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七十九章 废城 4 税赋的真正来源

    “圣上是要弃土吗?”

    说话的是祠祭员外郎蔡懋德,即使是如此敏感的问题,蔡懋德的声音依旧平和,并无常见清流君子的义愤填膺,“圣上可是要停止筑城、罢除辽饷?”

    谁会出来说什么,王战猜不到,但是蔡懋德站出来王战也不意外。

    山海关外,弃土、恢复筑城,再弃土、再恢复筑城,耗费民脂民膏无数,每次都成为朝堂上互相攻讦的源头。只不过这次是王战这个皇帝提出来的,没用任何大臣来担风险。

    在情况没有彻底明朗之前,没有哪个大臣会很明确很激烈的表明态度,也真的只有蔡懋德这个心存国事与众生的小官才不让王战意外。

    “朕不愿意废城弃土,朕最大的希望就是恢复汉唐故地,甚至超迈汉唐。”王战给出响当当的答案,令群臣有些意外,“但是朕不愿意废城弃土就可以不弃了吗?筑城养兵都要钱粮,钱粮从何而来?继续压榨百姓、敲骨吸髓?”

    蔡懋德此人虔诚信佛,平日律己甚严、生活清苦,为官实心任事,以百姓世俗论,可称好人好官。所以,见是蔡懋德,王战本来已经有些激烈的声音立刻放缓了下来:

    “方才朕已经说得很清楚,大曌军人能战敢战,则无需城墙;不能战不敢战,则坚城亦为废城。修再多的城池,缩头乌龟守不住,只会让大曌百姓不堪重负、饿殍满地。”

    “爱卿想想,奴儿贺齐毁广宁而并未占据广宁,为什么?因为他没有那么多人力。若是他有,今日广宁在谁的手里?敌人铲平的城池,我们今日再去重建,其实敌人随时可以夺过去、再将城池夷为平地。除了耗费我大曌民脂民膏、损耗军民性命,尚有何益?”

    王战的语气放缓,问题本身却并不让人舒缓。

    “圣上之言有理。圣上心忧苍生,不忍百姓困苦,不愿加派,实为大慈悲,微臣不知该以何词形容。”对于皇帝话中的爱民之意,对于其中的百姓重赋,蔡懋德颇感动容,“然而放弃国朝疆土,必定损害国朝威严、圣上清誉,山海亦将曝于兵锋,而山海至京师不过五百里,恐京畿震动。然若仍不肯放弃诸多城池屯堡,则又如圣上所言,钱粮从何而来?一次次建而复毁,无非是压榨百姓。微臣才具有限,对此实是左右为难,然总觉不可仓促弃土;税赋涉及亿万生民,亦不可轻动。微臣想,圣上不妨多商议些时日,不必急在一时。”

    蔡懋德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虽无解决办法,却自有一番让人凝心静气之意。

    因信佛食素,律身苦行,蔡懋德身形十分消瘦,虽只四十二岁,脸上皱纹却比较多,宛如山间老树。

    之前魏忠贤的党羽顾秉谦当首辅时,他就并不肯与这位首辅同乡交往,亦不肯参拜魏忠贤的生祠,当然也就不曾升官。此时站在那里道出中肯之言,坦诚自己没有良策,不肯以空言应对,一切据实道来,给人一种瘦瘦的青松在风中微微摇曳的感觉。

    “蔡卿所言中肯,朕不会急躁。朕为一国之君,亦不敢急躁。已经在手的锦州和宁远,朕不会放弃,否则,民脂民膏岂不是又浪费了一次?朕不但不会放弃宁锦,而且已经有了令宁锦牢不可破的办法。但朕亦不会轻易再以筑城的方式去收复失地。王化贞失辽西,高第弃辽西,一次又一次的折腾,几十上百座大小城池,一次次的被毁,一次次的重建,大曌已经折腾不起、浪费不起了。”看着满面此慈和的蔡懋德,王战给了一个相对令人安心的肯定答案。

    “朕亦不会停发辽地军饷。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壮士不该饥寒交迫,朕怎能停发军饷?但朕也不会让辽饷成为无底洞,不停的吞噬大曌百姓的血汗。朕,一要问问他们,十几万大军,几千万两银子的花费,真正敢战的有多少?不敢战的那些是怎么回事?朕想知道其中关窍;二要清理包括辽饷在内的所有税赋来源,说是每家每户最多不过一二钱银子,那就一定要让这一二钱银子真正出自每家每户,正本清源。”面对群臣,王战声音又大了起来,话题再次转向了自己想要的方向。

    “方才张爱卿说就算还要加征辽饷,分摊到大曌百姓头上,每家每户最多不过一二钱银子,百姓并不会负担太重。”王战复述着张瑞图的话,俯视着众臣,“从道理上来说,是没错。可实际是这样吗?若真是每户最多一二钱银子,负担不重,那百姓便不该活不下去,便不该背井离乡甚至杀官造反。谁能与朕说说,其中矛盾何解?”王战声音传遍鸦雀无声的大殿。

    众臣皆沉默不语,心中却不停的转着念头。

    有的想:袁崇焕和辽镇诸官将恐怕要倒霉了。

    有的则猜测:难道皇帝要以此为借口,加派矿监税监,加倍的横征暴敛?

    也有的隐隐约约地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暗自心惊:皇帝......莫不是要吃大户?

    “既然诸公不说,那就还是朕说吧。”王战本来也没指望大臣们能说什么,王战相信,待会,自己不让他们说,他们也会拼命地说。

    “方才张爱卿说到加派之时,朕说了百姓活不下去的三个原因:农田水利尽毁,府库空虚,百姓税赋过重、家无余粮。”

    “其实此三者说是原因,其实仍非根本,仍只是表象,却可归结出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百姓遭受横征暴敛,国库却依然空虚,各州县府库无钱亦无粮。”

    众大臣都是无言:身为皇帝居然说自己的百姓遭受横征暴敛?这是自己骂自己、要下罪己诏么?

    “国库因何空虚?百姓因何困苦?朕以为,根源在于,并没有每家每户都缴纳税赋。名为每家每户不过分担一二钱银子,实则家资亿万的一文不纳,三餐不继的却数十倍承担。”王战声音越发的洪亮,回响在大殿中,也炸响在诸大臣脑海中。

    “开国武勋,文臣武将,士子乡绅,富商巨贾,高高在上,享受着诸多特权,占据了天下最肥美的良田,开采着天生地长的矿藏,开设店铺、流通商货,聚敛了天下九成的财富,所有该他们交的田赋商税却都是一文不纳。”

    “大曌的田亩是有数的,拿天灾搪塞掉一两成,免赋特权优免掉两三成,再用隐田瞒户的手段隐藏三四成,还剩几成?”

    “可朝廷要运转,百官要俸禄,农田水利、赈灾、用兵都要钱,总要收上来一些田赋,这便是实在不得不收缴的。怎么办?向最没有权势、享受不到优免特权的老百姓收。”

    “可是这些老百姓的田亩太少,只占大曌田亩总数的一两成,收不够怎么办?利用权势,巧立名目,欺上瞒下,把要收的赋税金额全都压在这些穷苦百姓身上。”

    “所以大曌最穷苦之人,除了自己该交的赋税,还要把最有权最富有之人的税赋也给交了,一亩地实际要交出去的田赋几十倍于朝廷正税,这还不算徭役。所以他们的日子才过不下去,所以才流民四起、饿殍遍地,所以才杀官造反。”王战的话已经不是回响,而是山呼海啸、电闪雷鸣。

    山呼海啸、电闪雷鸣中,人间疾苦泼洒得淋漓尽致。

    ......

    皇帝电闪雷鸣,臣子自然是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