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问道 6 士大夫的幸福
这些往日里自诩为浊世清流、世道良心的君子们,既震惊于皇帝的一真见血,也震惊于皇帝所描绘的百姓之恨、偕亡之景。
平时当然没人想这些,可是在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因果清晰的论辩重击下,现在群臣脑海中的思绪已经不由自主的顺着皇帝的言语思路向前想下去,悚然而惊,想象出来的图景,带来一股深重的寒意。
并未等大臣们说话,王战自己接着说:“为赶走鞑虏,华夏百姓浴血奋战,牺牲巨大,至大曌国朝初立,人口大为减少。洪武太祖年间,人口比现在少的多,但岁入却近三千五百万石,成祖之时更胜太祖,每年民间和军屯的田赋加起来有四千一百多万石,现在才有多少?天下太平二百多年,人口繁衍的更多,翻上三五倍应是平常,种田的劳力、开垦的荒地只会更多,商业也更为兴盛,各类赋税也应该随之增加。可到了现在,赋税收入却比国初损失近三成,与成祖时相比更是减少近半,一年更比一年少,我大曌是病入膏肓、一年不如一年了吗?真是笑话!”
至此,作为皇帝,言辞语气已经称得上是疾言厉色。
其实王战这还没有细说。记忆表明,彼此两世财政收入皆在皇朝前期达到巅峰,成祖永乐十三年,民间正税田赋近三千一百万石,近百万顷军屯田赋一千余万石,仅仅民田田赋和军屯两项加起来就有四千一百多万石。另外还有,刨去千里转运的巨量损耗,开中法还令商人在边镇大兴商屯,使边镇得到了几百万石粮食和以万匹马为单位计算的互市茶税收入,粮饷与战马皆充足。另外还有其他一些诸如漆、胶、布、帛之类的实物收入。
即便是没有细说,群臣也已经是震惊不已。他们从未想到皇帝会对朝廷的税赋之数掌握到如此程度,尤其是眼前年不过二十二岁的木匠皇帝。
“为何如此?就是诸位爱卿口中的基石、栋梁们,用接受诡寄投献、瞒田隐户、偷逃田赋商税这些即无德又枉法的手段,把至少七八成本应属于朝廷的税赋装进自己的口袋,再用转嫁田赋的手段逼着最老实的老百姓替他们承担税赋,将大曌最老实的老百姓置于饥寒交迫之境地。这些基石、栋梁们如蛀虫一般蛀蚀不止,直到把大曌这颗参天大树蛀空,蛀成一颗朽木,稍有风雨便会轰然倒下。”
参天大树、朽木、蛀虫这些词语灌入耳中,群臣的感觉已经无法言表。
“张居正清丈田亩之前,我大曌在册的田亩是多少?谁能告诉朕?”
王战就那么盯着群臣,一个接一个问题的问。
群臣鸦雀无声,殿中安静的令人气闷。
“没人知道?那就由朕来告诉你们,张居正清丈之前是不到四百七十万顷,清丈之后是七百零一万四千顷,相差二百三十三万顷。相差大曌全部耕地的三成。这些田亩是被谁隐匿了?是穷家小户还是读了圣贤书的高官显贵、士子乡绅?而且朕可以明确告诉你们,这些田亩数字,只少不多。”
为怕记忆不符现实,王战特意查过了,此世此时的耕地数量就是这个数字。
殿上当然不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数字,起码户部那些人就知道,但在王战的目光下仍然是一片死寂。
事实上,王战选择的数字确实是下限。
王战读书时看到过另一种说法,说此时的耕地数量达到了一千二百二十五万顷。此时一顷是一百亩,一亩的面积也接近后世的一亩,按此计算就是差不多十二亿亩耕地。
结合后世的耕地红线、现在大曌的国土面积、开垦水平、气候状况,尤其是山海关外东北奴儿干都司广大未开垦土地的现实,王战还是选择采信张居正七百零一万四千顷和之前洪武太祖的八百五十万顷这两个数字。至于为什么现在选了最小的数字说,是王战觉得结合气候现实,这个数字可取一些:现在这个干旱的气候情况下,按这个数字收取田赋,不会对农民和县令造成过重的负担。
相反,如果真按八百五十万顷或十二亿亩考虑,将来县令和农民很可能面临地少而赋重、甚至是无地却有赋的窘迫局面。
但即使是这个底线数字,如果田赋都能按田亩收上来,亦足以支撑王战的宏图,为华夏提供充足的动力。
面对皇帝提供的具体事实,众臣如同被雷劈了一记又一记,近乎空白的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皇上要做的事恐怕无人能阻止了。
他们方才就猜到了,皇帝是要按田取赋,凡有田者皆纳赋。
他们以为完了,可是王战的雷霆并没有完。
“有谁知道四百七十万顷之前的田亩数字是多少?”王战继续发问。
面对皇帝看过来的目光,户部众人没人抬头,不是没人想到什么,但是没人出班。
王战也没指望他们。
“还是朕自问自答,洪武太祖在二十年之时,派国子监学生深入地方清丈天下田亩,洪武二十六年,丈得田亩八百五十万顷,比张居正的还多。”
“四百七十万顷,七百万顷,八百五十万顷。方才李爱卿和魏爱卿都说我大曌是士大夫与朕共治天下,好啊,朕现在想问问,士大夫......是如何与朕共治天下的?”王战语速放缓,语声感慨,“我大曌号称日月重开大宋天,国朝亦是如大宋一般优待读书人,结果大曌的读书人就真的想过上像大宋士大夫那样的日子。那日子对读书人真是好啊,刑不上大夫,俸禄丰厚,不禁土地兼并,天下良田皆聚集于士大夫之手。”说到后来,王战的语速慢了下来,语气淡淡。
群臣并没有因为皇帝语气的和缓而感到轻松,相反,愈发的感觉到皇帝失望之下潜藏的怒火,感觉到更深的寒意。
魏应嘉噤若寒蝉,只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出这个头。
......
王战缓缓扫视着群臣:“老百姓啊,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他们的智慧有时候是很高的,高到了返璞归真、颠扑不破的地步。他们说‘惯子如杀子’,真是千古不易的真理呀!”
皇帝一声叹息,群臣无言亦无颜,
群臣自然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
种种善意优待之下,大曌读书人、士大夫被娇惯得跋扈而贪婪。本已得到很多,却还想更多,免八十亩的想再免八百亩,免两千亩的想再免两万亩、十万亩;想无本万利、坐地收租;想依仗特权把别人的土地凭空变成自己的,想依仗特权凭空得利,而且还想世代相传,子子孙孙无穷尽焉。
朝廷大量的税赋流失到以士大夫为代表的特权阶层囊中,再加上雁过拔毛的贪腐,结果就是用兵无力,赈灾亦无力,国土与民心尽丧。
他们什么都明白。
“就以国朝眼前最急需之能战强军为例,我大曌实行军户制,每千户成所,每五所成卫,此为一直存在的祖制。军户世代出丁为兵,为国家提供兵员,国初有多少军户,现在就应该有多少兵员。一切兵员皆来自于军户,本来不必花费任何军饷,这也是祖制之一。魏爱卿,朕说的可对?”王战问魏应嘉。
“圣上......说的对。”魏应嘉有些不妙的感觉,已经猜到皇帝接下来可能会说什么。
“好。太祖曾有言,‘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国朝百万大军,不必花费任何军饷;成祖之时,卫所军还能五征漠北,所向披靡,可见卫所兵员仍然善战,虽未必是全部,所需之大部也仍是卫所自足,可是事实?”王战再问。
“......是。”魏应嘉回答的愈发艰难。
“那如今的卫所军是什么样子?莫说是远征漠北,一府一县之地都征不出去了吧?我大曌四百九十三卫,三百五十九所,一卫五千六百兵丁,一所一千一百二十兵丁,合该有三百多万兵丁。就算七成屯垦、三成作战,那如今卫所的能战兵员也该有百万。实际真有百万吗?所剩几何?十能存五还是十能存一?那百万顷军屯田亩所出万万石之粮、三百万军户所出三百万屯垦作战之兵哪里去了?魏爱卿是兵部左侍郎,也曾为兵科给事中,能否告诉朕呐?”
王战似笑非笑,越说越慢,语气越发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