄窝

    跌马坡之名由此而来

    ……

    等来到大山后方的牛心洞

    我把露娜莲完全忘在了脑后

    洞中潮湿阴凉

    一颗巨大的牛心状巨石悬在头顶

    洞里有阴凉的潭水和沙子

    我在这里发现了一群刚出生的小王八

    ……

    我想把它们揣进裤兜里带回家

    却无意发现有一双幽深的眼睛在暗中观察我

    我吓出一身冷汗,那是老龟的眼睛

    它一动不动,隐藏在洞的最深处

    ……

    像被什么东西给魇住

    我竟然在类似于梦游的状态中与那头老龟发生了神交

    恍惚中甚至成了它子子孙孙中的一员

    某一瞬间,我能读懂它所有的思想

    也由此发现一个关于王八不能说的惊天秘密

    一直保密到今天

    ……

    我不敢说,也不能说

    那是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神秘通道

    用量子纠缠和平行世界都无法解释

    一旦我说出来

    我怕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会在瞬间发生改变,直至崩塌

    ……

    对于孩子来说

    夏天是美好的时光

    除了可以光屁股在河里嬉戏,还经常下雨

    下过雨后,地上就会到处冒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小怪物

    四脚蛇、花大姐、草鞋虫、球鼠妇……

    同时冒出来的还有很多陌生又熟悉的小玩伴

    ……

    当我们跨过涨满水的小河

    发现一群群担井勾(水黾)在水面上凌波微步

    它们的身材像蚊子一样细长,动作轻盈迅捷,倏忽来去

    那种绝世轻功

    我估计长着一千只手的神仙也难以捉到

    ……

    我们要捉的不是担井勾,而是对岸会飞的黄水牛

    这种水牛只会在雨中的山坡上出现

    黄甲黄身,头上顶着威风凛凛、穆桂英冲天翎般的两条长须

    须下是坚硬而锋利的嘴

    万一被咬上一口,那滋味跟被螃蟹夹住差不多——

    除了龇牙咧嘴,嘶嘶直吸气,别无他法

    对付它们最好的办法是松树枝

    ……

    当风起雨来时,拇指大的黄水牛漫山飞舞

    像一群无头苍蝇

    这时你就可以挥起松树枝

    啪地把它们击落在地

    一只一只捡回家,火烤油炸,喷香酥脆

    ……

    说到吃,可吃的东西真是多

    那些蘑菇、山葱和野韭菜在沟畔和松树下疯长

    逮住了就可以直接往嘴里生塞

    还有一片片的山苜楂和野荠菜

    喜欢长在有石头的缝隙里

    把它们剁成陷,包成包子的味道

    足以让世上最矜持的姑娘流下口水

    ……

    快乐远不止于此,雨后的傍晚

    吃过绝世晚饭——二十多个带篦帘印的饺子和一头蒜

    我挺着圆肚皮,拿起铁锨和罐头瓶

    钻到院后一片茂密的小树林里挖知了猴

    ……

    雨后的泥地滑不溜秋

    用铁锨一铲,就会露出一个个拇指般粗的洞眼

    每个洞里住着一位活神仙

    我用草棍把它们逗弄出来,回家倒扣在碗里

    第二天天亮,神仙变出一对翅膀,被我绑着飞

    ……

    时光荏苒

    随着满八岁的孩子越来越多,山里的“品位”和游戏也在跟着升级

    我们不再吃老杏树树干上渗出的琥珀状的腺体

    不再恶作剧地把狗尾巴草塞进对方嘴里,然后猛地一拉

    不再认真“趴猫”——

    人钻到鸡窝或草垛里,躲到半夜小伙伴全都没了还不肯现身

    ……

    当冬天来临,山野凋零

    我们的游戏升级为在村头“摔宝”

    跟着大孩子

    用报纸或他们课本叠成所谓的“宝”在地上摔

    “宝”分正反面,游戏的规则就是用你的宝打我的宝

    谁能把对方的宝从正面打翻到反面,谁就赢得那个宝

    为了增加自家“宝”被翻的难度

    他们往“宝”肚里糊地瓜皮、抹芋艿泥、甚至塞钢板

    无所不用其极

    ……

    除了摔宝,我们还“摔瓦”

    在凛冽的西北风里,像和面一样就着雪水和泥巴,最后捏成一个碗

    然后碗口朝下猛地一摔

    听那啪地一声脆响——摔出闷响也就是哑炮则会遭到小伙伴的嘲笑

    为这美妙一响

    手指冻裂、身陷泥淖亦不悔

    ……

    冬去春来

    这个春天却叫人说不出的惶恐

    如你所知,我满八岁了,要入学了

    这意味着有些东西要被终结,有些东西却要进来

    但有什么办法呢

    这是一种无法躲过去的钢铁般的大人们的安排

    ……

    学校里阳光明媚,我们幸福地歌唱

    我们学知识,我们跳毽子

    我们丢手绢,我们玩老鹰捉小鸡

    我们骄傲地戴上了红领巾

    但正如王小波所说:

    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

    我懂王小波

    我想庸俗唯一的原因就是时光不能倒流

    我们都经历过诗和远方,才活到眼前的苟且

    真正的诗永远不是押韵和对仗,正如真正的远方不需要长途跋涉

    它们是曾经的世界里屋檐下的风铃

    随风响,随耳听

    ……

    太阳快要下山,孩子们喊着肚皮饿的时候,我和分头哥收拾好东西,各自拎着鱼和黄花菜,伴着晚霞往回走。七宝睡着了,趴在分头哥的肩头上流涎水。其他孩子排成一队,三毛和四喜手里拿着棍子,边走边拨弄路两边的杂草。

    莲姐和阿宝勒已经把晚饭做好了,盘盘碗碗的在院子里摆了一大桌。家里还有两位新客人:看山大爷赵匡胤和放羊倌小二黑。一个是鳏寡老人,一个是村里唯一的老光棍。赵匡胤是真名实姓,赶巧和北宋那个开国皇帝重了名。小二黑则是我给起的外号,因为他排行老二,个子矮小,人又长得确实黑。是阿宝勒把他们留下的,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说这两位回了家也眼望着是瞎对付,索性留在山里吃酒。

    “老哥俩运气不错啊,”我边在院子里洗手边说,“赶巧打了几条鱼。”

    俩人嘿嘿笑着,小腿斜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几乎一个姿势拘谨地坐在方凳上抽着旱烟袋。分头哥行动麻利,三下两下把鱼开场剖肚,冲洗干净,拎到厨房红烧。莲姐和我妈则把黄花菜摘洗干净,烧开水一焯,做了个香油凉拌。前后不过十几分钟,桌上又加了两道菜。

    我邀请赵大爷和小二黑到正桌就坐,又喊来还在后院忙活的我爸。阿宝勒问喝什么酒,我说他三大爷和二叔都在这儿,还不得开瓶二十年茅台?两人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说喝碗地瓜干就行。我哪由得了他们?阿宝勒二话不说,去酒窖里搬出两瓶。

    七个孩子八个大人,坐在院子里,围着一张大圆桌吃吃喝喝。虽然是夏天,这里的风却是凉爽的,听得到四下的蛐蛐在欢快鸣叫。我们眼睁睁看着太阳消失在西山头,又眼睁睁看着浑圆的明月在湖上空升起,像看山野里的近景魔术。孩子们吃得快,塞饱肚子后就由我妈和莲姐带回屋子里玩。我们六个大人继续喝,两瓶酒显然不够,阿宝勒又拿来两瓶。六个人的酒量和酒风各有不同。我爸很有数,只控制在二两之内,浅酌慢饮。分头哥喝快酒,但酒量也就一般。赵匡胤和小二黑喝得仔细,像品尝琼浆玉液,洒掉一点都痛得直咂舌头。阿宝勒是女中豪杰,以我对她的了解,在座的男人加在一起也不够她喝的。我的酒量则完全随机,心情好喝一斤没问题,心情不好也许三两就倒。

    喝完那四瓶酒,大家都感觉差不多,兴高采烈地结束。小二黑很兴奋,非得牵一头羊来送我。我推拖不得,只好说,二哥,你先替我养着,等金秋十月,咱们烤全羊。

    客人走了,我妈和莲姐出来把残局收拾干净后,继续在孩子房里聊家常。分头哥回到屋里呼呼大睡。我爸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兼编柳条篓子。现在院子里就只剩下我和阿宝勒。

    阿宝把头依偎在我肩膀上,我闻到了她诱人的发香和奶香。

    “寂寞吗?”我问她。

    “一点也不,”她说,手指向天空的繁星,“看,谁说月亮和星星不能同时出现?”

    春来夏往,秋来冬至,我们很快在鞋底湖迎来了第十一个年头。当然,这其中我们也出去过,不止是呼伦贝尔,也包括非洲的尔塔阿雷火山和彝族自治州的布拖阿吼村,是的,就是我操办过音乐会的那个布拖阿吼村。这世界虽然操蛋,但总有一些美景值得欣赏,总有一些苍生需要关怀。我们也接待了很多访客和朋友,包括阿宝勒的粉丝团。我忘了介绍,阿宝勒是个先锋派画家兼怀旧派诗人,在全世界范围内拥有一批追随者。我们尽量善待每一位求访者,但谢绝那些来蹭流量的直播网红。她们的到来,只会徒增喧嚣和污染。

    我们过了一个大年,几乎把所有的亲属组织过来。社会的是非关系已经疏远,氏族的血缘关系不能再疏远。年三十当天,屋前屋后,山坡湖畔,我家散聚着一百多号人。有我大舅妈、二舅妈和三舅妈,也有我四姐、五姑和六婶。我们集体劳动,男人们在水库边上支烤炉架,生炭火,女人们在屋子和院子里和面、洗菜和杀鸡。孩子们负责贴春联,年轻人则绕着鞋底湖,布满一整圈大号的礼花。礼花是阿宝勒花了三十多万买的,她打算“用世俗五花肉般的绚烂,给山野开一次大眼”。

    我们从中午开喝,聊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也叹息某位亲戚的英年早逝。数不清的孩子在酒席间钻来窜去,狗在院子里啃骨头。人太多,坐不下就站着,站不下就上炕,气氛热烈,人人都是主角,个个都是服务员。

    喝到傍晚,分头哥在水库边把羊也烤好了,香气传遍四面八方。大家不顾天寒地冻,纷纷跑出屋,围着火炉兴致盎然地片羊腿,喝从阿宝勒老家捎来的奶皮茶,算是中场休息,也算是体验一下蒙古人的乐趣。屋里的女人们开始包饺子。这么多人,怎么地也得包上千个。按我的要求,饺子包好后必须放在由高粱杆编织的圆形篦帘上,这样饺子下锅煮熟后底部才会有一道道北方独有的篦帘印儿。照我看来,没有篦帘印儿的饺子都不是正经饺子。

    宴席断断续续,但绝不停止。等饺子一盘盘上桌,迎来酒局的第二波高峰。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大家纷纷端起酒杯,豪情万丈,就连平时一杯倒的三姨夫也是一口干。吃完饺子,我们拉着大的抱着小的,一起到岸边看烟火。

    十几个中大孩子拿着燃着的细香,兔子一般绕着鞋底湖飞窜,将一个个箱柜大小的烟花盒点燃,短暂的呲溜声后,水库的上空绽放出了一个巨大的、绚丽的、火树银花般的世界!在这世界中,美轮美奂、绚烂多姿是唯一的主题。随着烟花在空中滑翔般“啾——”地一声声炸开,争相涌现的画面除了绚丽还是绚丽。单一,无聊,带着某种奢靡,但还是太美了。烟花足足盛放了有半个时辰,直到我确实有了种“五花肉”般的疲腻感才算结束。

    据我所知,烟火象征着繁荣和富强,但我不知道依旧静谧的湖面和寂寥的山岭们对这来了又去、昙花一现的“花花世界”怎么想。

    酒局回屋继续。只要端起酒杯的人,谁也不允许放下,除非喝倒。我们要在今晚评选出王氏及关联家族“酒量十佳”,入围者由我一人奖励一台越野车。酒过了一巡又一巡,压轴的大菜终于隆重登场——那是需要男人才端得动,阿宝勒亲手做的一条五十斤大石斑。看到鱼,所有人轰然叫好,有了大宝鱼,还怕酒喝不下吗?

    过程中,孩子们奉献上了文艺汇演,在大堂中央煞有其事地报幕和轮番登场。我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评头论足。是的,我们不看央视春晚,我们看属于自己的山寨春晚——真正山寨里的儿童春晚。

    热闹一直持续到深夜。不用担心这么多人没地方睡,我们有的是地方。更何况,谁也不在意就地打个地铺,彻夜聊天到天亮。年,是我们聚在一起的由头,血缘,是我们相亲相爱的纽带。中国的家族千千万,每个家族都希望化解矛盾,每个家族都希望一辈子兴盛团结,我们做到了。

    是的,矛盾无所不在,无论是以国家,以民族,还是以个人为单位,亘古至今,都在龃龉不休。而所有的矛盾都是因为精神上的良莠不齐,物质上的贫富不均。没关系,有一座山寨就好了。

    我喜欢这样的山寨和生活。我知道山外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以及象征着现代文明的诸多运行法则和美好,那些所谓的社会主流、时代精英们也曾试图与我产生交际,并表现出极大善意,像对我敞开了海纳百川般的怀抱。

    但我一点也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