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蝶翼
袁崇焕静立大堂,久久不语。
依照钦差的要求,忙碌了一番,召集了所有未在城上值守的军将士卒,钦差在所有人面前公开宣读圣旨。之后袁崇焕郑重其事的接了圣旨,回到大堂就是这副样子。
毕自肃等人也同样是静立沉思。
准奏调兵本是好事,但此次的圣旨内容给了袁崇焕等人极大的震撼。
白话圣旨,军前宣读,皇帝并未如猜想中进行战前抚慰、许下赏格,反而着实的用大白话打了老辽民的脸,刺激了这些辽东军民的血气。
准奏调兵的圣旨给了袁崇焕一种感觉,皇帝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似乎对东奴、对宁锦、对自己,都有一些无法言说的了解,似乎在天上静静地俯视着一切。
袁崇焕也听说了,这两次都是皇帝乾纲独断。上一次,集中兵力,放弃小城,运送粮草弹药,或者还可说是“天启”,是祖宗庇佑;这一次,对大曌军队战力的看法,将孙祖寿、满桂、尤世禄和尤世威直接集中调至宁远的果断,对东奴不敢进逼山海的分析,则完全可以说是眼界高远,行事果断。
宫里传出的消息,前几天皇上昏睡了过去,醒来之后,亲口说自己得到了“天启”。袁崇焕向来自负才学,对这些怪力乱神是不怎么信的,可这一次的圣旨清晰的表明,年轻的皇帝,突然脱胎换骨。
顺着这个方向看下去,读书、习武、清修、练兵,皇帝这是真要励精图治、做千古圣君?
还有,皇帝提到自己的那几句话,尤其是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依国家民族利益决断”,袁崇焕未听过这样的词句,但是完全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深深地感受到其中的大义。可是为什么?难道圣上对自己的某些做法不满意?自己可都是为了大曌啊。
袁崇焕思来想去,直有被皇帝洞穿肺腑之感。
为了大曌,为了伸展自己胸中抱负来匡扶大曌,自己不得不昧心讨好;自己已经打算给魏忠贤立生祠了,却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为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以便让自己能继续施展一生所学,经略辽东、收复失地。为了做报效国家的忠臣,自己却要向魏阉这等奸佞讨好,真是可叹可笑。想到这里,袁崇焕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眼望着堂前的虚空,怔怔的出神。
其实袁崇焕自己都没发现,在内心当中,至少是潜意识里,他是没把皇帝当回事的。细究起来,袁崇焕的心里始终是把皇帝看做“小皇帝”,这确实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潜在看法。
袁崇焕前后自相矛盾的奏疏就是这种潜意识的体现:
说“逐步而前,更迭进取。战则一城援一城,守则一节顶一节。步步活掉,处处坚牢。守关与复地不得分作两截功夫”,“以六万守四城,奴即百万何敢飞越?从此且耕,且筑,且前,夷来我坐而胜,夷不来彼坐而困,前后四年便可制胜”。
就在前几天还说“战则死战,守则死守,而锦义,而广宁、辽沈,步步打实做去,何忧夷哉?”
前后的意思很清楚:自己能步步为营,东金来攻则一城救援一城,能一直把城筑到辽东、把东金活活憋死,咱们大曌只要坐等胜利即可。
可东金大军真来了、兵临锦州城下了,又说“贼奴有累胜之势,而我在积弱之余,十年以来战栗畏敌,如今仅能办一‘守’字......故臣不敢以四城之兵而远救锦州”。
意思也很清楚:咱们屡战屡败,没有胆气,宁远军兵不能出战,只能死守,连锦州都不能救援。
这些说辞明显前后矛盾。一会说自己可以步步为营取得最终胜利,四年便可;一会又把东金的战力捧上天,说军将“战栗畏敌”,只能守城,不能出援。
种种前后矛盾的说辞,其实根子就在于没把皇帝当回事,至少是没把皇帝当成一个成年人,所以顺嘴就胡诌,就像随口糊弄小孩一样。
彼世的袁崇焕说五年平辽,后来在己巳之变后被崇祯凌迟,不能说与这种随口胡诌说大话的习惯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今日之前,此世的袁崇焕还是这样的习惯、这样一张嘴,只不过现在被皇帝轻轻点破了。
袁崇焕怔怔出神,大堂中一时寂静无声。
“咳,大人,今日已是十七,东奴围困锦州已有七天,吾以为......呼应锦州宜早不宜迟,迟恐生变。”却是参将何可纲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虽然锦州集中了兵力,亦有足够的粮草弹药,但终究有一部分兵力是弃城而入锦州,难免人心浮动。探马消息,东奴由奴酋红歹亲自领军,攻势激烈,吾恐锦州久守有失。”
何可纲眉眼温和,三缕长须,风度儒雅,不似武将而更类文臣,言语之间总是给人一种宁定的感觉,军中也多以“儒将”称之。其实这个“儒将”的内心极其端方,性情极其刚烈,只是这种刚烈大多数时候不外显罢了,平时交往根本看不出来,平日言语中也极少与人争锋,只有极少数多年老友才知道。
今日看到祖大寿和袁崇焕的态度,何可纲自然明了其中的关节,可是内心使然,仍然还是出言表态。尤其是援军不日即到,何可纲担心,若是满桂到了之后袁大人还是如此态度,诸事恐怕不美。
“有圣上事先的指点,还有充足的粮草弹药,各城池屯堡汇聚之下,兵力现在已近四万,锦州只要人心不慌,自保当无虞。”袁崇焕回过神来,看看何可纲,扫了祖大寿一眼。
袁崇焕这倒不是强辩,在王战预先安排的坚壁清野策略下,袁崇焕是真的认为事先已经有所准备、集中兵力的情况下,锦州不会有事。
袁崇焕对手下宁远守军战力的认识也很清醒:
虽有祖家本地这一部分敢打敢拼,但野战最多是不败或不大败,难言取胜,还要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
保住辽西的家园田产,祖家这些军将有十足的抵抗意愿;拼命为国杀敌、直捣黄龙却不是他们的追求。辽西将门不愿意和东奴硬拼,毕竟田产、银子、家园富贵都要活着才能享受。大部分南方调来的兵丁自然更不愿出城野战,他们在这什么都没有,亲人田亩都离着几千里呢。这也是一直以来袁崇焕极力坚持年年筑城、徐徐推进、不以野战取胜的原因。
所以,此次袁崇焕也还是习惯性地不想派兵出城野战:派少了,等于送死,派多了,南兵北兵不齐心的情况下,最大的可能仍然是战败,同时宁远却极可能因野战失败而失陷。
“大人,以圣旨所言,圣上对军卒士气战力了解堪称透彻,为避免被各个击破,集中兵力固守坚城之意确凿无疑。然大人既已请调援军,圣上与诸位老大人又已同意,更欲将孙祖寿、满桂、尤世威、尤世禄皆调入宁远,明言‘充实宁远骑兵力量,无论是支援锦州还是袭击粮道,进可攻,败亦可走’,且允许大人临机决断,显然是在派兵来援的情况下,不欲吾等再枯守孤城,而是大部守城,以满桂等骑兵寻机出击。”何可纲还是想说服袁崇焕,再次开言。
“这样吧,宁远的兵力还是不能轻易调动。之前咱们不是商议能否派些精锐骑兵,偷偷绕到东奴大军背后袭击其粮道吗吗?现在有了满桂、孙祖寿、尤世禄、尤世威四位将军来援,至少能增加万余骑兵,干脆咱们也效法陛下集兵宁锦之举,遵从陛下之指点,待援军到达之后,将骑兵集中起来,伺机痛击东奴粮道。”在何可纲反复强调满桂骑兵的言辞中,袁崇焕终于反应过来何可纲的意思。
“若东虏缺粮撤走、或派大队人马护粮,则锦州之围自解;若还是以往那般骄横,以为少量部伍就能打败我大曌大军,只派少量兵力护粮,我们就把这部分东奴之首级化为军功,进献给圣上。另外,派遣觉华水军在东面进行骚扰牵制,城中步卒全部守城。如此,既可保宁远根基不失,亦不至于无所作为,坐视锦州城外东奴猖狂。”
袁崇焕本来就十分看重何可纲和毕自肃,无论是人品还是才能。现在,援军即将到达,满桂诸将和城内祖大寿等人加在一起差不多就能有一万四五千骑兵,宁远城的步卒兵力也能增加近倍,大曌袁崇焕终于做出了不同于彼世史书的决定。
有了王战这只时空蝴蝶,时机与兵力都有所不同了。
“大人如此安排,宁远根基不失,万余骑兵,霹雳奋迅,进可重创东虏粮道,乱其军心,或寻机歼灭其小股部队,吸引其大队人马;退亦可迅速撤回,无步卒牵绊,大人此议可行。”何可纲抚掌赞同。
“嗯,大人此议可行。但这时机......”毕自肃亦表赞同,但还是担心出兵过晚。
“不知监军大人,可有何建议?”袁崇焕转向了刘应坤。
“咱家只是代圣上监督军纪军饷、核计功次,这战阵谋略之事,咱家可不敢插言,一切但凭袁大人决断。”刘应坤笑眯眯的回应。
能坐上镇守太监这个位置的,可以不懂军事,但绝不可以是傻子。皇上都给阵前大员放权了,自己若是指手画脚,绝对是祸非福。
“这阉货,若非圣上自己都说只是建议,将临机决断之权授予军前,岂会不插言。”袁崇焕等人不约而同的腹中暗骂。
谁不知道?近几年这些阉货可是十分汲汲于获取军功,与朝中那些文臣一样,时时有催战之举,也不管时机、形势合不合适。如今却这般说,哼......
“我以为,出兵时机不宜过早。有了圣上的预先安排,锦州粮草弹药充足,不算四乡百姓,战兵就有近四万。筑城之班军、民壮亦过万。旬日之间必定无忧,正可消耗东奴。待东奴在锦州城下疲敝之时,以我之朝锐击奴之惰归,此为最好时机。”大军来援,决断做出,顾虑尽去,袁崇焕的思路明晰了起来。
“倒是我宁远亦不可不防。红歹的父亲老奴去年受创于我宁远,此次红歹意图立威,亦难免有雪耻之意,很可能来攻打宁远。故我城下的壕沟当加紧挖掘,筑牢车营阵地,百步距离再多挖几道壕沟,有备无患。一旦东奴来袭,城头的大炮瞄着沟边打,车营在城下打,上下交攻。若东奴不来,则待东奴受挫疲敝,骑兵寻机出战。”
思路虽然明晰了,但袁崇焕仍然选择了待东奴在锦州城下疲敝之后再出兵的稳妥策略。
“大人英明,我宁远城护城河远在百步开外,正可在内布置车营,与城头上下交击。车营外再布几道壕沟,万无一失。建奴此次若来,定要碰得头破血流。”祖大寿向袁崇焕拱拱手,深为赞同。
对于不用宁远骑兵独自出援的安排,祖大寿怎么看都觉得英明。
“大人与将军言之有理。”毕自肃说道。
“既得圣上未雨绸缪,又得圣上指点,此方略似可报与圣上知晓?”何可纲提醒袁崇焕。
“嗯......何大人此言大善。”袁崇焕略一抚须,深感何可纲提醒得好。
说完,目光转向了刘应坤、毕自肃和祖大寿。
“该当如此。”刘、毕、祖三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相比于异时空更为积极一些的战守方略就这么定了下来。
王战这只穿越时空的蝴蝶,终于扇动鳞翅,掀起了小小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