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阳错
皇宫的西偏北方位,咸安宫。
西暖阁中二人斜对而坐。
“能有什么事,皇上不过是受了惊吓,想要礼敬一下老天爷,养养身子。你到我这有半天了吧?说了那么几句就一言不发了,还摆出这副样子!做什么?皇上也说了,到时候让我仍然日日入宫,你还担心什么?”
说话之人妖娆的眉目间隐含煞气,面现轻蔑,坐于上首。头上珠翠冠,身上正红大衫,竟是类于宫中皇后。
正是大曌的奉圣夫人,客氏。
居移气、养移体,客氏以一介民女之身久居宫中,深得圣眷,连出入宫禁都如同自家,时日既久,势焰自然滋长,居然真让她养出一身威势来。此时情景便如同皇后对着一个老太监训斥一般。
魏忠贤早就习惯了,知她没有别的意思,二人也确实要结伴才能圣眷不衰,是以也不抬头,只是面有忧色地摇摇头说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在路上听得几位阁老所言后,倒也没什么太担心的。只是有一件我想不明白,皇上对你最是恋恋不舍,怎的今日性情大变,居然舍得不要你日日侍奉?还想到了镇抚司里的那些死剩种,还要练兵?”
魏忠贤的目光投注在地面上,声音缓慢、沙哑、低沉,透着些举棋不定的犹疑。
“有什么不明白的?皇上忽然昏睡,没准真是险些丧命,也许是恍惚着看见了什么神神鬼鬼,害怕也是难免的。其实皇上就是个孩子,也没见过外面的风浪,哪像你我,出身市井,见惯了恶棍青皮、穷鬼力夫为一口吃食争打得头破血流,路倒尸也不是没瞧见过。”眉梢一挑,客氏不以为然的瞟了魏忠贤一眼,神态轻浮。“再说了,你没看皇上也不舍分离吗?又没奈何。依我看,实在是吓得狠了。”
客氏注意力都放在了不让自己侍奉上,压根没注意练兵二字,神态轻松肆意。
“嗯......也是,皇上让把那些死剩种都放了,真有点吃斋念佛的意思。”魏忠贤想了想,客氏说得有理,长出了一口气,神态间稍微轻松了一些。
“你且放心,我最知皇上,过几日看我的手段!就凭那几个狐媚子,哼!”客氏双目轻阖,面孔微扬,鼻孔中挤出一声冷哼,艳若桃李的面孔立时显出几分戾气。
“你近日还是不要再去内宫,且消停一段时日,看看再说。皇上一意清修,让后宫也都陪着清修,你不要去触霉头。”魏忠贤抬眼看了一下客氏,赶紧出言拦下。他可是知道客氏的脾气秉性,生怕她在事关皇帝生死安危的清修大事上触怒了皇帝。
“哼,说起这个我就生气。皇上是我奶大的,视我如娘亲一般,她们竟敢不拿我当长辈,居然还敢争宠。早晚让她们这些狐媚子一个个都不得好死!”客氏柳眉倒竖,语声恨恨,也是感觉有些奇怪,“也是,皇上居然舍得不让我常伴左右,清什么修?看来此次皇上确实是吓得狠了。不过,这要是万一皇上没忍住,哪个狐媚子怀上了,可就不好了。”
说着说着,客氏的语速慢了下来,语气越发的阴寒狠毒:“到时候,还要费我一番手脚。你我可都要盯紧了些。”
“好了,早说这些事不要挂在嘴上,你就是不听。皇上如今性情变化,也不知是一时还是长久如此,你莫要轻举妄动。我把皇上交待的事情办的精心些,你还像往日一般,哄得皇上高兴才是你我的根基。”魏忠贤极不愿意客氏将过往的那些作为挂在嘴上,语气稍有些重。
“我知道,不过你说皇上真能每天读书?丁绍轼死了,孙承宗又不在,皇上最喜欢听孙承宗讲。还要像那些士卒军汉一般习武?还要练兵?皇上会练兵嘛?”客氏捧起明黄色的茶盏,抿了一口,有些疑惑又有些慵懒的看着魏忠贤。
她这时候倒是想起了皇帝要练兵,不过还是没当回事,只是随着读书习武一块问出来罢了。
“读书习武,想来,不过就是像你说的,被吓的狠了,想读书习武、克己修身一番,礼敬一下上天。孙承宗又不在,皇上随便读一读,在老天面前做做样子罢了。至于练武嘛,那是要下力气打熬筋骨的,皇上不是将门子弟,什么时候吃过那种苦?我唯独还有些放不下的地方就是练兵,这心里一会上、一会下。皇上练什么兵啊?说起这练兵,我就想起前几年孙承宗要带兵进京那次。不瞒夫人,当日......我是真害怕呀!虽说后来知道他没带兵,可今天想起来,这心里还是冷飕飕的。”再次说到练兵,魏忠贤眉心的川字纹又深刻了起来。
现在,魏忠贤根本不关心读书的事,只对练兵七上八下,一会轻松,一会紧张。
“我把皇上从小带到大,还不知道皇上爱玩?练兵啊,就是你那些内操军没什么新鲜了。皇上连流民书生都要,就是图个新鲜。也不知......皇上在睡梦中见到了什么?难到真的见到了哪位勤政的先祖?还是真见到了老天爷?居然要清修!”客氏不相信逸乐惯了的皇帝能去吃那份苦,反倒最不担心练兵,仍然耿耿于怀于令她不能与皇帝相见的清修,但是对于皇帝的变化也还是难以索解。
“也是,说练兵,我看皇上还真是不脱爱玩的性子,没准真像武宗老爷一样,自己给自己封个大大的官,封个大将军,说不定还要像武宗老爷一样御驾亲征,呵呵!”听了客氏轻松肆意的话,魏忠贤还是轻松了下来,尤其是想到了武宗之后,终于放下了不安稳的心。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摇摇头,嘿然笑出声来。
“那你说,皇上会不会也像武宗老爷一样在外边弄个别府,到时候,那些东林的蠢货想见皇上就得去边镇,要不然就见不到。哈哈哈哈......”越说越得意,客氏忍不住大笑了出来,满头珠翠乱颤,容色愈发妖冶。
“嗯?”魏忠贤闻言悚然动容,眼珠微转,寻思了片刻,不由得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妙,秒,太妙了。夫人一言惊醒梦中人呐,夫人不愧是我的福星。”
客氏眉目微挑,斜觑了魏忠贤一眼:“你今天才知道我是福星?你又有了什么好主意?”
“哪里哪里,早就知道夫人是福星,只是夫人今天又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想好了,就按照夫人说的办,我要全力相助皇上练兵,争取早日让皇上当上大将军,早日在边镇设立大将军府,早日御驾亲征。”魏忠贤越说越兴奋,沙哑的话音越来越快,法令纹都平展了不少,“对,就这么办,就算皇上一时没想到,我也要想办法提醒。”
“那还不简单,只要说说当年武宗老爷有多威风,在宣府镇的将军府里有多自在,不受那些文臣的烦,想干什么干什么,不就行了?皇上一定会欢喜。”客氏反应过来,轻笑间便拿定了主意。
“夫人言之有理,就按夫人说的办。”彻底放松下来的魏忠贤笑眯眯的向客氏拱手一礼。
“那些个死剩种你准备怎么办?真就这么放了?不如就在今夜......”客氏保养极好、望之温润如玉管一般的手指微并,做了一个斩杀的手势。
此时,朝野传说的客氏,展现出了丝毫不将人命放在心上的毒辣与决断。
看到客氏的手势,魏忠贤收敛了笑容,琢磨着客氏的主意。
魏忠贤可是知道,自己这位对食虽为妇人,却毫无妇人之仁,心思毒辣至极。当年自己得势之后,将王安发配到南海子,将欲斩草除根却略有不忍之时,就是眼前妇人的只言片语让自己下定了决心,可以说王安就是死在那只言片语之下,自己现在还清楚记得:
“尔我孰若西李,而欲遗患也?”
你我谁能跟光宗西宫贵人李选侍相比?连她都被王安联合大臣逼得移宫僻居,你不杀王安,要留下后患吗?
自己因此才下定了害死王安的决心。
魏忠贤回忆着,琢磨着,半晌不语。
......
魏忠贤沉吟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在皇帝情况不明的时候不要多生事端,说道:“皇上不让他们上奏,就是不耐烦见他们。等到皇上在外设立了大将军府,他们就更不可能再见到皇上了。此时,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不要惹得皇上不高兴,得不偿失。”
“那就这么办吧。那些死剩种,就算将来上几十封奏疏,也得经过你的手。再说了,再多的奏疏也休想比得过本夫人的一碗羹汤、只言片语。”客氏得意的说道。
客氏本也不是十分在意那些镇抚司里的蝼蚁,方才的主意,不过是习惯性的要斩草除根罢了。
“夫人善断,不让须眉,就这么办,嘿嘿嘿嘿......”
“咯咯咯咯......”
桃李面孔发出的笑声中,四周的宫女太监噤若寒蝉,宛如泥塑木雕。
......
东方的宫殿中,官位、肥缺、钱财诸般利益算计暗流涌动的时候,因军饷不足而苦苦内求、向自己的子民身上连番加征压榨的时候,极西的大海上,一张张白帆吃饱了风,向前鼓出半圆形,几十张一簇,挂在高高的桅杆上。白帆横向也远远超出了船身,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海面上巨大的云朵,在海风的推动下,带动着如海上楼阁般的武装商船,穿梭在无形的航线上。
这些航线有的通向柱洲正南的、被柱洲西人称为黑地兀皮亚的大洲,那里有他们命名的象牙海岸,黄金海岸。
对于他们来说,这些海岸就是无尽的象牙和黄金,是无尽的财富,是财富换来的爵位,是与皇室交往的机会,是富丽堂皇的舞厅,是挥着鸵羽小扇、香风阵阵的贵妇小姐。
有的航线通向大海对面被他们称为亚墨利加的大洲,那里同样有黄金,有白银,有他们开辟的广大的种植园,有熬制蔗糖的厂坊。还有头上戴着雄鹰的羽毛、脸上涂着白垩、红土、身上挂着鲜艳的木头、石头、骨头串成的项链,古铜色的面庞上充满了勇敢与绝望,挥舞着石斧妄图夺回家园的当地人。
有的航线则连接于黑地兀皮亚与亚墨利加之间,航线上的商船装着满仓的黑皮肤的奴隶,驶离黑地兀皮亚,将这些黑皮肤的奴隶运向亚墨利加的种植园。
还有的航线更遥远,沿着象牙海岸和黄金海岸继续向南,在最南端向东折过去,越过遥远的黑地兀皮亚洲的最南角——他们称之为好望角的地方,再折而向北,经过慢八撒、木骨都束,继续向东,跨过被大曌称为西洋的更宽广的大洋,到达爪哇,到达吕宋,到达大曌。
来到大曌的船上装载着黄金、白银、香料,运走满船的丝绸和瓷器。
波涛汹涌、狂风巨浪之间,一忽沉入波谷,桅顶白帆都已不可见,一忽涌上波峰,宛如水蓝色山丘上的巍峨宫殿。
高高的天上,羽毛雪白的信天翁迎风翱翔,小巧的海燕电闪般穿梭,黑背红腹的军舰鸟则不知从哪里猛然冲出,企图吓落信天翁口中的鱼供自己饱腹。
在这些天空精灵的眼中,片片白帆遥遥相接,宛如珍珠项链,跨越万里,从一个大陆连接到另一个大陆。
项链上的珍珠数以万计。
每一颗珍珠都不会在大陆边缘长久停留,它们总是在风浪中不停的移动,直到某一天沉入海底才会彻底静止下来。
无数的船主、投资者在海船往返一次之后变成受人羡慕的富贵绅士,拥有了某一座古堡,一座葡萄酒庄,开始出入于舞会,甚至因为巨大的财富而出入于宫廷。也有许多人在某一场巨大的风暴中葬身海底,成为酒馆里别人口中唏嘘的谈资。
每一艘船只的靠岸,都会下来许多水手,引来许多码头苦力、流氓和酒鬼。船上的水手有许多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只不过在船上下来之后腰包就鼓了起来,请得起几杯朗姆酒了。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在哪个港口都不缺乏的浓妆艳抹的女子。
无论如何,整个柱洲大陆上,无论哪个国家,宫廷中,广场上,酒馆里,街巷边,许许多多人都在议论着身边的暴发户,议论着远方,都在把目光投向大海之南、大海之西,都在畅想着遥远的、遍地是黄金的古老国度,都在挣扎着要不要在大船下次离开时随之而去,去冒险,去发财。
国王渴望着拥有更多的国土、更多的臣民、更广大的权柄;公爵贵族渴望着让自己的财富翻倍、翻十倍,渴望拥有更多的农庄、农庄拥有更多的奴隶;冒险家渴望着一趟暴富,受封为爵士,成为舞会上受欢迎的绅士;一文不名、衣衫褴褛的酒鬼穷汉则渴望着能在遥远的彼岸拥有一块土地、成为一个小地主,从此过上温饱的生活。
无论国王与酒鬼,这一方大陆上的人,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天选之民,远方的土地和财富就应该属于自己——这是独一真神在地上的代言人给予确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