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八十章 问道 1 与民争利

    隐隐约约地想到某种可怕景象的那些臣子,惊得发麻的脑海中感觉到了惶恐,不停地回荡着一个疑问: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王战自然不是信口胡说。

    王战看到过《清丈条例》的记载,“有族人倚借名号,一体优免者;有家僮混将私田,概行优免者;有奸豪贿赂该吏窜名户下,巧为规避者;有子弟族仆私庇亲故,公行寄免者。是以十分中论本宅仅得其一,余皆他人包免”。

    历史上的顾炎武也曾经说,他的家乡昆山,有自家土地的农户不过十分之一,九成的农户都失去了自己的土地,沦为了乡绅地主的佃户。

    再早,一百五十多年前的宪宗成化年间,定西侯蒋琬曾经上疏,“大同、宣府诸塞下,腴田无虑数十万,悉为豪右所占;畿内八府,良田半属势要家。细民失业,脱使边关有警,内郡何资?运道或梗,京师安给?”

    明确指出了权贵兼并、贫农失地的恶状干系到国家安危。

    其实何止宣府大同的良田半数已经不属百姓所有,蒋琬上此奏疏之时,京城周围的皇庄已经至少一百万亩,勋戚、大宦官的庄田至少三百万亩。四五百万亩庄田是什么概念?就以洪武太祖的起家之地安徽来说,安徽那些半山半田的州县,一县的耕地最多也不过五六十万亩,如此少的耕地还要养活十几二十万老百姓。

    蒋琬这个侯爵也不是后来那些侯爵可比,此人是能实干任事的,曾经佩平羌将军印,驻守甘肃,筑成甘州沙河诸屯堡,多次驻边御寇。他在指出问题之后,亦在奏疏中提出解决办法:

    “请遣给事、御史按核塞下田,定其科额;畿内民田,严辑豪右毋得侵夺。庶兵民足食而内外有备。”

    只是无论问题多么清晰严峻、办法多么明确,世事还是到了今日这种地步,因为他也无法消除产生问题的根源。

    到了弘治二年,京城皇庄五处,一万二千八百顷,勋戚、宦官田庄三百三十二处,三万三千余顷;武宗时大大小小的皇庄增至三十余处。

    这是蒋琬再英明再清廉也无法消除的问题产生的根源,准确的说是根源之一。

    而王战现在就是要消灭问题的根源。

    反应略慢的那些大臣此时心中也已经隐隐有所感觉:皇上这是要......绝根?!

    “非但如此,税粮外还有杂征,杂征外复有加派,缴纳银子有火耗,缴纳粮食有耗余,上官下吏层层盘剥,敲骨吸髓。乡间小吏、衙役捕快走个路都向百姓要鞋底钱。老百姓一年辛苦下来,一亩地不交出至少二十亩的田赋都算好的,如何能活?”在群臣不安的感觉中,王战接着往下说,将这个朝廷中最普遍、最习以为常、其实也最让老百姓民不聊生、切齿痛恨的东西扒了出来。

    随着问题的一字一句,王战澄澈的目光缓缓地扫过群臣。

    年轻的皇帝,看不出任何城府的澄澈目光之下,虽是暑热的天气,又是正午,诸阁老大臣却觉得后背阴风阵阵:太祖都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今日皇帝却将全天下文武百官、士子乡绅的老底都给扒出来了,皇上不知道谁才是朝廷的根基吗?这是要把自己的根基给掘了吗?

    想到皇帝言辞背后可能的打算,许多文武大臣已经如置身天灾末日之景,被震的呆若木鸡、张口结舌,宛若濒死之人,喉间似咯咯有声却久久不能言:皇上怎么会知道这些?皇上要干什么?

    ......

    “圣上,万历爷之时的矿监税监,虽经泰昌先帝罢除,然......至今还未全然罢除,更有重燃之势,民间已是怨声载道久矣。二监所在,民不聊生,圣上岂不闻江南已是民怨沸腾?”

    “圣上欲与民争利乎?”

    “圣上,万万不可与民争利呀!圣上此举恐激起民变、动摇社稷。”

    “与民争利,必定使百姓绝于田、商旅绝于途,必令机杼之声断绝、冶铁之炉冷寂,必定使天下万民更为困苦,此非仁君所为。”

    张嘴就说起矿监税监的自然是朝堂上还残存的东林,但这仅仅是个开头——不分东林和阉党,不分地位崇高的阁老与品阶低下的科道言官,诸大臣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惊怒交加,怒大于惊,纷纷出言反对皇帝还没说出口的决定。

    为了增加力度,开口便在进谏中暗指皇帝不学父亲泰昌的仁政,却去学爷爷万历的贪婪。

    有些大臣言辞更是激烈,连“非仁君所为”都冒出来了。搭配上他们激愤的神情、对“与民争利”的痛斥、对民间惊心景象痛心疾首的描述,简直就是为民请命的世道良心。

    无论是严词指责还是痛心疾首,他们现在脑子里转的都是同一个念头:必须扼杀皇上的念头,决不能给皇上留任何念想。

    笑话!在场的哪一位家里没有千亩万亩甚至更多的良田?哪家没有店铺产业?十年甚至三四十年寒窗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过上这人上人的日子?好家伙,原以为万历爷就够贪财的了,没想到啊,做了十几年木匠活的小皇帝,不鸣则已,一开口比他爷爷可狠多了!他爷爷把主意打到了商税矿税头上,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原本免赋的田产头上,现在看起来,如果万历爷是狮子口,眼前的小皇帝就是地狱大口,要把天下士大夫、有钱人一网打尽,打入地狱。

    不行,绝对不行。一定要把皇上的念头彻底掐死,待会散朝之后定要多方联络,以民意匡正皇帝。

    透过抽搐的面容、抖动的眼角和眼珠子凝聚的光,群臣心里的怨念简直要在金殿中化成实质。

    满朝文武大臣至此已经猜到了皇帝要干什么,也想到了应该怎么办,拿矿监税监说事而不是直接说田赋,不过是因为二监名声最臭、最适合拿来做引子,最适合引出“与民争利”之议。

    听了皇帝之言,除了孙承宗,殿上只有蔡懋德凝眉思索,不曾开声。

    蔡懋德心中隐隐觉得,皇上所言,似乎有些与释门暗合,隐隐有众生平等之意。

    孙承宗则是一直在听,一直在思索,自己这个学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孙承宗是不愿意相信什么“天启”的,可是除此之外又找不到其他缘由。

    “与民争利?那诸位爱卿与朕说说,谁是民?”听到群臣的激愤之言,王战一点也不激动,似笑非笑,神色平和,声音洪亮不减的问道,“你们出城看看,城外关厢有多少衣食无着的流民?北直隶又有多少?你们再往远走,去陕、甘、晋、豫看看,又有多少百姓饿死、有多少人造反?他们,是不是民?”

    群臣汹涌的言辞,激动的表情,还有他们眼中收缩的瞳孔与凝聚的光,都令王战明白,这些人虽出身东西南北各有不同,背后的家族与大商帮亦各有不同、各有利益,平时亦为了利益多有明争暗斗,但在这一瞬间,他们的屁股都坐在了同一把椅子上,名为“不纳赋税既得利益特权阶层”的椅子。

    “嘿......”面对着几乎满朝的反对者,王战心中哂笑,目光越发明亮,声音也愈发洪亮:

    “乡间田野,辛苦耕种的农夫,是不是民?”

    “种桑养蚕、机杼不停的纺织娘是不是民?”

    “挖矿炼铁、挥锤锻钢的矿工、匠人是不是民?”

    “诸公再去店铺商栈、酒楼歌肆、秦楼楚馆看看,是谁在里面锦衣玉食、一掷千金?他们是不是民?”

    “大忠臣、大清流李三才不是曾屡次给万历爷上书吗?《请停矿税疏》写的好啊,指责万历爷,‘陛下为斯民主,不惟不衣之,且并其衣而夺之;不惟不食之,且并其食而夺之。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皇上爱万世,人亦恋妻孥,奈何皇上欲黄金高于北斗,而不使百姓有糠皮升斗之储!皇上欲为子孙千万年,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李三才还对老百姓放出话去说,要是朝廷少收些矿税商税,那些矿主商人也能有些余力为百姓做些善事,说皇帝不该与民争利。”

    “叶向高入阁之前也上《请止矿税疏》,要求皇帝不言利,只言义;不与民争利,藏富于民。”

    “他们说得都很好啊,朕现在正是想如他们所言,想从善如流,藏富于民,让天下老百姓都富足起来。”王战看着下面,面带笑容。

    “所以呀,朕让那些穷老百姓从此之后每亩只交一斗,除此一斗便不再有任何苛捐杂税,也不再有徭役加身。让那些以前不纳赋、不交税的有钱人与穷老百姓一道缴纳税赋,共同承担国用。”

    “他们这些良田百顷千顷的有钱人与家中田亩不足三五十亩甚至不足十亩八亩的穷老百姓共同承担国用,穷老百姓的负担自然就不用那么重了,不好吗?这些穷老百姓不是民吗?”

    皇帝愈加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曌最高中枢的金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