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惊雷 5 田赋解析
“庞大的文官集团,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实权皇帝来制约。”
有了这样的认知,自然就有了刚才那一声耻笑。
那一声耻笑的轻蔑被群臣清晰地感受到了,尤其是六科给事中和御史们,恼羞成怒急速增长。就在他们这些言官将要爆发的时候,一道平和的声音打破了静默。
“启奏圣上,臣赞同苏大人之议,朝廷营造需要人力繁巨,若免除徭役,朝廷必定难以支撑。而且当初行‘一条鞭’法就是为了免除百姓运粮之苦,亦减少一路运粮的吃食消耗、颠簸折损,如今又改回征收本色,是否会增加百姓负担?”
说话的是工部尚书崔呈秀。
王战耻笑出声,感受到一片惊愕静默中酝酿的愤怒,正要更强硬的出击,崔呈秀却在此时出班启奏。
对于一众同僚芒刺般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崔呈秀只做未觉,面色如常。
对于皇帝的意图,他心中当然也是反对的,只是没敢站出来罢了,毕竟奴颜婢膝惯了,深怕惹怒皇帝。此时见反对田赋的道理已经没法跟皇帝讲,否则便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崔呈秀念头飞转,决定退而求其次,先保自己的财源和政绩,遂无视同僚从根本上反对的意思,与皇帝讨论起了具体的问题。
对身为实职工部尚书的他来说,修建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三大殿之类的大工程,那才是自己政绩的来源、讨欢心的根本。更是自家财富来源。没有那些苦哈哈出徭役、纳免役银,富贵从哪来?五个工部尚书中,真正说了算的可是自己。虽然,没了税粮折银,家族中的那些粮店可就少了一大笔收入,可自己的大笔财富还是来自于大工程。
正好前面有了苏茂相这个出头之人提出具体的异议,此时言官又咄咄逼人,与皇帝僵在那里,争辩的这会功夫他便想好了主意:现在顺着苏茂相、却逆着大多数人说话,既可以给皇帝一个台阶,取悦于皇帝,又可以表一下忠义之心,还可以借苏茂相的异议先保住徭役,征收本色也顺带一说,不显突兀。至于有田者皆纳赋,反正有那么多人反对,只要封驳成功,自己跟着不纳赋就好了。
崔呈秀自以为是一举数得。
大臣们也没人打断崔呈秀而继续提起封驳。
惊愕愤怒中的大臣们都注目皇帝,等待着看皇帝如何回答,是接着封驳继续往下说,还是接着崔呈秀的话往下说,不约而同的,他们都想仔细的观察观察皇帝——今天的皇帝太出乎意料了,完全陌生。正好有崔呈秀这个台阶,一瞬间,人同此心,他们都打算先静观其变,是以竟然没人像打断苏茂相那样打断崔呈秀。
王战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崔呈秀和苏茂相,“两位爱卿所虑不无道理,不过,朕亦有考虑。”
王战知道,苏崔这两人看上去意见一致,实际上心里的想法可是大相径庭。不过眼前也不是一锤定音、大砍大削的时候,对于讲不出正当理由、只是出于既得利益一味反对的,可以直截了当的正面硬刚;对于还能就事论事的,或者是能摆出就事论事样子的,自然还是耐心解释为好。
“还是先说苏爱卿的担心。朕定的不是田赋一斗,而是年赋一斗,其中区别可是很大的。”
“朕将税赋固定为年赋一斗,是为了税制简明,不给贪官污吏上下其手之机。若将田亩按肥瘠不同定为上中下三等甚至像以前那样的几百等,按等收取田赋,则有钱者必定行贿,有势者必定仗势,官吏纳贿附势与之勾连,则将上田定为中田甚至瘠田,朝廷本该收取两三斗却只能收到两三升;而无钱行贿之贫农,下田被定为上田,本来只需交两三升,却要交两三斗,那些边边角角的沙土下田所产本不过三五斗,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全家饿死?”
王战并不是胡说,大曌许多地方的田地等级真的是被细分成了几百等,只不过谁家上等、谁家下等就不好说了,反正皇帝是不知道的。
“此等坑民之举,国朝遍地皆是,官逼民反也便是因此吧?所以,若要田亩按肥瘠不同分等收赋税,除非天下皆是清官清吏,否则,山高皇帝远,这看似十分公平、按田等纳赋的爱民之举,实则是害民之举,害了大多数无权无势的老百姓。”王战说到此处,语气中已不知不觉带出了沉痛之意,沉痛之中已微有难抑的怒气。
“坑民之举、遍地皆是?官逼民反便是因此?”下方群臣的心里不停念叨着皇帝这句话,但却没人再急于说话。
一方面,事实是最难以反驳的;另一方面,他们不急,也是因为不相信最后会无法“匡正”眼前的皇帝,
在刚才皇帝出乎他们意料的说出“不愿意为生民立命”、“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还有他们家中对佃户“两石三石”的高额田租之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已经不急于说话了。
他们每一个都比年轻皇帝的养气功夫更深厚,每一个都比年轻皇帝的朝堂斗争经验更丰富十倍百倍,他们不急,他们想看看这个面目大变的木匠皇帝心里究竟还藏了什么,然后再做应对。
他们相信,群臣反对、六科封驳,年轻的皇帝不会有什么办法,最后只能像他的爷爷万历一样,赌气回宫。
但他们还是没料到,皇帝居然把那些坑民之举、把“山高皇帝远”这样的话就这么轻易的说出来了:皇帝和臣子之间维持着的那层脸面呢?皇帝这是要撕下来吗?满朝文武,天下官吏士绅,谁家不是把田土肥瘠程度往低了评?只有往外卖地的时候才往高了评。
再细细琢磨之前的那些话,捉摸着皇帝的语气,他们实在是有些难以想象,圣意......究竟是要干什么?疯了吗?
不管群臣怎么想,自己胸中块垒出口,王战的心情却渐至阳光。见群臣讷讷不能言,便又说道:
“还有,我大曌南方一年三熟或一年两熟,北方山东、北直隶一线亦至少可两年三熟,朕将田赋固定为年赋一斗,从此之后原本两次的夏税秋粮,变成一年只需缴纳一斗,再无任何加派,即便是瘠田也能承受,贫家至少得以饱腹。肥田千亩万亩之家虽年赋四斗,看似不少,实则摊至两熟或三熟,每一季每亩不过一斗三升或两斗,但此等人家田亩必定大多为上田,每季亩产一石已属最平常,亩产两石、三石甚至四石五石者在所多有。尤其是江浙和湖广,一季亩产三石者并不在少数,相比原来之税赋,仍然占了大便宜。诸位爱卿,朕算的可对?”
群臣不言,王战却主动发问。
一寸山河一寸血,退一寸,后面便会跟着一尺,就会退习惯,退一步便无死所。所以,王战现在就是要坚定的推进议题,就是要这些习惯了束缚皇帝、习惯了以己意代民意的权贵们感受到事实的力量、感受到他们自己在事实面前的虚弱无力。
没有任何苛捐杂税,取消了徭役,只有这“年赋一斗”,大曌农民的负担至少减掉了九成。
至于为什么不按太祖制定的三升或五升执行,以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低税赋来把自己显得无比的爱民,那是因为真不够用。为什么那么多的苛捐杂税?贪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因为确实要给那些名义上没俸禄的吏员、衙役、捕快发生活费,毕竟谁也不能喝西北风活着。由那些苛捐杂税和多年积欠的军饷可知,三升是绝对不够的,所以干脆明确为一斗。
当然,王战面上还是慢条斯理,微笑着看着下面的大臣——这些人相当多的出身于南方,江浙的不在少数——他们对江浙的田赋有多重心知肚明,在皇帝的目光下,心中已经细细盘算起来。
王战不怕他们盘算。
当年熊廷弼巡按辽东,实地考察后就曾上疏说过“辽多旷土,岁于额军八万中分以三分屯种,可得粟百三十万石”,显然,八万人分出三成两万四千人,年收获一百三十万石。按此推算,一个劳力全家五十亩地算,一百二十万亩,一亩地大概亩产一石多,这还只是一年只能种一季的辽东——因东金杀掠而土地时恳时荒、不算彻底熟田的辽东。
再加上其他一些信息来源,比如看过的一些县志,所以王战对自己所说的粮食产量还是很有信心的。
户部官员对皇帝说的收成数字也确实没人反驳,虽然有许多大臣看着他们。
“所以朕以为,大曌的百姓一定会接受这‘年赋一斗,徭役永免’。他们宁可将自家的土地白白献给别人、做别人的佃户,还要拿出至少五成的收入献给主家,怎么会不接受这‘年赋一斗’?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稍等了一会后,没有等到群臣的回答,王战结论出口,再次相问。
寂静的金殿宛如无人。
众大臣无人能开口否定。