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朝局:无法自省,党同伐异
怎么办?
只杀魏忠贤、许显纯等少数几人,不杀阉党文臣,只驱逐阉党文臣,行不行?
那就是一切都符合了东林党的心意,是自己这个皇帝沦为了东林党的打手,让东林党在党争中彻底胜利,使朝堂上东林独大!是在野的东林文人蜂拥涌入朝堂、商税矿税一文也别想收上来、大曌财政崩溃、走向灭亡!
不杀阉党文官,大部分也不驱逐,把他们留在朝堂,与东林共存呢?会得到一个平衡的、有效率的朝廷吗?不会!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水火不容!到时候自己这个皇帝的脑浆子都会被吵出来。而且魏忠贤死了,朝堂上的东林更会振奋百倍的吵,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吵,必须“众正盈朝”的吵,必须让皇帝听话的吵!----而这仍然不是最大的危害。
最大的危害是对天下读书人形成的娇惯式的毒害----在这种情况下,不只是东林,连阉党文官都会感觉到皇帝的宽仁或者说面对文人集团的软弱。所有的读书人都会感觉到士林舆论对皇帝的威力,感觉到“刑不上大夫”这一传统对皇帝的威力,感觉到他们口中“宽仁”、“暴虐”、“明君”、“昏君”等辞藻的威力,感觉到仗恃。恶果就是,从此,能够对国家百姓有用的读书人会越来越少;飘飘然、高高在上、觉得就算贪渎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多卷铺盖回家的读书人会越来越多。
在自己建立班底、掌握一定的武力之前,自己不管面对没了魏忠贤阉党威胁的东林复社,还是其他的文官朋党,看似皇帝金口玉牙,实则很难有什么话语权,自己说出来的想法都不会有什么说服力,更别说执行力----无论是大曌万历年间还是史书上的崇祯年间,无论是顾宪成还是张溥,以他们为首的东林、复社对舆论和选拔官吏的操控达到了什么程度?
文官集团互相之间“党同伐异、坚决把对方赶出朝堂”、“为了反对而反对”对朝政的掣肘、对国事的败坏,彻底消灭了明末复起的任何希望。
极为危害华夏。
东林势盛、众正盈朝具体是什么样子、什么结果,究竟有多大的危害,看看大曌前几年的一系列大败就知道了。
脑海中的史书,明末天启、崇祯之时,辽饷加派沉重,却全压在升斗小民身上,民变因此四起,大明腹心生患。
眼前大曌呢?几乎一般无二!
与史书相映成趣!恶趣!
在被东金严重威胁、被北虏骚扰抢掠的同时,很像彼世史书上的大明末期:巨量的辽东军饷被加征到穷家小户身上的同时,成群的流浪农民犹如架好的干柴,已经时不时地冒起火星!只是还远未达到彼世几年之后高英祥、李自成动辄聚起百万流民席卷数省的程度,还只是点点火星。
但这巨额辽东军饷映衬下的点点火星足以让人确定,大曌内部的土地兼并已经达到了顶点,失去土地的农民已经太多。仍然有地的农民也承担了远不是他们该承担的巨额赋役。
而武勋皇亲、文臣武将、士子乡绅、富商巨贾则占尽了天下良田、占尽了开矿、经商的暴利,盘根错节地交织成一个庞大的特权阶层,聚集了天下九成的财富,却仍然不愿意纳一点点田赋和商税,使国家财政每况愈下。
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
最明显的,朝堂之上,谁若欲让这个特权阶层纳税,立刻会被攻讦为“与民争利”的贪鄙小人,这种攻讦从万历中期开始益发剧烈,“自己”的“爷爷”万历帝因为商税矿税就被君子清流们骂的狗血淋头。
除了还没发展到民变四起的程度,或者说民变还没有达到彼世两年后的程度,此世此时,大曌与脑海中彼世史书上的一切几乎并无二致。
东林党本身就是不纳税不服徭役的特权阶层的一员----此大曌同样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李三才,骂万历帝骂的最起劲,以反对征收商税矿税而出名,自己却生活奢靡,与豪商来往密切、饮宴不绝;最是反对向商人矿主征收商税矿税,但是对令穷家小户破家析产的沉重赋役却提也不提,他口中所谓的与民争利、民不聊生,只是针对商税矿税而言。
见微知著,此方世界,显然不止东林,几乎每一个取得功名的文人身后,都有一个迅速富起来的、不纳田赋不缴商税的家族,主动自我反省、自我革新的可能性极小,微乎其微。
万历中后期,顾宪成进入主管官员的吏部为官之后,吏部与言官呼应,在朝官员与在野士林呼应,东林党开始咄咄逼人,甚至利用“京察”考核官员之机,极力排斥异己,极力想要独占朝堂。
齐、浙、楚诸党或说与东林意见不同的官员自然不愿坐以待毙,于是抱起团来殊死反击。
朝堂之上因此恶斗不止。
党同伐异、主动出击也好,不得不应对、为求自保也罢,无论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勾连朋党、党同伐异、勾心斗角、无事生非成了大部分官员躲不过去的必修课,大部分朝廷官员的精力都用在将对方驱逐出朝廷、让自己这一方占据朝廷上,很少有人朝水深火热的小民看上一眼,更没有人向边疆山林中看一看,看看有没有毒蛇复苏做大、危害国家。
一切精力都用在把不同意见的人骂成小人邪党上。
时人有言,“今日之争,始于门户,门户始于东林,东林倡于顾宪成”,“今天下之言东林者,以其党祸与国运终始,小人既资为口实,以为亡国由于东林,称之为两党。即有知之者,亦言东林非不为君子,然不无过激,且依附者之不纯为君子也,终是东汉党锢中人物”。
及至“自己”的父皇泰昌帝登基,接受了周嘉谟的建议,开始召回东林诸人,泰昌帝登基仅八天就启用何乔远为光禄少卿,而东林大佬邹元标也是与何乔远同一天抵达京城的,同时还启用汪应蛟为南京户部尚书。
紧接着“自己”这个天启帝登基。除了太监王安、英国公张惟贤、阁老刘一燝、方从哲,东林党尤其是杨涟、惠世扬、左光斗、周嘉谟等人确实有移宫拥立之功,东林也因而得到了“自己”的信重。
信重之下,陆陆续续,高攀龙任光禄寺少卿,二年九月又升任大理寺少卿,十一月再升刑部右侍郎,四年八月,升为左都御史;冯从吾任大理寺少卿;孙慎行任礼部尚书;将汪应蛟从南京招致京城任户部尚书;邹元标任刑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左光斗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杨涟由从七品的户科给事中、兵科给事中一直升到天启四年从二品的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李邦华、郑三俊等人也进入六部,黄尊素、袁化中为御史,魏大中为吏科都给事中,周朝瑞为户科给事中,还有许多名声略逊的人分布在督察院十三道和六科当中;顾大章为兵部员外郎、刑部主事;赵南星先任工部右侍郎、左都御史;天启元年冬之前,周嘉谟为吏部尚书,之后是张问达,张问达之后赵南星接任吏部尚书;曹于汴被召为太常寺少卿,到了京城则改任大理寺少卿、左佥都御史,协助赵南星京察,京察后升为左副都御史。
这当中,方从哲被赶出朝堂,叶向高在天启元年十月再度成为内阁首辅。
出身福清的叶向高曾被钱谦益评价为“东林诸子,奉福清为伦魁”。
天启二年,王纪成为刑部尚书。
实权部门、三法司与科道言路俱在手中。
天启三年是“京察”之年,赵南星早已摩拳擦掌,就等着“京察”的到来,此时立刻在第一时间将“邪党”列为目标。
首当其冲的“邪党”就是被看做齐浙楚党领袖的亓诗教、赵兴邦、官应震、吴亮嗣四人。这四人都是六科给事中,官位并不高,但属于科道言路,在赵南星看来,科道言路代表着朝堂上的舆论,威力极大,六科怎能把持在邪党手里?因而坚决主张罢黜这四人。
因没有什么明确的罪责,当时的吏科都给事中魏应嘉反对处理过重,最多将四人外放出京,罢官就太过分了。
面对魏应嘉的意见,赵南星却是立时著作《四凶论》,将亓诗教、赵兴邦、官应震、吴亮嗣比作混沌、穷奇、梼杌、饕餮这上古四凶,主张除恶务尽,遵循舜帝流放四凶的做法,将今世之“四凶”赶出朝廷,唯有如此,方能有利于国家。最终,在东林齐心合力之下,这四人都被罢黜。罢黜的理由最终也并没有什么具体罪责,而是可笑的“素行不谨”。
此次京察中,王绍徽、徐兆魁、徐大化等人亦皆被罢免。
天启四年二月,癸亥京察结果公布,南北两京被贬斥者达三百三十八人,这当中,除了与东林对抗的所谓“党人”,还有许多不属于任何朋党的人,只是平素与东林意见相左,甚至有一些被认为是东林的人,只因素来温和持中、不愿激烈行事,此次都被贬斥,实为大曌开国以来绝无仅有。
一时间,吏部人事,刑部司法,涉及官员名声以及是否会遭到群起而攻之的科道言路、都查院监查大权,俱掌于东林之手,兼掌其他部寺,东林几成朝堂独大之势,也就是“君子”们心心念念的所谓的“众正盈朝”。
天启三年这次京察之后,东林之外,万马齐喑。
所有不肯依附东林的人,至此也都成了东林的敌人----不想党争也不行了,只要不赞同东林官员的意见,都是“邪党”,哪怕这邪党并未依附魏忠贤甚至也反对魏忠贤。
天启四年二月,京察结果公布之后,投靠魏忠贤的人急速增多。徐大化就是在此时明确投靠魏忠贤,并为魏忠贤引见了一大批人。后来钦定逆案中,有五十多人就是这次京察中被赵南星贬斥的,也是在被贬斥之后投靠魏忠贤的。
此次京察之前,魏忠贤不过就是个得宠的太监,身边环绕的也多是大小太监,没什么像样的官场人才;此次京察之后,朝堂上东林独大,而魏忠贤身边也开始人才济济、冠盖云集,后来连榜眼施凤来、探花张瑞图这样的科举大才都投靠了魏忠贤。可以说,正是万历二十一年癸巳京察中东林党的所作所为逼迫出了齐、浙、楚党,也正是天启三年癸亥京察中东林党的所作所为生生创造出了阉党。
可笑的是,就在此次为国家“考评官员、选拔栋梁”的京察之前,极受信重的东林已经占据朝堂诸多要职,在他们的俯视之下,朝堂千里之外,天启二年,广宁大败,辽西尽丧。
可笑!可叹!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