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肚肠
“咳......”
空旷的广场上,响起一声压在嗓子里的轻咳。
在王战与皇后张嫣说话的时候,魏忠贤与几位大臣向外行去。魏忠贤要去咸安宫,黄立极等几位阁老回自己的公事房,虽不在一个方向上,魏忠贤却顺着阁老们的方向走着。
见九千岁不开口,路上几个人皆沉默不语,黄立极轻咳一声,先开了口:“不知诸位对这“天启”之事如何看待?”
魏忠贤慢慢走着,没有任何表示,但是几人都知道,九千岁是在听他们说话,以往每次都是这样。
施凤来略微沉吟:“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此事非你我所能揣测,只要陛下无事、身体康健便好。”
施凤来年纪大,但中举太晚,得势太晚,既珍惜现在的位子,又没了年轻的锐气,加之性子本就温吞,故而向来唯魏忠贤马首是瞻。现在魏忠贤没说话,他的话便也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倾向,即使传出去,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施公说了等于没说。我是请问诸公,是否觉得陛下有些不同。”黄立极话中有些不满。
黄立极与魏忠贤走的很近,成为首辅之后,在朝堂上一直对魏忠贤投桃报李。当初山东巡抚李精白说山东出现麒麟,并以画像上奏,黄立极便在所拟圣旨中说“厂臣修德,故仁兽到”,吹捧魏忠贤。传说,当日魏忠贤举棋不定的时候,熊廷弼便是死在他的一句话上,‘夜半片纸了当之’,魏忠贤遂杀熊廷弼。抛开首辅的身份,他平日里也自视能谋敢断,隐隐有些自诩为首。
“呵呵,黄公莫急。人逢喜事精神爽,说的便是这人遇到了与平时不同的事情,精神上便会与平时不同。陛下此番说是去了一趟天上,实则......恐怕还是逢了生死之事,精神更是难免有些变化,因之而异于往日,有些平日未有之举动也是情理之中。陛下毕竟还年轻历浅,这养气的功夫难免不足。便是我等,遇到这险死还生的境况,也难免慌张。”张瑞图笑着圆场。
“那......关于宁锦之安排......”黄立即还是疑惑难解。
“若说陛下关于宁锦之预感,我也不知该如何解说,恐真是祖宗庇佑,上天眷顾,否则实无其他解释;陛下后来对敌我形势之条分缕析,亦堪称精到,的确似是上天启示,一朝觉醒了圣人之智慧。而且,陛下若是得了什么人指点,我等不知,九千岁岂会不知?”张瑞图边说边看向魏忠贤。
“嗯,并无他人接近圣上,诸公不必多虑。”魏忠贤微微点头。
黄立极听得魏忠贤肯定之言,略一思索,转向了今天有些出人意表的李国普:“不知李公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不过李某倒是想起了一句话。”李国普并未转脸,步速不变,边走边说。
“哦?不知李公想到了什么话,可否说与我等啊?”黄立极微微凝视李国普,抚须说道。
“当然可以说与诸公,也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不过是一句老生常谈而已,‘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李国普淡淡的说道。
“哦?不知李公怎会想到这样一句话?似乎,与当今陛下之事并无什么关联?”黄立极略一沉吟,有些疑惑。
“只因我觉得施公说的对,只要陛下无事、身体康健便好。”李国普面色淡然,步伐稳健,昂首徐行,向众人提出了反问,“敢问诸公,九千岁与我等如何能立于朝堂?”
黄立极等人听到李国普此问,微微一思索,均觉得有些难以回答。那些才德、报国之类的套话就没必要在自己这些人面前说了,可若直接说是因为魏忠贤,又有些拉不下脸来,毕竟诸人读的都是圣贤书,自诩圣人门徒,忠君爱国。至于魏忠贤与客氏之间,众人心知肚明,更是不能提。
一时竟无人回答。
“然......李公既有此问,想必是有以教我。李公是觉得因何呢?”却是崔呈秀想了想反问了回来。
“无非是因为陛下的信重。”李国普倒是直截了当,说出的话就像他的身材一样敦厚,“若非陛下信重,谁又当不得这大臣?所以我说施公说的对,陛下无事便好。陛下已然信重我等,只要陛下身体康健,久治朝堂,我等与九千岁多为陛下分忧解劳,让陛下越发信重我等,我等自然可以长久的施展报国之志,还有何好担忧?何必在这里疑惑揣测。以我之意,我等最重要之事就是多为陛下分忧解劳,让陛下心情愉悦、身体康健。至于陛下又有了什么新花样,我等只要顺着陛下的心意,让陛下高兴就是了。”
李国普故意说“新花样”。
“李公果然大才,大巧若拙之言让我等茅塞顿开,心中阴霾全消。”崔呈秀向李国普略一抱拳拱手,随即又问了一句,“不过以李公之见,陛下会时常上朝吗?”
“陛下是否时常上朝......不好说。不过依我看来,陛下上朝倒是好事。诸公试想,以我等与九千岁今时今日之地位,若陛下久不上朝,东林那些又臭又硬的伪君子可会无所作为?”李国普不答反问。
“这......定然有所动作。”崔呈秀皱眉说道,“在野,发动士林舆论抹黑我等;在朝,也许会上奏折弹劾我等窃据朝堂。”
“那如果陛下经常上朝听政呢?”李国普再次反问。
“依李公之意......”
“陛下若时常上朝,自然是乾纲独断,我等不过是提供意见以备陛下咨询,窃据之说自然不成立。我反而怕陛下沉迷于种种奇思妙想之中,上朝太少,若是哪一天忽然被东林的攻讦之言所迷惑,于我等十分不利。唉......”李国普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声,“陛下要清修,还说一年之内文武各安其位,若再亲自练兵取乐,恐怕真不会时常上朝。”
“嗯?......”听到李国普说到皇帝练兵取乐,魏忠贤的脸皮猛然抽了一下,旋即平复,脸色却不见方才那般放松。
“练兵取乐?”黄立极似是砸摸着滋味一般,缓缓地说出这几个字,随即摇头失笑,“真要像武宗老爷给自己封个大将军?嘿......”
一行大臣听到黄立极所言都有些失笑。魏忠贤听了,刚有些紧的面皮又松了下来。
这些人,除了熟读四书五经,也要熟知朝廷典章、故事,故而对各有特点的先皇都有很深的了解,自然都知道黄立极说的是什么荒唐事。
不过笑着笑着便都沉默了下来。
想想李国普之言,若是天子有一天忽然玩够了,忽然勤政,到那时,若真的认为自己几人窃据权柄,那天子自己不上朝就成了映照臣子窃取权柄的一面镜子。几人忽觉后背发凉,完全忘了开始的疑惑。
静默的行走中,魏忠贤心里一动,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与几位阁老告了个别,转身向咸安宫方向走去。
......
轩窗,书架,桌案,文房四宝。
府邸内,雅致简洁的书房中,李国普来回踱步沉吟。
之所以没有留在公事房,是因为虽没有在宫中表现出什么,但对他来说,今天的震惊太大了,似乎是见到了心中期盼已久的那种皇帝,他急于一个人不受打扰、不被窥探地静心思虑一番。
毕竟是正宗的儒门弟子,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对“天启”这种事是不怎么信的,但是这是皇上亲口说的,而且他能够感觉到皇上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难道只是因为惊吓?李国普微微摇头,疑惑难去。
若说惊吓,去年王恭厂巨爆,方圆十数里化为齑粉,死伤无数,连皇上仅剩的儿子也被巨响惊吓薨逝,皇上也受惊不浅。大臣们当时都上疏说这是上天对天子的警告,要求天子匡正时弊、重振朝纲,天子当时也确实下了罪己诏痛加反省,不过这时间也太久了些,已经一年了,才变化?
这些不一样,除了当大将军听上去很不靠谱,其他的似乎还可以,只是也看不出什么脉络。
李国普来回踱步,默然沉吟。
读书自然是正道。
四书和后汉书,一经一史,在李国普看来完全是相得益彰。
习武、清修也可以。皇上被客魏二人怂恿得荒废朝政,沉湎酒色,体虚气弱,收敛一下声色之娱、练练武、坐坐禅也好,免得早夭。至于是不是要像某位先皇一样炼丹修仙,且再看。
练兵也是当务之急。
当今大曌建州东奴反叛已十年,早已不是建州一地之癣疥。朝中诸公却宛如闭目塞听,始终不肯正视,东奴却屡战屡胜,已经吞并了整个辽东,威逼辽西走廊,屡有窥视山海之举。如此情势,国朝练兵也是应有之义。可是皇上亲自练兵,除了内操军那般武阉人,皇上何曾接触过军伍之事?莫不真就只是寻个新花样取乐?
最不可解的是,这些主意是哪里来的?尤其是宁锦之事,条分缕析清晰有理,是谁指点的皇上?皇上身边并无这等人,若是有,朝堂与边事也不会是今日之局面。
难道真是老天爷或是天上的哪位先祖?
李国普疑惑不已。
虽然已经很重视东金,但对于东金会不会进犯京城,李国普并没有往那方面去想。与现今所有的士子文臣一样,李国普对东金的认识仍然仅止于忘恩负义的叛贼,哪怕是已经吞并了整个辽东,窥视山海,仍然视其为叛乱,只不过是一场需要耗费大量钱粮的大叛乱,并不认为东金是一支需要正视的、足以越过山海关威胁大曌的力量。
这不是李国普一个人的问题。
大曌内部的特权阶层实在是太腐朽太安逸了,腐朽安逸到了被贪欲和特权的滋味遮住了眼、蒙住了心,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种种特权利益闪烁的银子般的光芒。
他们看得到东金的小,看得到大曌的大,却看不到东金那野蛮凶残表象背后的朝气,也看不到大曌盛大辉煌表象下的深重暮气、而自己就是这暮气的根源之一。
他们像吸血的蛀虫一样,已经蛀空了大曌这棵参天大树,食尽了血肉,却依然不满足的想要敲骨吸髓,依然没有人想到大曌会轰然倒掉。
或许,也有人想到了,却依然不在乎:若是改朝换代,自己引狼入室,在新朝就是从龙之功,地位说不定还能更上层楼。
李国普也是官场多年,儒门修心养气的功夫深湛,思来想去,便定下心来不再纠结怪力乱神之思考,而是决定在皇上读书上下功夫:若是皇上真的有振作之意,自己当争取在皇上经筵之时以圣人教诲引导之,将皇上导入正途,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嘿,就是不知道,自己这讲课的功夫比当初之孙阁老如何,能否让皇帝‘辄曰心开’?”想到这里,李国普摇头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