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围城
从京城东门出发,沿着燕山山脉一路向东,经通州、蓟州、遵化、永平至山海关,出山海关向北经前屯、宁远、塔山,行至京城东北方九百里外,就到了目前大曌的辽西前线,锦州。
此时的锦州城被数不清的炊烟烟柱所围拢,每一道烟柱下面都是一口行军大锅,锅下木柴噼啪作响,锅盖边沿热气四溢。
围着锅转的是身上没有铠甲的奴才,一个个骨瘦如柴、破衣烂衫,佝偻着腰,没人敢站直腰身。
无数的锅灶间是一片片帐篷和身着棉甲的军卒。
棉甲分红、黄、白、蓝,颜色分明,与附近的旗色相应,细看之下,有些棉甲镶着不同颜色的布边,依甲色和镶边的颜色形成八种组合,四色八部,所有的军卒按大旗和棉甲的颜色各据一片。
骑马绕城跑一圈或是在城墙上俯瞰就会发现,八种旗色的大军已经将锦州城团团围困。
东金八部,六万大军围城。
离城几十步开外,一辆辆被火炮击毁的盾车,支离破碎的散落在那里。
城墙下,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那是因为离城墙太近而无法抢回的尸身。
显然,城外的大军攻城方止,正在埋锅造饭。
锦州城墙上则刚换上了一批吃饱了饭的守城军卒。
城北一处垛口前,站着几名军将和太监。当先一个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剑眉虎目,颔下一捧寸许长的短髭,微有斑白,正神色凝重的眺望着城外的敌军大营。
中年人身上的铠甲有些陈旧破损,有的破损明显是新创,身旁并立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太监。二人正是锦州守将、之前驻扎在前屯的平辽总兵赵率教和充当监军的镇守太监纪用。另外三名将领,一是副总兵朱梅,一是前锋总兵左辅,还有一个是参将金国奇,三人趁后金攻势暂歇,从其余三面城墙赶过来与赵率教议事。
“圣上真是料事如神,若非圣上让那几座城的人提前撤回来,又给咱们送来一批粮草、火药、炮弹,咱们现在可没这么好过。”手抚城头的赵率教看着城下,对纪用说道,“不说火药炮弹充足,单说那几座城的工匠和军械,都得落在东奴手里,工匠可跑不过东奴的骑兵。”
“是呀,圣上确实料事如神,明见万里。不过也不稀奇,圣上乃是天子,自然得上天眷顾、祖宗庇佑。听来传旨的人说,皇上睡了一觉就得了上天的启示,知道了许多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根本不能知晓的天机,智慧大增,洞明烛照。皇上本就聪明天纵,这一来,恐怕诸葛孔明也拍马难及啦。”
镇守太监纪用满口谀词的赞美着自己的皇上“天启帝”。
“哦?不知镇守大人可否讲一讲,这上天启示究竟是怎么一会事?你我可都听来传旨的大人说了,皇上运筹帷幄,把咱们这的形势和东奴的心思看得透透的,这才决定集兵固守。还紧急运来火药炮弹,这不东奴就真来了。”赵率教转头看向纪用:“我还是觉得,皇上这是长大了,书读的通透了,有了诸葛孔明那样的真本事,无关上天之事。这老天爷要是有这般好使,这些年,咱们这辽东是怎么丢光的?”
纪用被派到这来,实际上就是皇帝派出的内宫监军,只是名为镇守太监,所以赵率教还是称呼其为镇守大人。
赵率教是真想听,心中好奇之余,也没注意自己说出了辽东的丢人事。
自从听了皇帝让人口传的那几句话,赵率教就一直在心里琢磨,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时也运也命也”,意思是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以前的败绩被人奏本了?可也没有满意的意思;说知道自己是杀过鞑子的忠臣猛将、相信自己能打赢,这又显然是好话。自己当然是忠臣,可自己都不敢说自己是猛将:是杀过鞑子,可在辽东,面对东奴,败逃的次数比杀鞑子的次数多。
赵率教一直没琢磨明白。
“将首”二字,赵率教初听时很激动,过后细一想,都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提起自己,还让人给自己带话。是为了激励自己卖命死守?可从坚壁清野、集兵固守来看,又明显不像,明显是英明之相。
朱梅、左辅和金国奇也是好奇。他们自然知道纪用作为魏忠贤的亲信内官更容易知道宫中的消息,所以虽没有如市井好事之徒一般失态的往前凑,却也在旁边露出了倾听之态。
“赵大人,皇上有运筹帷幄的真本事不假,皇上原来不就关注边事?但这上天启示也是真的。是皇上自己亲口说的,得了‘天启’,此事千真万确。皇上事后还召见了九千岁和诸位阁老,虽没有对九千岁和阁老们细说,不过想必是已经能知过去未来,今日之事便是明证。咱家可提醒赵大人,真话告诉了大人,大人以后说话,可得注意着点,千万莫要乱猜测。”纪用嗓音尖细,说话慢条斯理。
“‘天启’之事乃是宫中之事,本不是咱家这个奴婢应该乱说的,不过与大人共事这许久,咱家佩服大人的忠勇,既然咱家知道了,就冒着风险告诉大人,大人莫要不当一回事。”
贪利的习性改不了,朝野早晚会传开的事情,纪用还是习惯性的拿来卖着人情。
“镇守大人说的是,想必是上天庇佑我大曌。”赵率教顺着纪用的话说道。
赵率教再粗豪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犟,否则就不是犟,而是傻。
“好教赵大人得知,皇上不但运筹帷幄,而且还要亲自练出一支天下强军。此次东奴退去之后,赵大人可要好好操练一下你手下这些人,别到时候入不了皇上的眼,都得解甲归田。”纪用是笑着说出这些话的。
其实皇上练兵这个事,所有知道的人,没人真当回事,都以为皇上又想出了一个新玩法。
“哈哈哈哈,确实该如此,这帮兔崽子确实该好好操练一下了,咱不求胜过皇上亲自练的兵,至少不能输太多吧?要不然皇上要咱们这老军伍干什么,不是养了一群废物?”赵率教哈哈大笑,心里也没当真,话自然还是捧着说。
“不过镇守大人,我这还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朱大人,左大人,金大人,你们也帮我想想。”赵率教想起了一件事,“咱们要不要像袁大人那样,给东奴来一个假议和?多拖几天是几天。这大热的天,多拖得几天,东奴可比咱们难受得多。”
“嘶......嗯......议和不行,接着诈降可以。这一嘛,身份不对,将军不是巡抚,更无朝廷诏命,说议和太假了,红歹不也是一直派人劝降嘛。再说了,巡抚也无权擅自议和,袁大人,嘿嘿,咱们就不说了。这二嘛,怎么打,怎么守,怎么骗,将军自可临机决断,这是兵事。可是跟东奴议和,这可是国事,虽然是假的,传出去也还是不好,朝中那些大臣,一张张嘴是什么德行,大人不会不知道吧?尤其是那些言官,‘议和’二字落入他们耳朵里......哼!”说到最后,纪用面色阴阴,“袁大人如此做,只怕未必有什么好结果。”
“嗯......镇守大人说的是,确实不可不防。”赵率教有点咬牙切齿,想起自己的过往,对纪用所说感同身受:
天启元年,辽阳陷落的时候,自己独力难支,并没有战死在城中,而是逃了出来,事后侥幸被免了死罪。后来过了两年,鞑塔尔虎墩兔部落劫掠,被自己捕杀了四人,结果与自己有隙的佥事万有孚借机旧事重提,把当年自己败逃之事又报给了王象乾。
虎墩兔部一向是受总督王象乾招抚的,王象乾觉得此事令自己失了颜面,居然又将旧事报给兵部尚书董汉儒,要重新论自己的死罪以取悦虎墩兔部。若不是孙承宗求情,自己现在埋在哪都不知道,骨头渣子都被虫子嗑没了。
“这些只会耍嘴的狗东西!”念及过往,赵率教心中暗恨。
朱梅三人也是微微点头。朝中文官的德性是什么样他们也很清楚。
“那,咱们要不要提醒一下袁大人?”赵率教和纪用商量。
“嘁!袁大人岂是能听人劝的?再说了,现在信使出去,若是落入东奴手中,反倒误了袁大人的事。没准袁大人能用假议和骗过东奴呢。”纪用白面阴沉,哂笑着说道。
赵率教没再坚持。
赵率教知道纪用是魏忠贤的人,魏忠贤似乎不喜袁大人,袁崇焕也讨厌纪用和刘应坤这两个太监坐镇军中,所以赵率教不好再多说。
“来人,再传令叮嘱一遍四门,让他们仔细着,除非是值守的队伍,否则任何人胆敢靠近城门城墙,立斩。”赵率教转过身,“朱将军,老左,金将军,你们再巡视一遍各城门,一定要用咱们自己人。还是之前那句话,不是信不过新来的兄弟,只是东奴细作厉害,你我小心无大错。新撤回来的那些人可以跟咱们的人一起上城,城门必须得全用咱们自己的人,我和监军大人再去巡视一遍城墙。”
“大人尽管放心,我等这就亲自巡视,安排上熟悉的弟兄。”老将军朱梅和左辅、金国奇转身带人离去。
“镇守大人,咱们不来这假议和拖几天,你说这援兵能来得及吗?”赵率教还是有些担心,不死心地问道。
“援兵?大人不会真觉得还会有什么援兵吧?再说了,援兵又能有多大用?咱大曌这些年的援兵,哪个打胜仗了?”纪用负手看着城下占满视野的后金军营,手指一下一下叩着手背,尖细阴冷的嗓音刺人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