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四十三章 战守

    灰扑扑的土路,灰扑扑的衣着,压弯的背,黝黑的脸,长毛瘦马、瘦骨耕牛,迤逦的人畜车流闷声不响地行进在灰尘浮动的土路上,看不到多少生气地移动着。

    路旁的野草枯黄暗绿交杂。暗绿的是生命力最强的,在这虽未达到绝收却也干旱少雨的年景里冒出了头,顽强的挣命,地下的根不知扎到了多深;枯黄的多数不是今年枯死的,而是经了一冬风雪剩下来的。

    战事频仍、人畜不旺,经冬剩下的野草自然便多。

    人畜车流中有为数不多的马车、驴车,还有众多的手推双轮板车、独轮车,还有挑担子的。

    畜力车和双轮板车上多数坐着自家的老人、婆娘和孩子,还有米面袋子、锅碗瓢盆、被褥铺盖以及锄头草叉等各色家伙事;独轮车上则只有东西没有人,家口都跟在车后,扶老携幼;挑担子的往往一侧筐里装的多些,一侧筐里装的少些,装的少的筐里坐着家里最小的小娃娃。

    装小娃娃的筐晃悠在身前,随着扁担一上一下的颤悠着。里面的小娃娃看着自己的爹爹,被悠的开心不已,仰着笑眯眯的小脸,一会看看周围,一会又看看爹爹,没一刻安静。

    即使是坐在畜力车上的人家,衣着也还是灰扑扑,补丁罗补丁,太平年景的中等农户也不会如此,与周围的人比起来,也不过是没有露肉罢了。

    吱纽......吱纽......

    人吃食都不足的年景,更不用说荤腥,哪有谁有点荤油会给车轴上?没油的木车轴与木轮毂相磨的声音便成了路上唯一的亮音。

    “快走快走,马上就要关城门了,都走快点。”看了看日头,把守城门的士卒猛然大声喝喊起来,催促着城门外的老百姓,“要是被关到城外就等着建奴吧。”

    听到士卒的喝喊,老百姓的脚步轰然一声重了起来,夫喊妻、爹唤儿,加劲推车,狠抽猪羊,快步向城门里挤去,一时间猪鸣羊叫、人喊马嘶,喧闹成一片。

    锦州西南一百一十里,辽东湾的海边,附近最后一批听从官府号令的老百姓携家带口,赶着猪羊牛马,推着车、挑着担,闹哄哄地进入了宁远城。

    ......

    宁远位于锦州与山海关之间,距锦州约一百一十里,距离山海关约二百三十五里,辽西走廊在此处收缩至最窄,西侧的山脚到东侧的宁远城下不过十六里,宁远也因此成为关外重要的交通枢纽、军事重镇。

    宁远城池呈正方形,周六里一百七十七步,设东南西北四门,东曰春和,南曰延辉,西曰永宁,北曰威远,城门上皆建有箭楼。城墙高三丈,底宽两丈一尺,顶宽一丈六尺,青石为基,外墙面包青砖,内墙面垒大石,夹夯黄土。城门外筑有半圆形瓮城,城墙四角筑有突出于城墙的炮台。城正中有一座高大的钟鼓楼,三层,飞檐斗拱,高五丈五尺三寸,平时值更报时,战时瞭望敌情,居中指挥四方。

    “哐......哐......哐......”

    铜锣的亮音传遍大街小巷,街上的百姓纷纷看向锣声传来的方向。

    “百姓听真......”此时城中的大街上许多大嗓门的军卒宣讲着袁崇焕的军令:“今日之后,不再接受任何人入城,城中之人须得服从安置,有事则长者出面,余者不得擅自上街,不得接近城墙城门,违者立斩,违者立斩。”

    敲锣宣讲的军卒穿街过巷,百姓纷纷往家中赶去。

    其实自从皇帝传下圣旨之后,宁锦两城就开始传令四方,让老百姓都进入两城躲避东金。塔山以南的都来宁远,塔山以北的松山、杏山以及大小凌河诸堡百姓则都进入锦州。

    宁远早就该四门紧闭、闭门不纳了。只是离锦州越远、越靠南的百姓就越存侥幸之心,总想着破家值万贯,东奴未必会来,抛下家业不合适。袁崇焕、毕自肃等人又于心不忍,所以直到现在,锦州已经被围攻,这边还有人进城。不过袁崇焕去年就跟东金拼过一场,自不会给细作、叛徒留下作乱的破绽,已经定下今日闭门,同时令嗓门大的人持铜锣在城门和大街上对百姓宣讲城防规矩。

    “列位大人,我军凭坚城,用大炮,守则有余;出城支援,百里之外野地浪战,攻则不足。”城中心的蓟辽督师府中,中军副将祖大寿说着关于支援锦州的意见。

    蓟辽督师府,也是现在的巡抚大堂中,辽东巡抚袁崇焕与宁前兵备道参议毕自肃、署宁远副将事的参将何可纲、镇守太监刘应坤和祖大寿几人正在商议如何应对锦州之危。

    身材粗壮的祖大寿今天没有穿铠甲,游击官服穿在他身上丝毫显不出文雅的气质。长圆的脸上眉毛和眼睛都有些弯,眼睛不大,唇上短髭,如果不看颔下一捧三寸长的浓密连鬓大胡子,完全就是一张笑面,说出的意见却是简单直接。

    虽然出身将门,肚子里没有像文官那样太多的弯弯绕,但作为年近半百、世代为官之人,祖大寿也不想这样急于表明意见。没办法,刚才的议事中,毕自肃有些倾向于救援锦州,袁大人又不置可否,而来督师府之前,祖家的子弟都说不要去救援锦州,各守各的,如果自己不表明态度,一旦袁大人定下了方略,再要反对可就是得罪上官了。虽然世代扎根于此,祖家也不见得就有多怕,可是终究不美。

    听了祖大寿的表态,身穿大红圆领袍服的袁崇焕看了祖大寿一眼,略微沉吟了一下,“嗯,观前番圣旨,圣上实是给予吾等两条建议,一为集中兵力固守最坚固之城池,二为临机决断,伺机袭击东奴粮道。此两条建议表明,圣上希望我等固守坚城,不可轻言浪战。为避免我等贪功浪战,圣上居然明言不以首级论功,可见圣上眷顾之心。”

    面对众人,袁崇焕并没有明确的表明主张,而是重复了一下皇帝的意思:固守,派兵出击也只是伺机袭击粮道。

    袁崇焕时年四十三岁,身形短小精悍,脸颊瘦长,面色偏黑,线条明显,双目炯炯生光,颔下长须并未给他增添丝毫温和的感觉,仍然是一看就给人一种极有主意的印象。宋明以来,朝廷极重官容,袁崇焕的样子在众多官员之中绝对算不上上等,但大红袍服胸前的孔雀补子却表明了三品大员的身份。

    此时,身为主官的袁崇焕此番话说完,祖大寿没再说什么,堂上余者微微点头沉吟。

    “不但如此,圣上还为宁锦运来粮草弹药,实则利于长期固守,虚则凭此坚定军民之心,现今我宁远城内民心稳定,军心士气高涨,锦州赵将军处想来亦然,此皆赖圣上之明断。今日宁锦之事,圣上实是英明。”毕自肃打破沉默,边说边拱手朝向京师方向,“然东奴攻打锦州已有趋急之势,大人为辽东巡抚,锦州亦为大人所辖,若不派兵,恐终为不妥。不若派祖将军率城中全部骑兵出击,来去如风,烧粮成功自然可喜,不胜亦可返回,总胜过一兵一卒不发。毕竟奴酋已经开始驱民攻城,若非赵率教够刚断,后果难料。”

    毕自肃自然听出了祖大寿和袁崇焕的言外之意:不派兵支援锦州。

    不过毕自肃性情刚烈,为人方正,还是表明了疑虑,但监军太监刘应坤就在旁边坐着,毕自肃也就没有说得太直白。

    毕自肃有此疑虑,并非是认为锦州守不住。说来毕自肃既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袁崇焕考虑:袁崇焕之前曾上书要撵走这两个镇守太监,若是此次不出兵救援,必定受到魏忠贤阉党的攻讦。虽说有皇帝的圣旨建议在前,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出兵,败了,他们可以说“不知己知彼,轻言浪战,丧兵辱国”;不出兵,他们照样可以说“袁崇焕执掌辽东,兵不能战,徒然耗费朝廷粮饷。”

    不做事的庸官永远比做事的干才能臣正确。

    毕自肃虽不在朝堂,对朝堂之势却洞若观火:以如今阉党之势焰,若不出兵救援锦州,后果殊为难料。袁崇焕若入罪去职,其个人荣辱不论,何人还能为大曌执掌辽东?

    刘应坤冷眼旁观,面上没什么表情,完全是一副只代天子监察,不代前军决断的样子。刘应坤心中也是有数,只要宁远守住了,功劳一定跑不了自己的,还得是大功。至于锦州怎么样,派不派援兵,罪过一定都是袁崇焕的。

    袁崇焕也明白毕自肃的意思,微微扫了刘应坤一眼,抚须略微沉吟,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些短视的愚民,总有人舍不得眼前的盆盆罐罐,总有些人觉得自己能躲得过去,哼!好在赵率教够刚断。”

    说到被抓住的老百姓,袁崇焕实在是有些生气。只因宁远这边也是如此,总有人舍不得那点家当,总觉得自己能躲得过去,说什么也不肯走,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有人往宁远城里来

    好在终究是不多,东金一路上穷搜四野,掀开水缸、找到地窖,最后驱赶到锦州城下的也不过几十户几百人。

    “之前红歹还想扮作仁义之师,结果攻城不下,稍一受损,马上就装不住了,开始驱民攻城,原形毕露。这两日红歹派出伐树的人也明显增多,必是大举制造盾车云梯。从这两者来看,红歹急于破城,恐不日就将大举攻城。”何可纲在旁边说道。

    听了毕自肃的话,何可纲对于是否出援也有些犹豫。

    “弱则卑服,在我大曌为官二百年;强则盗寇,一朝造反,屠戮无已。他们哪里有什么仁义——”

    “报——大人,圣旨到。”

    正说话间,圣旨来到,打断了袁崇焕。

    “哦?又有圣旨?”

    “快摆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