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问道 5 天心气运实为民心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李国普实是说出了几乎所有读书人几百年来甚至是千多年来的习惯想法。而这种想法早在宋朝便化为现实。
在民生治政方面,士大夫觉得最幸福的宋朝于此现实表现得最为典型之处,便是文彦博与宋神宗之间的对答:
宋神宗问文彦博,“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彦博则回答的直白无比也强硬无比,“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文彦博的回答说出了相当一部分读书人的心声:是我们扶保您做皇帝,辅助您处理朝政、治理天下,不是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黔首穷汉。他的回答也暴露了这部分读书人的真实观念——士大夫不悦是大事,黔首穷汉们的困苦憋屈则是可以继续忍耐的。
他们这部分人,无论嘴上说了多少遍圣贤书中的仁义,其实是没把穷老百姓当回事的。在他们眼里,穷老百姓只是为他们耕地织布的工具罢了,并不比家中的骡马更值得爱护。
金殿之上,此情此景,王战当然能明白李国普话中的含义,也明白李国普的担心,但王战自有打算,迅速抓住了话中最正大光明的一点。
“太祖为汉家百姓出头,百姓舍生忘死追随,读书士人大力支持。李爱卿说的很好,非常好。”王战击掌赞叹,“正因如此,朕亦十分敬仰太祖高皇帝,所以,朕要效法太祖高皇帝,为百姓出头,为中华谋长远。”
“圣上......请明示。”李国普愕然:皇上没明白吗?
“李爱卿,诸位爱卿,你们说,为何短则二百年,长则三四百年,就要改朝换代?我大曌已经二百六十年,是不是离改朝换代不远了?”王战语气平和,抛出的问题却是惊心动魄。
御座下的大臣们,震惊之后,憋闷无比:
今天皇上是怎么了?提出的问题怎么都这么难以作答?皇上不是每天练兵吗?还要做木匠活,还要习武、清修,还要读论语和后汉书,何时有了这许多胡思乱想?难道是后汉书和论语?不至于吧,吾等可是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难道是圣上另有获取密报的途径?或说真有“天启”?否则圣上怎么会对税赋之弊如此清楚,此中隐秘,纵朝中大臣所知也未必比得过皇上,州县积年老吏亦不过如此吧?
不仅憋闷,许多翰林出身的,对这些更是闻所未闻,以往他们在朝中都是清贵之态,此时在殿上却如呆头鹅一般瞠目结舌。
“圣上,大曌之事臣断不敢言。至于历朝历代,恐为五德相推,天心变化,气运流转,天数使然,非人力所能及。”黄立极身为首辅,出班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群臣闻言也微微点头。
其实大家都已经猜到皇帝要说什么、干什么,可是无论谁,都还是只能说这些大而空的结论回应。很简单,此时谁若是顺着皇帝说,必定成为全天下官吏士绅的死敌,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被这些人的著述弄得遗臭万年。
看着黄立极和点头的群臣,王战心中暗笑:今日之辩,胜利的只能是朕。
“何为天心?何为气运?何为天数?哪位爱卿能为朕言明天数、气数?”王战继续发问,“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际天极地,罔不臣妾。这样的强汉,天心是如何变化的?气运天数又是怎么走到尽头的?今日的大曌,气运天数怎么也要尽了?”
“启奏圣上,微臣请圣上慎言。大曌立国二百多年,如日中天,如今不过稍有癣疥之疾,何言气运天数将尽?”户科给事中吴甘来出班指责皇帝,神情凛凛生威。
吴甘来身后也是一片哗然,声音虽不大,却也布满金殿,群臣实在是忍不住了。
“慎言?朕倒是想到了‘慎独’。朝廷百官、天下士绅若真相信‘慎独’这个‘慎’字,大曌何至于此?对外,亿万黎民,百万大军,十年不胜,辽东辽西尽丧;对内,税赋徭役日重,百姓揭竿而起。这不是病入膏肓的亡国之象是什么?还不是气数将尽?如——日——中——天,是被天狗咬了一口的‘日’吗?”王战打定必胜的主意,寸步不退,冷冷地反问。
“......”
面对皇帝展现的实景,吴甘来面红耳赤,群臣亦再度被扼住了声息。
面对皇帝这般追根究底、穷究细节、只论实事的作风,他们只能无言。皇帝完全不用他们擅长的方式与他们打嘴仗,问题太尖锐。难答之下,话中的讥嘲之意更愈发明显得让人难堪。
“朕以为,天心气运实为民心,天数实为人为,得民心者得气运。得民心即在于人为施政,人为施政之结果即是气运天数,并无什么玄虚之处。”御座之上,王战金口直断。
“吾皇圣明,吾皇圣明啊!”听得王战对天心气运的见解,蔡懋德直感振聋发聩,只觉得圣上是一朝开悟得成圣君,自然是激动万分,急急出班。
天心即民心这话听得多也说得多,可是“天数实为人为”这一句在蔡懋德看来实在是因果分明,直指本源,一针见血。
“吾皇圣明。”
“吾皇圣明......”
有人赞颂皇帝圣明,无论听了皇帝前面所言心里已经有了什么想法,其他大臣自然还是要跟上,而且皇帝这句话本身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诸位爱卿请起,且不忙称颂,朕还没说完。待朕说完,你们再决定是否称颂吧。”王战似笑非笑。
“......”
如此称颂,皇上居然没有很高兴,群臣心中愈发惴惴。
“历朝历代初期,政治清明,百官清廉,士绅豪强侵占的田亩不多,百姓都能获得不错的收成,税赋不高,都能活的不错,此时黎民百姓心向朝廷,则国朝气运鼎盛。”
“而到了中期,贪官污吏、士绅豪强过上了好日子,家族中人经商的经商,开矿的开矿,却尤嫌不足,越发的贪婪,侵占的田亩越来越多;他们互相勾结、横行不法,享受着种种特权,却半点义务也不想承担,对他们来说只是九牛一毛的田赋还要转嫁到穷家小户身上。百姓经过百年太平时节的繁衍,丁口越来越多,家中的田亩却越来越少,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一年一年,吏治越发的败坏,国法对士绅权贵形同虚设,刑罚只施于贫苦百姓之身。百姓的田亩越发的少,被转嫁到身上的税赋却十数倍、数十倍的增长,这还不算火耗、耗余、鞋底钱之类种种法外的盘剥。”
“贪官污吏、士绅豪强已经富可敌国,贪欲却是永无止境,愈发的贪婪无耻,每年收粮之时低买,青黄不接之时高卖,若逢灾年荒年,更是囤积居奇,斗米数两银,逼着老百姓卖田卖宅、卖儿卖女,逼着老百姓要么阖家自尽、要么卖身为奴、要么沦为流民四处乞讨。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此时的民心便只剩下了恨,恨天恨地恨朝廷,恨官恨吏恨皇帝,此时,便是皇朝终末,诸公所说的‘天数’便要降临——此时之国家,看似鲜花着锦,实则腐朽衰弱,或是活不下去的穷民百姓一朝揭竿而起,或是外族趁虚入侵,总之会有天翻地覆之巨变,结果便是摧枯拉朽、改朝换代。这,便是历朝历代兴衰之根由。”
王战目光炯炯,条理分明,环环相扣,将王朝由盛转衰说得清清楚楚、通俗易懂。
御座下诸大臣已经被这番话震的近乎麻木,已经不知该如何看待眼前的年轻皇帝,在朝堂上历来最具战斗力的御史和给事中亦俱皆哑口无言。
“士、绅、官、商勾连成一座百姓头上的大山,遮天蔽日。这座大山享受着免赋免徭、加征加派的种种法外特权,吸食百姓膏血,却不愿承担任何义务,连一斗米的义务都不愿意承担,这种种特权便是百姓愤恨之因、便是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之由,便是亡国之端。”
大臣们麻木了,王战心中的狂风暴雨却还没有倾泻尽。
“朕告诉你们,特权最为让老百姓感觉不公平,最为老百姓所痛恨。贪腐亦为老百姓所痛恨,但老百姓虽恨贪腐,却也知道贪腐只能偷偷的,不敢堂而皇之,露出来就会被朝廷惩治,所以贪腐还不至于让老百姓感觉到极大的不公平。而优免特权却是堂而皇之的、没有任何风险的公然凌驾于‘公平’二字之上,凌驾于国朝律法之上,公然地吸食老百姓的血汗。”
“老百姓恨到极致,便是不再求活,便是不计生死、恨不得与满朝权贵同归于尽、恨不得与国偕亡!”论辩至此,王战已经是不吐不快之势,“圣人言,‘三恒之子孙微矣!’岂是虚言?诸位爱卿,即便你们不在意老百姓,也要想一想自己、想一想自己的子孙。皇朝更替之时,有多少王公贵族、士绅大户被杀翻在地、断子绝孙?三恒之子孙安在?还真以为可以肆无忌惮的富贵万万年吗?”
王战重重的一拳捶在御案上,拳下震响与口中惊雷相伴而出,传遍大殿。
......
皇帝相问,群臣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